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将来依然有人会拒绝佩戴模拟器，那么这些人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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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对妈妈打着哈哈，对昨晚的“不听话”敷衍了过去。我接过了她手里的垃圾，一路心惊胆战地坐着电梯跑到楼的背面，一鼓作气全部扔掉之后，才插着口袋悠闲地去大楼前面的小吃店买东西。

魏磊也经常在这边转悠，所以他也知道楼下有一家小吃店。可他一直很嫌弃我家楼下那家小小的小吃店的环境，觉得门口路面不平，砖头一边高一边低，下了雨就污水直流，实在没法下脚。直到我有一次去学校带了他家做的叉烧和虾饺，他馋那个香味便咬了叉烧，真真是香气四溢，便从此惦记上了这家小吃店，只是他仍然不肯踏进那小吃店半步。

昨天魏磊来我家接我到他姐姐家里玩，两人起得太早都没有吃早饭，而早上的太阳太毒，别人都说晚上就会下雨。小吃店旁支了个帐篷给客人，他看了看地面，又眯着眼用手遮着看了看太阳，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几步靠近了小吃店。

早餐店的老板是个有着黝黑肤色和眯眯眼的男人，剪着平头，配上他方方正正的脸，我总觉得他像个端正的正方形。他的头发还很黑，一根根往上立着，整个人看着还很精神，他的嘴唇吓撇，看上去不适合微笑，但是总是会对人笑。虽然从小就在这里买包子，但我每次看到他都不太愿意和他多说话，向来都是买完就走了。

去年店主的手腕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模拟器。从此以后，小吃店的菜单虽然没有变化，但是每天提供的量却发生了一点小变化。

就好像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

“老板，你好几天都没有卖这种馅的饺子了。”

我长得高，倒是可以越过前面的人的肩膀看到老板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啊，猪肉都被我拿去做其他馅的饺子和包子了，实在不好意思，您明天过来，我单独给您做一份。”

年轻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大声说：“不用了！我去别家买。”

随着他挥手的动作，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什么也没戴。

我瞬间了然于心。这是一个和我爸一样，没有佩戴模拟器的人。所以他们的选择和喜好，都不会被其他模拟器知晓。想必店主利用模拟器来计算他的顾客隔天会来购买哪些产品，多卖的概率大的产品久多做，少卖的概率大的产品就少做或者不做。按理说这样就能以最小的成本获得最大的利益，不太会出现做多了没人买的境况，可是这一切是建立在所有来这里的顾客都佩戴了模拟器的情况下。

一旦顾客没有佩戴模拟器，模拟器就收集不到他的数据，自然不清楚他的喜好，店主也就不会把这位顾客考虑在内。

如果年轻人想要的小吃是大家都喜爱的小吃就算了，他还是能买到自己想要的。但是如果他喜欢的是口味小众的小吃，模拟器告诉店主可以少做甚至不做的小吃，那年轻人想在店铺里买到合心意的小吃的机会就少了。

待那年轻人气冲冲地离开，我迫不及待地凑到老板身前验证自己的想法。老板似乎有点被我吓到了，一脸的惊讶，等到听清了我的问题就放松了神情肯定道：“是这样没错，我每天都用模拟器计算明天有可能卖出多少小吃，每一种小吃有多少人买，他要的那个饺子模拟器告诉我这几天不会有人买，我就没有做了，谁知道杀出了个没戴模拟器的，来，给，这是你的，小伙子吃得够多的啊！”

“啊，”没想到被别人误会了饭量，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有点尴尬，“这是我和我朋友一起吃的，两人份。”

“哦，是前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吧？他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

我没想到老板竟然还能记得我和魏磊，颇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老板，下意识回答说：“今天我们一起出去，他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我对这种寒暄不是很擅长，想要赶快离开，可是老板又往我那份点心里塞了两袋豆浆，我刚要往外迈步的脚就这样停了下来，我听老板说：“你也是老顾客了，送你和你朋友两袋豆浆，今天也别玩太晚，记得早点回来啊。”

我一边道谢，一边说：“我肯定会的，他就不会了，马上要报志愿了，他正烦着呢，估计今晚会通宵在外面疯。”

“哎，你们还是早点一起回来的好。”

“会的会的，老板再见！”说完我就提着袋子跑了。心里想自己一直不太和这个老板说话，还以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没想到老板这么健谈。

我一路快跑到公交车站，模拟器告诉我我最好在整点前到达公交车站，否则接驳的车辆会衔接不好。赶到的时候，魏磊已经在那里等我多时了，他也不计较我晚了几分钟，只是看我过来就伸手拿过了我手里的袋子，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袋子香煎面包片问我：“这是给我的吗？”

“对啊，你不是一直喜欢这个。”

“不是我喜欢，”魏磊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是模拟器告诉我这个能量刚好足够我度过早上。”

他接着说道：“模拟器戴的久了，我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

说完，他咬了口面包片就朝我挤眉弄眼。他正面对着我，左手还竖起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快看那是谁。”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正抱着胳膊，弯着腰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她面色蜡黄，似有病色，脸上写满了心事，正心不在焉地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我们班的同学沈予。

沈予是我们班的一个特殊存在。高中三年，她有一半多的时间都不在上学，而是去当各种新药的临床试验者，因为她似乎得了什么没法治的病，一个月内都不见人影是很平常的事情，问她的话，她的回答一般都是在医院或者什么实验室又或者是回家休养。

这样的出勤频率让她在我们班就好像是一个隐形人，也让她的成绩长年吊车尾。

班上总有许多同情她的同学偷偷给她写笔记、教她做作业，而魏磊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则表现得不冷不热。

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他原因，结果他把手腕上的模拟器抬到我跟前对我说：

“我的模拟器显示沈予考上大学的概率不足百分之十，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的，帮她也没有意义。”

我一时气结，虽然惊讶于魏磊竟然也偷偷地用他的模拟器为这个不幸的女孩算过未来概率，可也气愤于他得知概率低就不去做的冷淡。

我知道，如若不是心怀怜悯，魏磊也不会拿他的模拟器去算一个没有佩戴模拟器的人做成一件事的概率，因为那要为那个人设置成“观察模式”，持之以恒地搜集行为数据；可是这点怜悯在模拟器的低概率下瞬间被碾压得荡然无存，这点却又让我心寒。

“她应该是去教育局大厅排队借模拟器来模拟自己的录取概率。”魏磊悄声在我耳边说。他背对着沈予，远远地避开了她。

我站在他的身旁，皱眉打量着那个瘦弱的女孩子。她的手腕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佩戴过模拟器的痕迹：“不会吧，这都多少天了，怎么现在才想到去借模拟器？”

“你看这辆公交车，正好路过教育局。”魏磊指了指公交车站牌，上面的63路公交恰好就是我们要乘坐的那一路。

“如果到时候她和我们上了同一辆公交车，那八成就是去教育局的，不信打赌。”魏磊说。就在我嘀咕着“真无聊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打赌的时候”，63路公交缓缓开到了公交车站前，沈予站了起来，一脚跨上了那辆公交车。

魏磊拽着我也赶紧上了公交车，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特意站在沈予的面前。沈予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瞧了瞧魏磊，这才和我们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你们去哪里呀？”

“去这里。”魏磊随手指了指公交车显示屏上的站点，也不在乎沈予能不能看清，就把手放了下来，问她：“你是去教育局吗？”

“你怎么知道？”沈予一脸惊讶了。

“因为你手上没有模拟器呗，这么多天了才去教育局做志愿模拟你不嫌晚吗？”

沈予将眼神从我佩戴着手腕的模拟器上挪开，又看了一眼魏磊空空的手腕，一丝疑惑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想必对魏磊没戴模拟器这件事有点奇怪，但是很显然她没打算问，毕竟他俩说不上太熟悉。

“不，我模拟已经做过了。”沈予说。

这回轮到魏磊惊讶了。

沈予接着解释道：“我有模拟器，可是去年给我爸了，现在要报考志愿了，年初模拟器才开始搜集我的信息，前两天还有昨天和我爸一起进行志愿模拟的时候，才发现模拟器上显示我想报考的学校我上不了，可我明明查过往年分数线，一定是可以稳上的，所以才想换个模拟器看看，是不是模拟器坏了。”

魏磊听完后说：“去教育局也太慢了，你把你志愿校和专业给我看看，我帮你去模拟器上模拟器。”

沈予疑惑不解：“你的模拟器没有我的数据吧……”

“这你不用管，他有办法，你只管说就是了。”我插嘴道。魏磊确实能够为她模拟志愿，因为之前魏磊为了计算沈予能够上大学的概率，曾经让自己的模拟器特意收集过她的数据。

“……好吧，”虽然得到了我的保证，沈予看上去还是不安的，可她还是慢慢说出了几个学校的专业名字。

我听着没有多大不妥，这些都是一般踩在本科录取线上的大学，回想起沈予平时的成绩，填报这些学校倒也合情合理。

可我没想到旁边的魏磊倒是率先变了脸色，还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他沉着脸色，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问沈予：“你确定是这几所学校吗？”

沈予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接收到了她的求救信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对魏磊的失态已经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是……是啊……我也只能报这些学校了。”

魏磊没说话，脸色倒是突然显得有些苍白。

沈予觑着他的脸色，不知所措地缩起了肩膀。

车上的人都在默默无言低头玩着手机，丝毫不在意这个角落一群学生的谈话。为了打破气氛中明显可见的僵硬沉默，我环顾一圈，突然拍了拍魏磊的肩膀，叫了一声沈予，指着车前面说：“欸，你们看，是那个大模拟器项目的命名欸！”

小时候还能看见的电子显示屏已经被全真显示器所取代。车厢里前后左右还有四个斜角八个方向里都安装了小孔，小孔发出幽幽的光，汇集在车厢上方的某一点上，投射出了两道显得有点虚幻的人影，那两人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下方还有一行字围绕着他们运动。

那行字是这样的：大型城际模拟器网络被正式命名为“白泽”。

还在沉默的两人的注意力果然被我转移了，两人都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桌子后的两人。而那两人正在谈交谈，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戴着眼睛的男人，那是城际模拟器项目的总负责人，最近经常上电视。

“……那么按您的说法，最快明天城际模拟器就可以投入使用了是吗？”

“并不是正式投入使用，这是正式上线进行使用前的试运行，部分市民的模拟器可能会受到干扰，届时请不要太过恐慌。”

“请问哪些市民的模拟器会‌‍‎‍被‌‌干‎‍‌‍扰呢？”

“我们也不知道，‘白泽’网络将会随机搜索链接市民们的模拟器，分析他们的数据，为他们，为这座城市做出预判。”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问市民们的隐私权要如何保障？”

那个总负责人笑了起来，说：“我们默认，在市民们戴上模拟器的那一刻，就放弃了他们绝大多数的隐私权，毕竟有失就有得，若是觉得对此赶到不适，也可以将模拟器设置成相应的‘隐私模式’，当然那样子的话，预测的准确性就会大幅度下降，如果对此还是不满意，那就只能脱下模拟器了，我们对此也表示遗憾和惋惜。”

我不自在地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模拟器。

“刚才说到‘白泽’，大家都知道，关于城际模拟器项目的命名争论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是什么契机、什么原因让您和您的团队决定接受‘白泽’这个名字的呢？”

“神话当中的‘白泽’是通晓世间万物的神兽，我们取此寓意，是因为我们对城际模拟器项目给予了很大的希望，我们要借此将人类命运导向一个更好的未来。”

主持人显得有些不相信，他继续追问道：“据我所知，个人模拟器目前更像是一个可以进行概率测算的电脑，那么一台概率测算的电脑要如何将人类导向更好的未来呢？”

“人们所谓作出的‘最好的选择’有时候会在不知名的时候连累另一个人，就连你无意扔下的香蕉皮可能会让另一个人滑倒；你今天一时粗心，在公交车上吃东西结果毁了另一个人一件衣服，也可能会导致那个人工作或者面试上的不顺，更不用说，今天在东二环出了车祸，可能会影响到国道的行驶，而车祸可能只是因为你决定今天不做饭，想着去订外卖吧，结果外卖小哥在路上出了事故。”

““我们要改变这种局面，就需要进入一个概率协同的社会，我们要窥探到人类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小到个体，大到城市，我们要走在时间的前面。”

“我们或许永远都不能穿越过去修正错误，但是现在，我们可以看透未来，避免错误。”

“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里，这个社会是一个有机体，也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所有因素各自不同却又互相作用，而这些因素如何互相作用，其中混乱无序却又充斥着荒唐的美感，它不像是严谨的数学，我们努力了很多年，想要将这个复杂的系统描述出来，而个人模拟器只是我们迈出的半步，城际模拟器才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今后，所有的城市将建造至少一座大型模拟器，所有的模拟器将全部进行秘密联网，数据传输，为我们预测各类情况；而对个人而言，以后你们的模拟器所为你们做出的选择建议，也将是基于“不伤害原则”上的，这样一个人所作出的选择，既是能为了自己，也是能成就别人的未来。就这样织成了一张大网，而网上的各个模拟器都将作为关键的节点，而这全部的系统被统一称作为“白泽”。”

“我们要‘走在时间之前’，我们要征服命运，我们要看到未来。”

“所有人都可以不再受选择困难症之苦，所有的选择将交给模拟器，模拟器会为我们模拟出一个最好的未来。。”

“所有人，”他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所有人。”

公交车上鸦雀无声。我抬头去看，正好看到我旁边站着一个人，他的手腕上也戴着黑色的模拟器，此刻模拟器上的信号灯正在一闪一闪。

我手上的模拟器信号灯也在闪烁。我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它们在顺着网线，交换着我和另一个陌生人的数据，借此把我们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摸得一清二楚。

我并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认识我，可我们彼此都不知道未来我们是否会有交集。我们的模拟器为我们未来的交集做了备份，只等时机一到，就会为我们作出最好的选择。

走在时间之前。

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心里却觉得茫然。

突然，司机一个急刹车，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我好不容易抓住扶手稳住了身子，还没等我抬头去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就从前面传来了。

“谁啊，走路不看道，死了算了！”

车上的乘客此时才刚刚缓过来，就有人大声叫骂起来。

有人听着粗鲁的骂声皱起了眉头，有人疑惑地小声嘀咕：“刚才那人的模拟器没告诉他马上有一辆车过来了吗？”

“可能是没开这个模式吧。”

有人大声回道：“也可能是根本没戴模拟器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冲击，车厢顶端一个方向的小孔里的光突然消失了，顶端悬浮的虚影就此缺了一角，总负责人的身子有一半消失不见了。

但是音响倒是还正常工作。

主持人问：“我相信将来依然有人会拒绝佩戴模拟器，那么这些人会怎么样呢？”

“我们视未佩戴模拟器的人为未知的变数，他们游离在这个系统内，却不能够被计算到，很遗憾，我们无可奈何……”

另一个方向的小孔里的光也闪烁两下就消失了。

总负责人身前的桌子都缺了一大半，两人的身影也显得不是那么立体。

“诶，这投影怎么坏了？”

司机也不回头，就大声回道：“那投影早就不行了，啥全真投影啊，坏了一个投影口就整个都不行了！还不如老子去垃圾场捡个电视机！”

车上响起隐隐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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