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他们此刻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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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个朋友还不错。他对待我的态度让我觉得我简直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女王。”过了几天，黛娜坐在儿子的床边和他说话，罕见地对某个安全区居民表达了赞赏之情。

海勒的心里刚升起一点暖意，她又说：“我原本觉得安全区都是群狼心狗肺的垃圾，但这个你可以破例把他带回去，当个管家之类的。”

“哦，母亲。”海勒痛苦地闭上眼睛。

戴维完全承担起了海勒的责任。也就是说，做儿子的责任。

如果下午天气正好，戴维就推着海勒的轮椅，和黛娜在医院附近散步。他主动挑起话题，给她讲一些发生在军营里的好玩儿的事。戴维分辨得出黛娜喜欢听和不感兴趣的话题；如果黛娜说了些什么偏激的话，戴维也只是微微一笑，让它从心上悄悄滑走。黛娜身上沉睡已久的母性好像被唤醒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给海勒洗漱，为他一层层摆好三明治，在海勒渴的时候给他倒上一杯水。她不知道海勒很多年前就不再需要那杯水了。但海勒对此仍心怀感激。他感激无私奉献的太阳，在它的照耀下一些都变得温暖，欣欣向荣，尽管我们知道那只是在太阳下的假象罢了。海勒需要克制住自己不去憎恨一无所知的太阳。

他是如此爱戴维，他也知道戴维如此爱他。在黛娜回去的那一天，戴维推着他的轮椅，久违地去看夜景。一片灰蒙蒙的黑夜之下，对面的核心区又开始播放他们的巨型广告，训练场周围的沙地被灯光依次映射出青色，银色，浅红色和亮紫色，在不同角度呈现出近似于玻璃的光芒。戴维抓起一把沙石，看着它们从指尖流淌下去，眼神像注视着爱人一样温柔。

“我的小弟，你知道，”他对海勒说，“我不想对某个弟妹有所偏爱，但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特别在意我的小弟。在他们双胞胎刚出生那一年，安全区政策改变，我们不得不在一个晚上之内狂奔到新区，躲避即将袭来的辐射尘风暴。那一夜父亲身处千里之外的边界工厂，两个妹妹都因为不明原因在发烧，母亲一左一右把她们抱在怀里，两个婴儿就轮给了我。那年我十岁。上面分配的防射服根本不够，负责发放的官员们坐地起价。母亲卖掉了她所有的首饰，给我和弟弟们换来一套旧儿童防射服。但那绝没办法塞下三个小孩，哪怕其中两个是刚出生的婴儿。于是母亲叫我把小弟们一个抱在怀里，一个背在身上，如此一来，我就能替身前那个弟弟挡掉绝大部分辐射。然后每隔一小时换一下他们的位置，确保他们受到的辐射是相同的。这就是我们当时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哦，戴维，我很抱歉。”海勒说。

“第一个小时，我觉得没什么。虽然我才十岁，但我三岁就在帮父母干活了，我身强力壮，意志坚定。第二个小时，我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第三个小时，我开始掉队，这样也影响了我母亲的速度，她担心地在一旁守着我，又不能说话，我只能向她摆摆手，叫她快跟上向导，然后咬牙继续往前走。大概是在第五个小时左右吧，也可能是第四个小时，我就忘掉了要交换两个弟弟的位置。但不是那种完全忘掉，你知道那种感觉。事情就放在那儿，但你不想去做。”

“这不公平。”海勒轻轻地说，“你当时已经很累了。”

“是啊，我当时已经很累了。我可以说当时世界上没有比我更累的人了。我每一根头发丝都被汗水浸湿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我浑身的骨头痛得要死。我觉得我完全可能当场脱掉防射服然后死在那里，如果不是前后都有个弟弟的话。但我没那么做，我只是忘记了调换他们的位置，不，不是忘记，是我没有调换。其实那又能有多难呢？可我就是不愿意做。我劝自己说，在我的后背上多待一会儿不会有事的。我尽量走得快一点。就这样，加上前两个小时，我的小弟在我的后背上整整承受了八个小时的辐射。体检时他们发现他的眼睛对光线丧失了敏感性。他三岁的时候不得不一直扶着墙走路。他五岁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了。父亲母亲都劝我说这不是我的错。他们甚至瞒着小弟，只对他说他的大哥那一夜勇敢地背着他和双胞胎哥哥走过了辐射区，他们才能活下来。他是那么喜欢和崇拜我。说起来很好笑，是我把他害成这样，但他完全不知道凶手到底长什么样子。”

“戴维。”海勒说，“戴维，戴维。停下来，不要这样。”

戴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迷茫的光：“没关系。我知道我自己有罪，所以我给自己定下目标。我今后要保护他们，如果不能保护好他们，至少要向那些胆敢伤害了他们的人复仇。我记下了当初发放物资那个官员的名字，想等到有足够力量的时候回去复仇，之后就向小弟坦白一切。大概就是在去年左右吧，我觉得时候到了。结果，你猜怎么样，海勒？他已经在两三年前的时候死了。他丢了官职，不是因为克扣防射服，而是因为该死的走私了核心区的物资。他们夫妻俩都被赶到辐射区，参加那个变态的斗兽游戏。只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儿子，终日在街上流浪，捡别人剩下的食物果腹。他在街边电视上看到父亲为了活命，一脚踹断妻子的腿，以及她是如何被辐射兽撕成无数手指那么大的碎片。看完之后他就跳楼了，脑袋摔碎在地上，就是我当时正站的那个位置。”

“不，我不难过，我只是不知道该恨谁。我该怎么解释我无法对小弟和盘托出这一切，只因为我找不到该报复的人？”

“忘了这件事吧，忘了它吧，戴维。”海勒祈求他。他想亲吻他，但忽然想起来自己正在坐轮椅，只好退而求其次亲亲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戴维回过神，在海勒的面前蹲下来，看上去委屈又无助，但海勒又觉得此刻的恋人不再需要一个安慰的吻了。海勒说：“你已经找到了。”他抬起手，指指核心区的位置。

“我需要再次积蓄力量。”戴维喃喃自语。海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感觉不到那个惨死的小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感觉不到戴维的小弟眼中的世界如何晦暗，就像他那时感觉不到母亲的拳头落在他的脸上时有多痛。用戴维的话说，海勒并不是感觉不到，而是故意不去在意了。

但他不能不在意戴维。那只为了让他好受一些，所以在今天露出柔软的腹部的小狼，那个把最晦暗的秘密告诉他的戴维。所以海勒想，恋人的内心有那么一缕叛逆之火并没什么不对，反正核心区终究是没办法摧毁的。戴维转身把海勒推回医院，走走停停，期间还坏心眼地给他的头发编上小辫。海勒假装不知道，这样他就能在回去后照镜子时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和恋人一起哈哈大笑。

不知怎么，在路上的时候，海勒想起戴维第一次见到黛娜时说的话。他问戴维：“你相信世界上有看见母亲哭泣却面无表情的孩子，和看见孩子流血却无动于衷的母亲吗？”

“我相信。”戴维说。他伏在他的头顶上亲了亲，海勒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此刻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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