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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师傅回来了,清光听守靶场的张姨说。
清光面无表情地往弹匣里压子弹,“哦”了一声。
早在昨天张姨就说过两回师傅明天要回来了,前天张姨也说过师傅后天要回来了,还有大前天——好像自师傅带着一队人出发去龙骨山后,张姨就开始数着日子盼他回来。
自日出一年丧尸病毒失控后,日子就不好过了。四季基地里的大家,除了极少的十几个人和师傅一样是基地的创立者,其余的人要么是自己流浪经过时被欢迎加入了,要么干脆就是被捡回来的。清光是后者,那天他刚杀了一只鹌鹑,拔了毛烤,师傅就从树林里冒了出来,说要用两发子弹交换一只鸟翅膀和鸟腿,吃完还说要收他做学生,教他抓刺猬。
他戴好耳罩,步枪噪音大,练多了容易损害听力,接着双手握枪,瞄准,扣动扳机——结果第一发就射偏了。而且这发颜料子弹刚好是红的,擦在木板边上简直砸了个烂番茄。他心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怎么张姨偏偏要和他说来说去的呢?靶场开枪就跟放鞭炮似的,张姨不嫌嗓子喊得疼啊。再说了,师傅回来了就回来了,他难道还能不回来吗?正想着,他不高兴地一抿嘴唇,心思却开始往“把枪还回去,再回房换身干净衣服”这件事上冒头。
他不知不觉把耳罩摘下来,正巧张姨又道:“清光啊,你别练太晚了啊。今晚阿舟回来,厨房给加菜的,要趁热才好吃!你说你一个小娃娃,怎么都不知道休息呢。上周阿舟才交代我不准把靶场钥匙给你,不然你又要一个人在这里待到深更半夜……”
听到这个名字,清光一声不吭地把想要早退的念头吞了回去,想要师傅夸奖,可惜吞得太突然了有点噎着。
其实他更想早点见到师傅,但是不能表现出来,至少不能太明显,不够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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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通常会在六点半准时开始。
基地原本是间近山的高中,两个饭堂一个被炸毁了,另一个得爬上半座山不说,甚至电都时常供不上去,于是教学楼一楼架空层现在成了他们吃饭的地方,十几二十张大圆桌排开来。清光特意在靶场拖到天有些发黑,到场的时候已经有一伙人开始四处敬酒了。清光眯了眯眼睛,寻找自己的位置,也许还有师傅。
旁边有人道:“庄舟呢?不是说好七点来感受感受人间烟火吗?”
清光转头看,还得略略退一步才能看见方形柱子那头的人,黑皮肤、身材高大、穿件黑背心——居然是方昊,师傅的朋友,虽然打扮得像电影里黑老大的打手,但实际上人很好说话,像邻居大哥,既能帮大姨扛水桶,又能帮小姑娘递情书,末了还不会煞风景地教育别人好好学习。师傅若是出现,常常是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然而清光环顾四周,的确没摸着师傅的影子。
另一个清光认得出来但不知道叫什么的高个子刀疤脸很快道:“他说他不来了,累,给他带点回去就行。”
果然是这样。清光顿时又不高兴了,早知道他就直接去厨房打包走了。这里这么多人,又吵又挤。也许他就该在靶场待到半夜。
这时那个刀疤脸又道:“啧,真会享受,我也想有人给我送饭,我也想小柔姑娘多看我几眼!啊!”他说着心心念念,实则只往人群里头的小柔姑娘那儿轻轻瞥一下,还没清光瞪他一眼花的力气大。清光觉得这人真是怪。
“怎么杵这?”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问。
清光和那两人都回过头。
“你不是不来吗?”刀疤脸诧异道,然后坏笑,“谁这么大魅力把公子勾引出闺房了?”
师傅温声和他讲道理:“和我贫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就去找小柔姑娘。”
清光默默后退为他们让道,谁知师傅突然向他挥了挥手。大概是见他愣愣的,师傅走近来,以为他是找不到位置了,安慰地笑了笑。他一笑,那双特别的笑眼便成了明媚的弯月牙,然后手挨着清光的胳膊抬起:“我看看,好像都坐满了。欸——张姨那里有位置,去吧。”
清光两颊登时发了热,似乎即将因为师傅靠近而蒸发。
师傅误会了,“不想去?也是,那几位大姨实在热情,我也怕。”他点点头。
刀疤脸嘻嘻哈哈地用肩膀撞师傅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他们是关心你。”
清光知道是说媒的事,张姨的女儿可喜欢师傅了,就算要不到人,要个签名回去也开心。还有李姨陈姨方姨的女儿们,似乎他们并不需要师傅回应什么,只想看他被阿姨们的热情吓得不停后退不知所措的模样,每次谈起都笑得花枝乱颤。
师傅同情似的“唉”了一声:“放心,下次我会特意和阿姨们提一嘴,不会让你们打一辈子光棍的。”说完,他回头——然后像是困倦得忍不住了,对着清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道:“不介意就跟我来吧。”
清光如在梦里,视线的尾巴像苍耳一样勾在师傅白色T恤的衣角上。
师傅问他:“干嘛一直看着地板?”
他便“唰”一下抬起头来,这下眼里清清白白只有眼前一段无欲无求的路,而那片衣角已经往心里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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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家里其实有小冰箱和做饭用的电磁炉,不过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便带着清光绕道后厨打包了三盒饭菜,然后朝自己家走。
这次去收购枪械子弹,他们不幸碰上了小型丧尸潮、暴雨和绕路时意外翻车,有人是断了手指才回来的。断了手指,刀枪便都不好用了,人也只能退下来,以后做点什么听天由命。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师傅没有自大到把这都当作自己的责任,但也不好受。
清光一路不敢吭声,生怕师傅反应过来,让他回去,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一定要一起吃饭的理由。
走到半路,师傅先开了口:“今天下午也在靶场吗?”
清光“嗯”了一声,隐隐有些期待师傅问他为什么。
师傅却只道:“别太辛苦了。”
一句“我想要加把劲,再厉害一些,我可以保护基地”到清光舌尖打了个转,又摔跟头摔回去了。他的两排牙齿和舌头在嘴里头不对劲地互相对峙,只能又“嗯”了一声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接下来一路无话,只偶尔有人经过时和师傅打招呼,师傅会报以微笑,还有偶尔有些风吹树叶声,很和谐。
七点出头的天未彻底黑下来,在楼下时,清光抬起头能看见师傅那座小房子。它四四方方地立在宿舍楼顶上,原先一定是间刷得很白的小房子,只是现在它的外墙染上了、灰、黑、棕还有晚霞的红等许多色彩。这一片老宿舍住的多是基地最初那批人,清光不在这,而远在一个篮球场之外。这是清光第一次靠近这里,甚至即将进去,他发觉这间房子原来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它似乎比他以为的要小一些,要近一些,虽然有些怕生但还要稍稍热情一些。
他们顺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到了门口,师傅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我这也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就还有两勺蜂蜜,想喝蜂蜜水吗?”
清光可以和师傅同桌吃饭已经受宠若惊了,哪敢再索要什么,连忙摇摇头。师傅领清光走进屋,“啪嗒”一下开灯,被吹起的窗帘扬在清光脸上。师傅找了两个杯子来,回头朝他笑了笑,刚巧看见他被窗帘搂住,便伸长手去把帘子拉开:“我还挺想喝的,陪我喝一杯怎么样?不讨厌甜的吧?”
“好。”清光说,慢吞吞地看着师傅从推开的窗帘后冒出来。
师傅转回身去冲洗杯子,清光偷偷看着墙上蓝色大海的画、柜子面上白色的座钟、落下来的蓝天白云的床帘、还有地面的人字拖鞋、桌面的两张没有字的卡片——没有看见笛子。他知道师傅有一支保存得很好的竹笛,师傅捡到他那天在野外吹过。他问过很多人,师傅带回来了很多人,可是师傅没有给别人吹过笛子,只有他。
清光回过神来,慢了不知道多少拍才说:“不讨厌。”
师傅笑道:“那就好。”
他弯腰从柜子里拿出透明的蜂蜜罐子,倒倒左边杯子又倒倒右边,来回好几趟,好像罐子里还有很多似的。然后他用勺子把蜂蜜罐子壁刮得干干净净,还倒水进去摇一摇,再把水倒回杯子里。细长的勺子把蜂蜜搅滑搅软搅进水里,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清光。
清光不住地盯着师傅的手看,听勺子碰到杯壁的脆响。师傅把杯子往他鼻子前晃了两晃,湿漉漉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他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接过来,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蜂蜜水喝进嘴里甜丝丝的。
师傅先是把窗帘卷好卡在插着干花的花瓶边上,然后走回来随手撸了把他朝天的后脑勺,有些想笑:“怎么和小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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