。
-----正文-----
二
平常觉得吃饭最是浪费时间,一定要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玩才愿意一心二用吃口饭的清光,这天破天荒地把一整个黄昏都浪费了。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告别师傅离开,手里提着一袋碗筷,准备拿回家洗了第二天再给师傅送回来。碗筷都是不锈钢的,他把手指往上勾一下,忍不住笑,觉得这重量真奇怪,越来越轻,像是随时要像泡泡一样飞起来。
次日早晨,在清光因为自己青春的烦恼而第四次擦这套无辜的碗筷时,偷懒的庄舟也不得不起床了。
他家一大早便迎来了七八个客人,各个都自觉得很,“哐当哐当”地拖出椅子来坐,坐不下的就把庄舟精心装饰的桌面摆件“啪”一下一半往左推,再“啪”一下一半往右推,然后一屁股坐桌上,桌子不堪重负地栽进地里“咯吱咯吱”响——根本不让人睡觉。好在客人们还有些良心,至少手上是拿着大袋小袋的东西来了。可惜这黑袋子逐个拉开,里面全是毫无情趣可言的枪或子弹。庄舟扫了一眼就置之不理了。
“这周五就走,这么快吗?”有人问。
这周五庄舟就要出发了。庄舟从没看过海,从小到大他的基地在离海很远的内陆。但是他的母亲是海边长大的,在他小时候,母亲常常会和他说海边小蟹和小龟的故事,小龟很努力,每天都在不停地迈着四条短得可怜的腿走向小蟹,而小蟹最后送给它一串新吐的泡泡。庄舟仰着小脑袋问母亲,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母亲摩挲着书页,略微想了想,“后来小蟹就在小龟背上睡着了。往后每一天他们都一起晒太阳。”
庄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除了故事,母亲还会同他说海风,说她捡回家摆满窗台的小贝壳。庄舟曾经以为那个地方很美好,摔个跟头都会摔到柔软的沙子上。每当这时,他就会抬头找天上的云,以为沙子和云朵一样可爱。他在自己的梦里游泳,海水清澈见底,他低头就能看见底下的大片珊瑚。而当他站在浅水的地方时,脚边会游过漂亮灵巧的鱼,他想象过每一条鱼的花纹,发誓有一天要去到母亲的家乡。
但是待他长大些,把这个梦说出口,母亲却是忧伤地看着他,告诉他南迁子海域是丧尸病毒最猖狂的地方,那里的美好是很稀少的。她从前的家里永远有一股散不去的鱼腥味,隔三差五就会有尸体的碎块和血被冲上沙滩,一晚上便密密麻麻都是苍蝇,这些苍蝇最终会钻进他们家里,占有她吃晚饭的盘子。风大的时候,她听着门摇晃的声音都会做噩梦,控制不住地担心每一条门缝里都塞满了留着脓的变异蜘蛛,而这样的晃动哪怕抵上所有搬得动的桌子椅子都无法抑制。在那里死亡像烟灰一样,抖一抖便落下来。
庄舟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温柔的是母亲而非她家乡的海。然而梦是很自由的东西,人带它来到这个世上,它往后怎么走,就与人无关了。庄舟的梦从一只小竹筏,逐渐扩大,扬起风帆。即便无情的海使他颠簸、饥饿、失去方向。
只是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深知这是梦,梦中的梦。在离真实更近的第一层梦境中,他连海的影子都没摸着,总有别的事拦下他,别的人杀死他。日复一日,这成了他的一个执念。此刻,他的职责已经平稳落地,冒险的野心终于探出头来,他想去看海。
庄舟难得睡个懒觉,被吵醒了才开始洗漱。老旧电动牙刷开起来简直像在用电钻拔牙,庄舟的话音在电钻声里像只误入的兔子:“反正待着也没什么事干。”
客人们齐心协力奚落了这笨兔子好一会儿,才有一人道:“啧,你走了,你那小迷弟得伤心死。我真怕他追着我打。你不知道,张姨家那小胖说你丑,被他打得一个月没敢上架空层吃饭。”
他说的毫无疑问是清光。
庄舟终于刷完了牙,湿毛巾擦过脸,然后懒洋洋地把它盖到白挂钩上:“我知道啊。”
“你个祸害。”那个高个子刀疤脸说着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你还回来吗?”
庄舟对着镜子嚼了口嘴里的薄荷牙膏味:“有命就回,回不来就算了。”说完回过身,怎知突然被方昊的两臂大力拥抱起来。
这一撞结结实实,庄舟虽没有什么不与人接触的习惯,但也实在很久没有被别的人抱这么紧过,一时僵如大堂前面那尊被迫裸体的天使雕塑。再一看,方昊脸绷得紧紧的,并没有比他自在到哪里去。
“保重。”方昊哑声道,似是觉得语气太沉重,半开玩笑来了句,“要是变了丧尸,你肯定是个大杀器,还是把命留下来为人类做贡献吧。”
庄舟说好,心里微微泛了些他并不喜欢的酸涩。日出三十一年,通信基站基本被破坏殆尽,意味着一旦他离开这里,于基地而言就会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不会有任何消息。可哪怕要断线,风筝的使命也是飞向高空和远方,而非尘封在柜子里。他是个极其固执的人,只是对牵挂自己的朋友感到很抱歉。
方昊不知怎的又低声念了一声保重。
庄舟笑着说好,眼神却已看向别处。
而后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凑过来,三三两两抱在一起胡言乱语,“儿子大了翅膀硬了,都会往外头飞了”,没想到就这喝大了似的气氛里,最后红眼的竟有好几个,甚至有按耐不住揍了庄舟一拳的。
庄舟拿这帮“仗势欺人”的朋友没法,只得一动不动地挨揍。人生果然让人苦恼,他讨厌的道别一个也无法避免。过会见大家情绪都宣泄好了,他拍了拍方昊的肩,看向他们所有人:“没那么严重,你们应该祝我旅途愉快。”
“旅途愉快!”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金榜题名!”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今天是个大晴天,屋内不用开灯也亮堂堂的,而屋外来还碗筷的清光被厚厚的烈日压得无法动弹。
好久,他才很重地晃了一下,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且越走越快。他知道如何不让别让发现他、拆穿他、安慰他,镇定得连手里的碗筷都没有晃一下。
.
皮肤被晒得滚烫,而洗脸的水却不够凉快。清光花了两个小时怪罪今天的晴天,兴许是上天终于受不了他的唠叨,下午他遥遥听见学校下课铃后,也许只过了一秒,天空“轰”一声倒下一整个世界的水来。
清光被惊得猛一下甩头看向窗外,还是不高兴,但也不好接着怪罪雨天,只好把伞也一同拿上,然后吸了吸鼻子,把那点闷闷不乐吸进去,免得让师傅瞧见。他不愿告诉师傅原因,更不愿师傅把原因往别的事情上猜。
他看见师傅的时候,师傅和往常一样笑容温暖:“来啦。”
清光点点头。他平常很喜欢师傅笑起来的模样,喜欢师傅的弯眼睛和笑时看起来肉乎乎的小卧蝉。他觉得师傅的笑眼是小天使为了以后能找到他而留下的吻,所以像小天使本人一样明亮。可是现在这个笑容昭示着师傅不会向他透露一丝一毫离开的消息,他突然心里鼻尖眼睛哪哪都酸。
他落在后头用塑料袋把湿伞包好,再慢吞吞换上自己昨天穿过的蓝拖鞋。师傅从里间探出脑袋来张望,他便不能再拖,走了进去。
屋内和昨日见到一样白墙白地,师傅递给他一杯茶:“刚泡好的绿茶,要试一下吗?”
清光“嗯”了一声,把东西放在桌面再接过茶。茶即便不喝进肚子里,捧在手里也是温温的。袋子一点也没淋湿,他镇定地从里面掏出一个木雕。木雕被报纸裹着,而报纸被剥开。
他说:“送给你。”
师傅愣了一下,愣的时候也笑意未消,而后更深了些:“怎么又送我东西?”
“喜欢你。”清光说着,好不容易拔起来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
“那就谢谢啦。”师傅伸手去接,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清光的指尖,“这是刻的我吗?”
清光“嗯”了声,嗓子有些干涩:“你……喜欢吗?”
“喜欢啊。”师傅把这个巴掌大的木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又把它比在自己脸旁,好似在叫清光评判一下到底像不像,然后叹道,“真好看,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会雕木头。真厉害,自己学的吗?”
清光被夸得手指头都忍不住勾起来,突然又有些埋怨师傅不讲道理,明明是应该欺骗他的时候,怎么突然这么真诚地夸奖他?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在使性子似的。
他面上保持镇定,点点头:“偶尔也会去陈叔那里看看,就是东苑那里有个做木桌子木椅子的老头。”
“我知道他,很有意思的老小孩。”师傅轻轻拍一下清光屁股下的椅子,“这个就是他送给我的,非说我这屋子要放这种木头椅子才好看,走桃花运。”
桃……桃花运?
清光装模作样“噢”了一声,实则内里早就烫熟了个十成十,脸皮都透出红来。可他到底是记挂着今早的事,想问却又不敢问。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师傅的人生呢?师傅为基地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他后半辈子也活该在这每天操心要与哪个基地交好、哪个基地不能来往、盐够不够用、糖要不要采购些、电影碟片要不要换些回来、学校要不要多添几个年级多添几门课、丧尸的动向怎么样、会不会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丧尸会攻入基地?
师傅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他一阵,问他“心情不好?”
清光摇摇头,又迟疑着点点头:“我觉得……你太辛苦了。以后我可以帮你……守护基地。”
师傅听了这话有些意外,似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看了清光好一会儿,发觉清光实在认真且真诚,并且在自己持续的目光下紧紧咬着牙,生怕被拒绝似的,可偏要表现得成熟、有底气,胸有成竹。其实哪一个词与他都不搭边。
但是可爱,年少赤诚的心和大海一样珍贵。
师傅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想什么呢?我不辛苦,理想成真怎么会辛苦?我很棒,是不是?”
他突然这么一问,清光一时不察就回答了“是啊”,而非酷酷的一声“嗯”,反应过来后窘迫得脸差点垮下来。
“你还小,享受当下吧,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青春啊。至于以后,没必要早早定下什么以后,也许以后你会觉得,还是木雕比枪有意思呢?”
真是温柔得过分。清光心跳又变得活泼起来,简直要像鸟儿一样给师傅唱首求爱的歌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