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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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相比把弟弟妹妹挂在嘴边的戴维，海勒更愿意让别人相信自己是个在世上毫无牵挂的孤儿。

虽然黛娜并非一直以来都那么疯狂。说来也许难以置信，在海勒小时候，她甚至试过当一个好母亲。

海勒记得她大声为自己唱摇篮曲，歌声清脆得像风吹过一连串小铃铛。海勒记得她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在墙上画的几可乱真的蜡笔画，然后在海勒笑个不停的时候轻吻他的额头，直到房东因为噪音推开门破口大骂。海勒看到他和母亲在床上起伏不休，看到黛娜用抹布擦去那些花朵，晶莹的眼泪粘在睫毛上，像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人工雨水。海勒人生中所听到的第一句脏话是母亲说的：“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如此恶心，简直是一群好吃懒做智力低下的猪。”

那句脏话以后，黛娜仿佛就分裂成了两个人。面对海勒的时候，她是母亲；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是疯子。

另一次，一个蛮横的‎‎妓‌‌‍‎‎女‎‍‎‌拖着黛娜的头发，将她赤身裸体拉到街头底下示众，因为昨晚黛娜对客人说了她的坏话。你不能在一个儿子的面前这样对待他的母亲。十岁的海勒使出吃奶的力气叫呀，打呀，咬呀，都不能使她放手，最后他只好回家提来一壶开水，往‎‎妓‌‌‍‎‎女‎‍‎‌的头发和后背泼去。一瞬间，人造棉衬衫和女人的后背融化成一块白糊糊的阴影，大股大股汹涌的蒸汽从上面冒出来。‎‎妓‌‌‍‎‎女‎‍‎‌发出一声不像人类般的凄厉惨叫，黛娜趁机揪住她的头发，猛地扯了一大块头皮下来。号哭声、尖叫声、大骂声，看客的哈哈大笑声萦绕不休。

最终海勒也得到了他的惩罚。在老鸨的面前。那个活像癞蛤蟆似的强壮女人气得满脸通红。显而易见，她丢失了一个年轻姑娘，即使那‎‎妓‌‌‍‎‎女‎‍‎‌治好烫伤，也绝不能像以前那样漂漂亮亮地为她赚到那么多钱了。海勒被妓院的成年打手按在地上，打得下巴脱臼，牙龈出血，脸肿得像是在水坑里泡了七天的浮尸。黛娜在一旁看着，把脸埋在手掌里抽泣。“你们要打死他了。”她喃喃自语，眼神却并不望向儿子绝望的目光。老鸨笑了，她说：“黛娜，你去扇他两耳光，叫他长长记性。”黛娜不愿意做。老鸨摇了摇手里一小袋黑乎乎的粉末，廉价的毒品在里面沙沙作响。这仅仅只是能看得见的东西。黛娜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往儿子的脸上甩了两三个耳光。此时的海勒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但他听见老鸨说：“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黛娜跨坐在他身上狠扇他的脸。母亲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母亲的手指在他涨大的面皮上跳舞母亲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眼皮他的眼睛开始流血然后看见母亲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轮廓。

那天晚上，黛娜抱着奄奄一息的海勒哭了。她说：“在我们的家乡，这种贱货应该被送去辐射区参加斗兽游戏。我们在舒服的房间里看她被一群变异人活活‎‍‌‎操‎‍‍‌死‍‍‌，撕成碎块一点点吃掉。”

说完那句话后，她痴痴地笑了，躺在床上，拨弄着海勒脸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好像在玩弄一朵花：“那一定会很愉快啊，我的小宝宝。”海勒直愣愣地看着他的母亲，他试图保护的母亲，无法保护他的母亲，给他生命中第一次如此剧烈痛楚的母亲。他忽然及其干渴，疯了一样想要喝水，但干瘪的嘴唇发不出任何动静，而一旁的黛娜拿起黑色粉末，轻轻舔舐，完全忘掉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太累了我太累了，我再也不顾上你了海勒。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去死？哦，我的海勒，我的小甜心，我很抱歉我做了那种事。要来试试这个吗？她在吸到最‌‍‎高‌‌潮‎‌‎‍‌时汗流浃背语无伦次地狂叫。

母亲与疯子在她身上融为一体，如同几种不同的颜料在桶里融化合成深不见底的黑色。海勒眼睁睁地看着疯子完全吞噬了母亲。他的嘴唇仍在微微颤动。母亲，我只是想喝一杯水。

那是海勒人生中第一次被揍。到后来被揍已经成为常态，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家中。那个‎‎妓‌‌‍‎‎女‎‍‎‌养好伤后还是没有选择留下，黛娜承担了她的部分客人，但只有一份工钱。她心情不爽的时候就抓着海勒的脑袋往墙上撞，即使在这之前她从未动过海勒一根手指头。她一边撞，一边责怪他那天多管闲事，拿开水泼人的后背。没脑子的小畜生。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下场。她一边哭一边继续吸食致幻剂。海勒很慢很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看也不看就将它们全部挥落到地板上。玻璃杯碎掉了，叮叮当当在地上乱滚，让海勒想起母亲的摇篮曲。那个唱歌的年轻女人就像玻璃杯一样破碎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黛娜如果不是在发疯，就是在旧事重提。她像个古怪的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是不是呀，是不是呀，海勒，我心爱的小男孩？黛娜半是爱抚半是惩罚地掐住海勒的脸蛋，长长的指甲在海勒的皮肤上压出一道道血痕。是的，母亲，是的。安全区的所有人都是猪，乞丐，穷鬼。我不和他们接触。我会和您一起等父亲回来，我会带您回核心区。

做得好，孩子。

参军后期，海勒每天省吃俭用地给母亲寄钱，并不在意她究竟拿那些钱都做什么去了。这个时期，海勒最怕的事情并不是战死，而是让戴维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是这种人。

事与愿违。之前海勒从不把自己的事告诉母亲，例如行程安排，事业，朋友，闲暇时会做些什么。但那天海勒脊椎受创，命悬一线，被送到医院进行急救——黛娜却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海勒猜想是那些平时就看不惯黛娜的人告诉她的。他甚至能想象到他们那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核心区女士，你寄予厚望的儿子快要嗝屁啦！”

总而言之，黛娜千里迢迢跑到了医院。她没带钱，没带食物，没带药品和通讯设备，她只是冲进病房，扑倒在极其虚弱的海勒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吼，母兽一样挥舞四肢赶走儿子身边的所有医生，军官，士兵。

“你们怎么没保护好他？你们怎么能让他受伤？哦，我的小少爷。”她流着泪低下头亲吻海勒的额头，“为什么躺在这儿的不是你们？你们这群没有心的野兽，死掉一百只，也比不上我儿子的一根手指头。”她呜咽得好伤心，可海勒根本感动不起来。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除了“女士，女士.......”外别的再说不出来什么。

戴维从门口走进来，眼圈有些泛红，不知道是因为劳累还是悲伤。看到黛娜那一刻他惊讶了两秒，然后慢慢走上前去。从戴维的眼睛中海勒看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和黛娜的关系。哦，不要，他翕动着嘴唇，戴维，不要过来。母亲，请不要那样对待我。母亲，求你不要再一次毁了我。

戴维走上前，拥抱了黛娜。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深呼吸了一口气，但他们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黛娜自己也愣了一下。戴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满怀感情地安抚她：“夫人，我知道你现在很煎熬。你一定已经很累了，是不是？但请不要再哭了，尤其请不要在海勒的面前哭了。因为看到母亲在眼前落泪，做儿子的也会心碎。”

戴维的话有一种魔力。黛娜停止了哽咽。她那双枯瘦的手反过去拥抱戴维。海勒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戴维任由她抱得更紧，继续说下去，声音沉着而有力：“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您可以信任我。相信我，海勒会没事的，我们正在竭尽全力照顾好他。您也会没事的。来吧，我们已经给您准备好一个温暖舒适的房间，您只需要在里面好好休息一晚，缓解旅途的劳顿。然后您可以随时来看海勒。有了您的陪伴，海勒一定会很快康复起来，到那时我们再一起陪您到处转转，看看他平时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哦，是的，我的海勒，他需要我。”黛娜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所以您要坚强起来，因为他需要您。”戴维耐心地说。他牵着黛娜的手，憔悴的女人如同一个幽魂，随他的指引走出病房门。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完全把黛娜刚才恶意的尖叫抛之脑后。他们打趣，威尔克斯上尉，你的妈妈有多么爱你呀。海勒，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吧？还有人说，多亏了戴维，我们早都忘记和妈妈交谈的方法了。海勒只是有气无力地说：“戴维很好。”这是他意识坠入混沌前唯一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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