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这丛林,在这某一瞬间,庞大到没有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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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伏黑惠四天前。
夏油杰登岛的第二天,做了一个梦。
他头发披散开,穿着类似袈裟一样的衣服,踏着木屐走在树林里。
那树林里雾很重,又过于安静了,所以他的脚步声就显得很大,时不时还能听到有小动物受惊跑走的窸窸窣窣声。
他应该受伤了,因为他看见袈裟前面破了一个血洞,脚也崴了,踉踉跄跄的。
他真是个怪人,看起来不属于这里,却又对这里无比熟悉;明明受伤了,却面带微笑,心情雀跃;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但没有停下里休息的意图。
夏油杰醒来以后就像真的走了那么久的山路一样疲劳,但这种感觉很奇怪,那种梦里特有的、似真非真又满是悖论的、难以描述的蓝色的山、粉色的溪流以及淡紫色的月亮——一切都存在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令人难以捉摸。
夏油杰坐在酒吧里喝酒,把这些模模糊糊的景象都记在手机里。
按说人醒来以后总是将梦忘得很快,但好像作家总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过分关注——夏油杰在做梦整整一天后,还能记得里面发生的一切。
“请再来一杯黄油啤酒。”
他把手机收起来,向服务员又要了一杯酒。
他本来没想到这种地方来,按说熟悉又封闭的环境更适合他创作。结果那天和五条悟出来吃饭,对方对他这种乌龟式的写作习惯很是不齿,直言内容全是想象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屎,多去外面看看才能写出好东西——说着就给他看度假岛的宣传海报,订酒店订机票一气呵成,完全没给他阻止的机会。
“我可是盯上这里很久了,就拜托杰先去打探一下啦。”对方如是说道。
于是夏油杰先坐飞机后坐地铁然后再坐船,几经辗转后来到这个独立在海上的小岛,结果令他大失所望——这里已经被开发过度,自然景色被人工堆砌的场景代替,消失得无影无踪,花花绿绿的建筑丝毫没有美感可言,一到晚上遍地可见的酒吧里就传出各种嘶吼声吵嚷声,就算住在海边,也完全听不到海浪声。
他很想逃。
但是回程机票定在大后天,编辑在手机里疯狂催稿,威胁说要是再不交稿就到他家去看着他写,夏油杰一想到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和完全没有起伏的语调,就彻底打消了回去的心思。
晚上九点,酒吧里的晚间节目正式开始。
夏油杰看见台上有人调试乐器,台下有人开始往前排挤,就想着趁着人不多赶紧一走了之,结果刚站起身,就被撞了一下。
他身上被人泼了红酒。
“操。”他连忙远离淌着酒的桌子。
衬衣不值钱,但是他今天带了一只很喜欢的绿水鬼,刚刚有一半的的酒都倒在上面,清理得再干净对于他来说也接近报废。
“抱歉抱歉!您没事吧?!”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手里拿着个空酒杯,着急忙慌地给夏油杰鞠躬,“您看衬衫多少钱,我赔给您!”
“不用了不用了,”衬衫半边都染红,已经不能要了,夏油杰一边拿纸擦着胳膊,一边安慰快哭出来的女生,“你去忙吧。”他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一叠资料。
“总之十分抱歉,这是我的名片,您随时可以联系我。”台上的人一叠声地叫“绫,绫”,女孩答应着,递给夏油杰一张卡片,便又躲着人群往台上挤。
夏油杰借着光看了看,女孩叫早间绫,是台上那支乐队的经纪人。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更何况衬衣黏在身上湿乎乎的难受,就随手扔了名片往门口走。
身后的乐队开始试音,夹杂着有规律的鼓点,好像是很盛行的小调,至少酒吧里的大部分人都跟着哼起来。
夏油杰确定自己没有听过类似种类的音乐,可是这个曲调如此熟悉,他甚至能立刻接着哼出下一句。
“打扰一下,请问这歌叫什么名字?”他找了个倚着门喝啤酒的络腮胡大叔问道。
“小伙子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大叔已经有点醉了,拍了拍夏油杰的肩膀,随着拍子双手指挥,“这是我们上上上——上个世纪的曲子了哦!”
“没有歌词!没有名字!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我们岛上的人都会唱!”
夏油杰被他这个架势镇住了,又问:“那么,作曲者是谁呢?”
“这可是山神之曲,从山上——”大叔手一挥,差点打着他,然后遥指店门外的一座山,“从山上传下来的,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传唱,慢慢大家都会了……嗝。”
晚上夜幕深降,大叔看起来也是随便一指,但夏油杰知道他没有指错方向。
因为那座山,对一个被海水环绕的小岛来说,实在是太过显眼,但凡是来岛上的人,一眼就能发现它。
好像那座郁翠的山有什么魔力,夏油杰总会被吸引过去,长久而又沉默地凝视。
“我,我可是被允许传唱的,我能教你唱的哦……”大叔冲他捻了捻手指,“只需要……一顿酒钱,嘿嘿。”
“喂喂喂,老婆不给你钱也不能骗游客。”旁边那个看起来清醒一点的赶紧拦住大叔的手,冲夏油杰抱歉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啊,他喝多了,伊藤家是不许传唱的,请不要在意。”
夏油杰眯着眼笑,不着痕迹地往外退。对话停在这里就好,不然他怎么解释说,自己明明第一次听,却感到熟悉,甚至能唱出来?
所以今晚,他理所当然地做梦了。
还是那一个树林,带着雾,几只兔子走在他脚边,偶尔停下来担忧地看着他胸前的洞。他不知道怎么在兔子的眼里看出担忧的情绪的,也许梦就是不讲道理,因为他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调——伴随着鼓声、击掌声,并且来自一个很明确的方向。
夏油杰正朝着那个方向走着。
梦——或许是现实的折射。陌生的树林和白天小岛上的山巧妙地重合,凌乱的脚步踩倒纵横的杂草,心跳声鼓动在耳边,那些扎在脚上的短茬和流血的痛楚都太过真实,有时候他不得不停下来靠着树缓一缓,剧烈喘息的间隙里能看到冷汗一滴滴地砸碎在土地上。
“……,我的……,我的神明……”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似乎有什么人正在追他,那些恶意让他的背后一阵阵打战,血染透半个袈裟,嘴里却不停地念叨着。
于是那一段画面就像电影里的慢门镜头,抽象且模糊,声音也是延迟的,那些喊打喊杀的吵嚷、窸窸窣窣的草丛、滴血的伤口和兔子们轻巧的脚步——凌驾于这个时空之外。
或者夏油杰也在念着谁的名字。
“太阳、太阳下山了!!”
啊,太阳下山了,视野一下子暗下来。夏油杰听见后面追赶着的人有近乎惊恐的叫声。所以太阳下山怎么了?
后面杂乱的脚步声在那尖叫过后都纷纷停住。
“逢魔之时!逢魔的时候到了!停下!停下!”
“我们还要不要追?”
“回家吧,他跑到里面去也会被恶魔吃掉。”那人的下巴朝着夏油杰这边抬了抬。
那几个人都朝这边看。
但是夏油杰隐约地感觉,他们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越过他,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和鳞次栉比的山石,看向藏在这里哪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在梦里不会出现面孔的人,穿着粗布的衣服,握着刀、棍和火把的人们,围在一起小声商议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尽早离开这里比较好。
他们警惕地后退,眼睛死死地看着夏油杰,好像害怕他突然有什么动作,脚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在快要离开夏油杰视线的时候,飞速转身跑掉了。
夏油杰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
就这一会儿工夫,太阳已经完全沉进了云里。在目光所能及的远方,树枝抖动,一群看不清是什么种类的鸟咿呀叫着飞出来。
夏油杰闻声望过去。
这山,这丛林,在这某一瞬间,庞大到没有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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