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在那片西北的戈壁与荒漠之上,仍是在那晃眼灼热的日头之下,他们还会再度相遇。
-----正文-----
十八
方卓文三十七岁的时候,方慎言十七岁了,这个孩子很有他的真传,对比动力机械更高远的领域十分感兴趣。
“你喜欢这些,就去学吧,我供得起你。”在方慎言想要出国的时候,方卓文点头答应了。
于是那一年,方慎言开始各个学校申请offer,方卓文仍旧在研究院里,只是那一段时间,他的健忘似乎格外严重了,常常一抬手放下的眼镜,转头就不记得在哪里了。
平时他都是徒手画各个零件的细节图,那天手抖的画的一团糟,连平直的线都画不出来了。
方卓文总怀疑自己的脑子有毛病,CT照了一次,医生说没问题,几番沟通下来,医生建议他去神经内科。
拿到阿尔茨海默的确诊单时,方卓文皱着眉看了许久,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认识,但似乎又不是那么认识。
那年他三十七岁。
翟骁还是会来找他,从方慎言去住校,翟骁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很年轻了,脑袋上有了白发,脸上有了细纹。
却仍旧就这样,纠缠着,蹉跎着,从青年走到了中年,只不过方卓文自始至终都没开口应允过翟骁的誓言和承诺。
因为病情的发展,方卓文那时候已经变得有严重的生活障碍了,他有时刚刚喝过的水转头就能忘了。
清醒的时候方卓文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喝水之前在杯子上贴张便签记录水位,喝完如果忘了,看水位,低了就是喝了。
“你的杯子上怎么还贴便签纸?”翟骁凑到厨房抱他。
“这样醒目,提醒我记得多喝水。”
方卓文没打算把自己的病告诉任何人,他在等自己连便签的意义都忘记的那天。
翟骁是最早发现方卓文不对劲的,他变得经常愣神,穿衣服穿一半就陷入了一种直勾勾盯着上衣扣子看的沉默的状态。
每当他叫醒方卓文时,方卓文的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空洞。
“你怎么了?”
方卓文摇摇头,他看着翟骁,有点晃神,“翟骁?”
“我在,怎么了?”
“没事。”方卓文穿好衣服,今天方慎言要从学校回家,他有些东西要交给方慎言。
方慎言很出色地拿到了他想要的offer,方卓文把自己的积蓄和研究交给他的时候,十分放心。等方慎言出国,方卓文才向研究院打了申请,说明了病情。
他发现一切比他想象中来的快的多,在忘记便签纸的意义之前,他模糊了对翟骁年轻时的记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我们去国外治病,去国外治病好不好?”翟骁抱着方卓文,几乎不敢相信。
“翟骁,我累了,我想睡觉。”方卓文面无表情,苍白,冷静,努力保持着体面,却又像是一件不断缓慢龟裂的瓷器。
方卓文的生活行为开始退化,他变得像个婴幼儿,清醒的时候少了起来,自己无法吃饭,无法洗澡,无法穿衣服,甚至控制排泄的功能都丧失了。
翟骁跟在疗养院里照顾他,方卓文只要在翟骁身边,就是乖乖的。
一年中,方卓文断断续续的清醒,每当清醒时,他比病中还沉默。
他不想看到自己大小便失禁,像个傻子一样流口水,哇哇乱叫的样子。
哪怕翟骁说我不嫌弃。
夜里,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翟骁,方卓文掉了眼泪,他张开手,轻轻抱住了翟骁。
方慎言大学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他来到了疗养院,因为方卓文一直不肯让翟骁见方慎言,于是那天翟骁只能远远地看着。
方卓文闹脾气打翻了小李手里的南瓜粥,撒了一身,方慎言站在一旁,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那个体面至极的父亲,竟然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翟骁默许了方慎言帮方卓文清洗,他也看到了方慎言去逼问小李,只觉得,方卓文还是没白养方慎言的。
方慎言很快回去上学了,他走后方卓文才清醒过来,他变得有点黏翟骁,翟骁正直仕途顺当的年纪,不顾家里的反对,非要跟方卓文在一起,放弃了家里铺好的路。
那时候翟首长都快七十了,看着小儿子,是真没办法了。
“你们两个都快折腾了大半辈子了,随你们吧,爱怎么过怎么过。”
翟骁陪着方卓文住在疗养院里,清醒时间的方卓文问:“见慎言的时候,我是不是很丢人?”
“哪有,没有,那孩子可孝顺你了。”
“哦。”
两个人抱着躺下,翟骁说:“祖宗,咱们俩折腾大半辈子了,好好过吧,成不。”
“翟骁你这辈子欠我一个孩子。”
“这辈子补不了你了,咱俩都老了,这样吧,下辈子我做小姑娘,我给你生。”
翟骁的话把方卓文逗笑了,他看着翟骁的脸,看着这个他爱了许多年的男人,承认了一件比说爱还困难的事:
“对不起,翟骁。”
“和我说什么对不起?”翟骁哼笑,“现在才说,你对不起我的事多着呢,下辈子都还不清。”
“先别说下辈子了,把这辈子活好,好吗,翟骁?”
“你说什么呢?那肯定的。”
方卓文这才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他希望,下辈子的时候,还能遇见翟骁,遇见那两个孩子,当一家人。
第二天翟家有事,翟骁千叮咛万嘱咐方卓文乖乖睡觉,方卓文点头,答应了。
当天夜里,方卓文趁着夜色遮掩,一步步走进了湖里,冰冷的湖水堆积到了胸口,淹没了口鼻。
他爱翟骁吗?深爱。
他懦弱,可他不想狼狈地活在世上,他自私,他不想看着翟骁对他的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杂事与不干不净的屎尿中消磨殆尽。
他想永远都是翟骁爱着的方卓文。
十九
翟骁回翟家,是因为他大哥调回来了,翟首长退下来的位置,总得有人顶上去。
翟家三个兄弟的感情,从小就很好,像是爷们与爷们之间的血脉相融,真心实意希望兄弟日子过得好。
翟老大早就知道弟弟身边的傍家儿是个男人,这次从东北回来,带来了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小弟,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幺儿过继给你,这孩子懂事,上大学了,将来就给你养老送终。”
翟骁哪里能要,他大哥这最小的儿子都快二十了,“这都什么时代了,大哥你还搞过继那一套,就凭我是他小叔,他以后能不养我吗?”
“而且,我们家那口子,也收养了个孩子,等老了,我就借他光。”翟骁笑的坦荡。
“那你家内个都有孩子了,你没有,这不吃亏吗?老了谁说得准。”
“害,我没少在他这吃亏,吃亏是福。”翟骁摆手,“大哥,他现在都得紧着我照顾,我盼了半辈子了,可算盼到这点日子了。”
“我想照顾他一辈子,让他离了我就不成。”
他们都是四十多的人了,按理说这样肉麻的话早不该说了,但仿佛身体里那个渴求方卓文的灵魂,一如既往是那个二十五岁,站在西北的土地之上,被远道而来的年轻研究员迷了眼的翟骁。
翟骁跟翟老大推杯换盏说了这些年许多,翟老大拍着弟弟的肩,“你提前换下来了,能享福了。”
“我得带着我内口子出国治病去了,他不喜欢现在这样,我知道,所以有点希望我就想带他试试去。”
翟骁说了很多很多,三句不离他家那口子。
翟老大让他抽时间带人回来见见,翟骁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清晨,翟骁生物钟自然醒了,只是楼下的吵闹声也惹人心烦,他披上衣服下楼,却发现大哥一家和翟首长都在楼下,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是脸色难看的小李。
“呦,什么事啊,这么一大清早,都起了?”翟骁一出声,全家都扭脸看他,看的他发毛。
那样的眼神,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担心。
“怎么了?说话!”这一屋子都是军官,没一个翟骁能使唤地动的,只有小李是士兵出身,立刻站了起来,“翟哥,翟哥……方先生他……”
“他……”
小李在说话,翟骁却觉得世界变得无声。
他死了,昨天夜里跳进了疗养院的人工湖,护工走之前,确认了他是清醒的,所以没有锁门。
翟骁点点头,他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两眼发直,“卓文今天早上还没吃早饭吧,我得回去,给他喂早饭了,他最近总粘着我,没了我不行……”
他抬脚往门外走,连拖鞋都没换,翟老大上前拦他,“弟!弟!你冷静点!”
“哥,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要见他!他他妈凭什么死啊!凭什么啊!!啊!!!”翟骁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扯烂了,他被翟老大狠狠推回了屋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哭的比孩子还不如。
他抓着翟老大的胳膊,哭的撕心裂肺,他说:我要他,哥,我要他,没了他我也不想活了。
翟老大第一次见弟弟流这么多眼泪。
翟骁也是,方卓文扇他,骂他,要和他分手,打断他的腿,去和别的女人相亲,他都没哭过。
他就有那种直觉,他们两个迟早要纠缠一辈子,这个人到头来还得是他的。
翟骁被关在了翟家,翟老大了解这个弟弟,他是真想去做傻事,不喝水,不吃东西。
“他那个养子回来帮他处理后事了,墓地挑的不错,是块双人的。”
……
“这是他遗物里给你的信,你看看吧。”
翟骁这才有所反应,他抽过大哥手里的信封,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他的手软的拆信封都拆不开。
【翟骁:
见字如面,展信望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你了。我这一辈子,活的都很失败,我年少时候的梦想,没有一件成功,而我很懦弱,甚至不能亲口承认这些失败。
哪怕是对你,我此生唯一的爱人、丈夫。
而从我们的孩子罹患恶症,不幸失踪起,我就再难以坦荡的面对你。
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
我清楚你对我的爱和包容,纵容我嚣张,维护我的倔强,我也明白,我不会再遇到比你好的人。
但是,你还可以遇见比我好的人。
我希望我走后,有一个人可以出现,可以代替我,我也希望,你可以忘记我,如果难以忘记,那请不要记得我生病时的落魄,记住我与你最初相遇时的模样就好了。
还有,不要来参加我的葬礼,那大概也不会很好看,看了徒增悲伤。
亲爱的翟骁,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我希望你答应我的,会好好过完这辈子,不是骗我的。
这辈子,我欠你一个孩子,如果真的有来生,愿我们还能相见,到时候,我应当会贤良淑德些。
方卓文】
按照方卓文的遗愿,翟骁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他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漫无目的的躺着,想着方卓文年轻时的样子,想着他们纠葛的这二十年。
二十年,听起来很长,却好像只是呼啸而过。
翟骁再次从房间里走出去时,全家人都松了口气,他按照方卓文所希望的,开始“好好”度过这一生。
只是每隔一天,翟骁就会去墓园看看,风雨无阻,他们还是常常见面,一如往昔。
翟骁会认认真真给方卓文擦干净墓碑,然后再顺手抹两下自己将来要躺的那块。
他也见过来扫墓的方慎言,两人都清楚彼此是什么身份,方慎言道:“他都死了,您就好好活着吧。”
这小子不太会说话,语气也不好,翟骁也不气,只是笑着点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翟骁的大哥升的更高了,二哥也调回了京,翟家团聚了,翟首长年纪大了,后来也算是寿终正寝,翟骁作为小儿子,送完了他爹最后一程。
而翟骁也老了,他身边自始至终都没有新的人,翟老大把自己儿子留在翟骁的身边,叮嘱他好好照顾叔叔。
那天下雨,翟骁腿疼的拧巴,也还要上山去看看方卓文,给他送一把伞。
侄子陪着翟骁一起去,路上翟骁腿太疼了,临时进亭子休息片刻,但他也不敢多歇,怕山上那小祖宗生气。
直到他看到从山上下来的一个小年轻,好似看见了另一个方卓文。
许久不联系的方慎言前些天给翟骁发过消息,他说他遇到了当初那个丢失的孩子,劝过他去见爸爸,如果翟骁想认,那就自己去认。
可最终,翟骁没有去认。
他大概明白那孩子过得很好,自己就不上去添堵了。
做出决定的那天,翟骁在方卓文身边坐了很久,头一次那么仔细的,擦拭了那块他将来要用的墓碑。
坐在书房里,翟骁想了许多,大部分都跟方卓文脱不开干系,他早就觉得这一辈子没有方卓文,怎么过都算不上“好好过”。
抽屉被拉开,一把乌黑的旧式手枪躺在里面,翟骁掏出来,如果他记得不错,这把枪里只有一把子弹了。
那一次,翟骁又主动拉开了保险栓。
枪声,巨响,整个翟家都听见了。
翟骁闭着眼躺在座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他面前摆好了遗嘱。
一栋房产给了大哥的儿子,他生前积攒的五百多万,全部汇给了方慎言,而之后,方慎言将这笔钱,放进了祝贺许述新婚的礼金里。
其他的就没什么了,翟骁后事要交代的东西,少点可怜。
从方卓文离开那一刻,翟骁就在着急。
着急着去找方卓文,好好过他们的下辈子。
仍是在那片西北的戈壁与荒漠之上,仍是在那晃眼灼热的日头之下,他们还会再度相遇。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