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那一天爷爷有没有去下棋，有没有赢李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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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奶我回来了！”边伯贤跑着进了门，朝里屋吼了一声。

“哎呦！”里屋走出来个胖老太太，一巴掌甩边伯贤胳膊上，“这么大人了还一惊一乍的，锅都差点儿让你吓掉地上。上哪玩儿了？这么晚回来”

老太太打的不重，边伯贤顺手揉了一把胳膊。

“嘿嘿，就出去放放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老头儿呢，老头儿上哪儿了？”

奶奶朝外边儿望了两眼，说：“估计和你李大爷下着棋呢。”老太太又推了两把边伯贤，“去，把你爷叫回来，该吃饭了。”

“哎。”边伯贤应着声儿就往外跑。

边伯贤一岁多的时候就和爷爷奶奶住一块儿了，他爸妈去大城市打工，没办法带着他一块儿生活。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老人家宠小孩儿，对边伯贤当心肝儿样的疼着。边伯贤也没觉得父母不在身边有什么不好的，对他们没什么念想。

听说最近又生了个儿子。

照理说他要叫弟。

他们怎么不嫌小儿子碍事儿，送到爷爷奶奶这儿养着呢？

怎么就嫌我碍事儿呢。边伯贤有时候就会这么想。

边伯贤没觉得自己被抛弃，他就是挺奇怪的。

现在他上着高一，这个暑假过完就高二了。成绩还行，中上游，他打算学文，估计分了班儿以后能考个普通一本。边伯贤都想好了，毕业了就回来找个轻松工作做做，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老头儿！”边伯贤大老远就看见他爷和李大爷对坐着，一圈人围着，估计对战正激烈。他爷听见边伯贤叫他，扭头对他笑着挥了挥手。

边伯贤小跑着到他爷爷身边站着，等着老头儿下完这一盘。

边伯贤看着太阳快全下山了，捅了他爷爷胳膊两下。“再不回家奶该骂你了。”边伯贤小声在他爷耳边说了一句。

老头儿听了这话突然想到什么，斜眼瞅边伯贤。抬头对老李说：“老李你这棋下的越来越好了，我这下的正过瘾着，我们家老太太让孙子叫我回家吃饭了，回去迟了又要啰嗦。这样，这盘棋先留着，咱留着明天再下，你看行吗？”

爷爷觉得这棋是有点儿难下，边伯贤正好又催着自己回去，干脆先回家想想对策，明天再继续。

老李看了看天，觉得时间是不早了，也就同意下来。

一老一小就这么回家了。

边伯贤抱着板凳，他爷端着棋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往家走。

后来边伯贤总是会想到这些日子。他临晚回家就能看到奶奶从厨房忙活着出来，贫几句。有时候爷爷就坐在院子门口乘凉，看他回来就让他再搬一张凳子出来，爷孙俩一起坐着聊聊天儿。还有的时候爷爷和别的老头下着棋，边伯贤就过去陪着看，再像今天一样和他爷爷一起伴着黄昏回家。

真好。

回了家奶奶正好做好了饭，菜都端上桌子了。边伯贤放下凳子就去洗手盛饭。

“这红烧肉真好吃，”边伯贤说着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饭，“这么多年了老太太做的红烧肉还是好吃。”

奶奶笑了两下，也没说话。

这顿饭吃的挺沉默的，以往边伯贤耍宝的时候奶奶总要说个几句话数落数落他，挺热闹的。今天不管边伯贤说什么奶奶都只是笑着看他，没再说他。

吃完饭之后，边伯贤边刷碗边和院儿里的爷爷喊着聊天。他也懂一点儿棋，爷爷在外边儿复盘，时不时问边伯贤一句，边伯贤就靠着自己的记忆帮爷爷回忆。最后倒真全回忆起来了。

边伯贤拿纸擦干净手，就坐他爷爷边儿上了。老头儿盯着这盘棋，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动作。边伯贤这个半吊子也没什么见解，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就有点儿困了，慢慢地眯了眼。

“这怎么还睡这儿了，”奶奶从里屋走出来，看边伯贤就坐院子里睡着了，他爷爷就在边上只顾着看棋，气有点儿不打一出来。对他爷爷挥挥手，赶老头进屋坐沙发上看去。

老头走了之后，奶奶坐在他旁边，拿扇子帮边伯贤扇着风，一下一下地摸边伯贤的头发。

今天边伯贤去找他爷爷的时候，他爸妈打电话过来了。说明天是周末，想回来看看边伯贤。奶奶本来还挺高兴，他爸妈也就过年时候回来一趟，待不了两天儿就走了，边伯贤对他们都没什么感觉。现在要回来看看他，正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

但老太太听到下句话，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儿了。

“我们，想带伯贤到我们这儿上学，和我们一起生活。”他爸在电话那头说。

老太太没说话。

伯贤在他们这对老家伙身边待着总不是什么长久的事儿，谁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总也要为他的未来着想着想。

可她哪里舍得。

她知道边伯贤也不舍得。

但这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知道有文化的人是什么样的。她想让边伯贤过得更好。她想让他的孙子少吃点儿苦。去大城市上学总比在他们这儿的小地方上学要好些，见识得更多，生活得更好。

老太太答应了。

明天她的儿子儿媳就要来带走她的宝贝孙子，到他没去过的地方生活。

边伯贤嘟囔了两句什么，他奶奶摇了摇他，边伯贤有点迷糊地睁了眼。

“伯贤啊，”老太太有点难开口。“你想你爸妈吗？”

边伯贤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感觉父母这两个字全被爷爷奶奶代替了，爸爸妈妈之于他，更像是长久不往来的亲戚。没什么想不想的，有时候见了面还挺尴尬的。

“还行，不怎么想......”边伯贤挑了个委婉一点的说法。

奶奶一狠心，说道：“那你愿不愿意去他们身边生活？”

边伯贤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奶奶。

他震惊地开口：“他们要我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凭什么啊？那你们怎么办？您答应了吗？您答应他们了？”

边伯贤的声音不大，但他觉得自己听着都震耳。

奶奶难过地看着他。是啊，凭什么啊。自己都没怎么养过的孩子，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可她只能艰涩地开口：“孩子待在爸妈身边总好些。”

边伯贤有点沮丧，他觉得自己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爷爷奶奶怎么会愿意，爷爷估计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估计都得骂自己的儿子儿媳。

但是有什么办法？

他们是他的爸妈。

孩子都和爸妈生活在一起的。

这样好些。

好个屁！好他妈个大头鬼！

他们拿什么赔自己失去父母陪伴的十六年时间？他们拿什么补偿爷爷奶奶的照顾关心？他们凭什么？

边伯贤想大喊出声。但他不能。他知道奶奶比他更难过，她的宝贝孙孙，她放在心肝上的人。

她当然不舍得。

边伯贤没再说话。他就走进卧室，轻轻关上房门，靠着门坐下来。

他看着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房间，粉刷过的白墙已经有点泛黄了，上面贴着自己从小到大喜欢的每个明星的海报。 爷爷奶奶知道这些人是他喜欢的，从来不逼他撕下来。

最中间的位置，是他和爷爷奶奶的合影。

门边上是他从小到大量过的身高，是爷爷拿手指甲划出来的。

书桌是他七岁那年上小学，做了十几年木匠的爷爷亲手帮他打的。

边伯贤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他觉得自己过的很幸福。

虽然当这些幸福渐渐要离他远去的时候，他觉得非常非常非常难过。但他还是没有哭。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他不想显得自己那么激动。他不愿意用激烈的情绪表达自己被随意摆布的愤怒。

那样就输了，他不能被这个世界打败。

可他没有也任何能力反抗这个操蛋的世界。既然他的父母要带他回去，他唯一的办法也只剩下找时间多回来看看。过年过节都抽时间回家，一年也能有不少时间陪爷爷奶奶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比之十几年朝夕相处，一年区区几十天，不够。

边伯贤站起身，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奶奶也很难过吧。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是不是比我还要难过。

他想要去看看他们。

边伯贤推开房门。

他觉得太无力了，身不由己的感觉真的很让人讨厌。他看到爷爷有些激动地对奶奶说些什么，奶奶坐在沙发上低着头。

边伯贤走上前去，抱住了奶奶。

老太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低低地哭出了声，到最后哭声变得很大。

他听到她说，“伯贤，我的伯贤。”

他一下一下拍着奶奶的背，就像小时候他躺在奶奶臂弯里头睡觉的时候，奶奶轻轻拍着他一样。

生命就是一场轮回。

边伯贤回头看了爷爷一眼，也伸手抱住了他。他其实很想问爷爷是不是知道那一棋怎么落了，他明天能不能赢李大爷。但是他还是没出声。他想让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觉得安静的时候时间会过的慢一点。

让我再多陪他们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边伯贤的父母就来了。边伯贤看着这对有点陌生的夫妻，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儿。他甚至有一瞬间把他们错看成爷爷奶奶和小时候的自己。

边伯贤和他爸妈上了车，那天晚上之后，他再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就连告别的时候都很平淡。

他就说了一句“爷奶我走了。”

就像是出门上学一样。

他不知道那一天爷爷有没有去下棋，有没有赢李老头。

他只记得那一天的早晨，和每一个早晨一样。

太阳出来的时候，光芒万丈。

边伯贤十六岁生日过后的三个月，他独自踏上征程，离开自己真正的家。

去另外一个地方寻找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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