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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
那个傍晚热得蝉鸣一声也无,我坐在窗台上吹风,等着我叫的车到楼下,我看见他出现在那扇窗户后头。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打开窗户,折进去里面,换了一套银色真丝家居服出来,坐在窗边。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总之不是乘凉。
我从未在他的眼睛里看过这样的渴望,似乎那窗下有他毕生的渴望,而站立不动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那只曾经被父亲反剪在身后的手扶着老旧的窗框,仿佛在抚摸一个老朋友饱经风霜的指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声,但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荀老师。”我出声喊他。
他像是吓了一跳一样,猛地抬头四下张望。他看见我,向我点了点头。
我要的车到了,可我决心不回家去。
“您吃饭了么?”我的声音在热空气里走不了多远,但总能到他那里,“可以搭个伙么?”
他是不喜欢大呼小叫的,垂着眼睛犹豫了一下,向我招了招手。我就忙不迭地下楼冲过去,像是杰克爬上那条绿藤,一路能上到月亮。
我前几天又看见他向我招手,他站在层层的浓雾后,向我招了招手。我再也不会拼命地向那雾气深处狂奔,因为我知道我是永远无法碰到他的了。我站在原地,他便招手得久一些。
七、
其实也没有很远,其实我敲门他开门这之间也没有多久,但我站在那扇木门后,忽然出了一身大汗,完全喘不过气来。
“跑得满头大汗。”他站在门口,笑我。那微笑似乎只在眼睛里。他累得很,似乎连笑都是负担。
“啊……天热……”我摸了一把,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汗臭。
“家里太热了,出去吃?”他看着我。
“好啊,您想吃什么?”
“你定吧,我都行。”说完他又想了想,“不要太辣,不要太咸,最好不要有大蒜——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没有没有,小馄饨您喜欢么?”我忙道。学校附近某条小巷子里有个卖馄饨的,据我爹说,他上学那会儿就有了,本来这片房租上涨,是千万开不下去的了。但我爹就喜欢那个调调,把那套铺面买下来,送给他接着开,光我就帮他跑过好几趟腿去买宵夜。
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口水——我由此猜想他喜欢——他点头了,又吸了一口气。他在一呼一吸之间,似乎有点儿变化,然而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那一瞬呼吸后,我总觉得有什么暂时地消失了。
我在前头,他在后头。那地儿离这儿走路还有点距离,我本来想招手打个车,他笑着问我:“你没骑车啊?”
“骑车?”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他再问我一次,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去找他,然后拍着后座说“上车,送你一程”。
“走去吧,也不远。”他扭过头看着我,几乎是建议的口气,这让当时的我有点儿自作多情的受宠若惊。
“行啊。”
天,说黑也就黑下来了。蝉鸣借着黑夜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一声声蝉鸣催促着我的心一段段地往上爬升,我听见他在我身边时有时无、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就又落回去。我的肩膀偶尔蹭到他的,浑身像触电一样紧绷起来,因为我忍不住想起那天他光裸的肩头。
晚上一点儿风也不起,热得喘不过气。那时我不知道他白天去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心底却忍不住猜测他去了父亲那里。他疲惫得很,像是浑身的活力都被抽掉了,但又带着轻快的、飘飘欲仙的不真实感。
“好热啊。”
“这些年越来越热了。”他指着前头的桥,“桥上有风,就好一些。”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就孕着笑,隐没在睫毛之后的,是朦胧的月光。
前几天我回学校去拿东西,经过那道桥,隐约间看到有人骑着车带着朋友,到了要上坡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开始蹬,后座的人却跳下车来,一路小跑地推着他。我一路追着他们,跑到桥顶,果然有凉风啊。后座的人这时候就又跳上去,两人四手一起脱把,欢呼着迎着风冲下去。
八、
他要了一碗荠菜精肉馄饨,我要的是香菇的——我爹每次都吃这个,虽然我觉得香菇里有点儿怪味,可能他觉得那个就是鲜。
店面太小了,我们就坐在外头。月光下的老墙边终于凉了些,偶尔有风穿过。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怎么不在学校了,他只是说要休息休息。我不敢问他是否要回父亲那里,我怕他疑心我知道了他们的事。他吃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我:“你下个礼拜三下午有空么?”
去他的经济法。
“有的,我周三都是空的。”
“你可以……算了。”他忽然叹了一口气,用指节揉了揉额头。
“你要我陪你做什么?”我故意说得很快,用“你”代替了“您”。
“再说吧。”他又对我笑了笑,“我最近睡得太少,脑子不清楚。”
“要好好休息啊。”我只能说这种话。
他忽然伸手拂了拂我的肩头,修长的手指拉了拉我的袖子——是让我离他近些么!
他说:“空调滴水,你坐过来点。”
我抬头向上看,空调外机边上也有一个月亮,和我身边这个一样遥远。
九、
司马懿这个家伙重色轻友,我是早知道的,但他放我鸽子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路上想买点儿水果,结果碰上黑心商家以次充好,下头的葡萄都是烂的,气得我把整袋都扔掉了。我站在垃圾桶边,捏着鼻子丢进去,捻了捻手,一抬头碰上他。他站在那儿,十分犹豫的样子。
“丢垃圾啊?”我笑着问他。
“啊?”他像是忽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算了。”
“您还好吧?”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太累了。
“算了……你帮我丢掉吧。”
那是一台有点儿年头的录音机。我爹年轻那会儿,那还能算个大件,还是日本产香港进口的,看来他年轻的时候还有点儿文艺细胞。不过也正常,他家是书香门第,民国的时候就有名了——也不知道他这个大家之后怎么和我爹这种半路出家的凑到一起去的。
我倒不是说我爹没本事——他的才学和能力是许多在象牙塔里呆了一辈子的人拍马也比不上的——只是我从来没听我爹说过他怎么认识他的。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十有八九使了点儿手段,把一个大学生糊弄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想到他也有屁颠儿屁颠儿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想入非非,扭过头看他。
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消瘦了,脸色不正常的青白着,手指轻轻地敲着录音机的把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帮他丢掉。这种老式收音机重得很,他现在的手,我看着就知道他搬不动的。
“这坏了?”我轻轻拍了拍,“这玩意儿当年应该还挺难搞的。”
“对。”他点点头,“学校后来收了很多,一开始只收收音机,后来连录音机也收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们把它藏在老师办公室里,检查完才偷回来。”
“真的?你们放什么?”
“就是些听力磁带,也听听歌。”
“听什么歌?”
“都是些老歌。”他的手指划过录音机上几个键,似乎连摁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随便摁了一下停止键,其中一个弹开来,里头还有一个旧磁带。我抬头看他,他的神色变了变,皱起了眉头,尚未开口,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不由地紧张起来——我为什么要紧张?我也不知道。
进来的是荀攸,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又放了我爹的鸽子。
我爹有时候回来和贾处打电话,会特别无奈地吐槽这个人。不过我很崇拜他,放我爹的鸽子的人里,这家伙最个性,什么理由都敢用,就我知道的,他已经拔了8颗智齿了。我爹也知道他有时候胡诌一个理由,不过也拿他没办法,这个人是个奇才,商业眼光又毒又狠。我有时候想,吴质要是有他一半的本事,我就能找到理由逃那些无聊的课了。有些课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司马懿那儿学的多,虽然他老拿我当廉价劳动力还放我鸽子——算了,我大度,不与他计较。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我和荀攸那天眼神相对的尴尬,从头到脚都不舒服,想来他也觉得我出现在这里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谢谢,帮我丢掉吧,下次请你喝茶。”他若无其事地推合上了磁带盒。
“好的好的。”我也正不愿对着荀攸,实在怕他说与父亲听,抱起录音机就走。
门在我背后合上,我忽然想到今天周三。上次他曾说过周三似乎想约我做一件事,看他眼下的情况,估计是约了荀攸。
是啊,他侄子是社会成功人士,何必找我呢?我又为什么要尴尬或者生气呢?一切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们和父亲,他们那些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我实在想知道,他到底好不好。
因为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他说:“你不该来。”
十、
司马懿这个人真是有事曹子桓,无事张春华。要我说,张春华对他,压根就是精神家暴,他要是真不想谈,趁早分手,何必怕人说他是条单身狗。单身狗怎么了,我不也摇着尾巴活到现在?
话虽这么说,他每次打电话给我,我也贱得可以,陪聊一晚上,劝分劝到我口干舌燥,最后结论永远是:我反正话放这儿了,你乐意就谈,不乐意就分,何必呢?
一通电话聊完,又一通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接了就骂:“握草你有完没完?分个手比离婚还麻烦——诶,你是不是有病啊!精神错乱吧?”
那边沉默了很久,我的心咯噔一声。这没立即扣电话,也没骂回来,绝壁不是司马懿。我正茫然无措着,瞥见还没来得及送到回收站的录音机,浑身一激灵。
“是……是哪位?”
“我是荀彧。”
“啊对不起,我刚才以为是一个朋友,啊对不起对不起啊!”
“你也没错……”
我听见那边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浑身的血液就倒流回心脏,只剩一具冰冷的肉壳。
“啊,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想问……那个录音机丢掉了么——呃不,我只是想想谢谢你帮忙——你丢掉了对吧?”
“……对。”我看着录音机,“下午就丢掉了,怎么了?”
“没什么,想打个电话谢谢你。”我似乎能看见他礼节性的微笑,即使是礼节性的。
“您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一声就行。”
“麻烦你了,以后有机会请你喝茶。”
“好呀,我可期待着呢。”
挂了电话,我鬼使神差地找了个插头,按下了播放键,是张宇的《月亮惹的祸》,也是经典老歌了。也不知道是保存不当,还是被人刻意洗掉,后面也听不清楚,好像换了一个破锣嗓子在唱歌。
我本打算再听一遍,那晚的电话特别的忙。我以为他又打给我,慌张按了一个键暂停,跑过去接电话,结果是我那来体察民情的爹,说我妈叫我这周回去吃饭,千万要打扮好,据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还大我几岁。
好容易应付完,我回去一看,发现我按错了键,把那张磁带的后头彻底地洗掉了,不禁又沮丧又生气,仿佛亲手关上一扇门,把磁带抠出来,丢进垃圾桶里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那破锣嗓子真像我爹。
当然,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是一个猜测,因为我再也没有办法核实了,与那盘磁带相关的两个人,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十一、
司马懿原先的老板是他,这个我是知道的,但我并不知道,他离开学校后,这两个人还有联系,所以我那天看见司马懿开着他的车,后座上坐着他时,心情实在复杂得可以,仿佛一种双重背叛,但又忍不住笑话自己。我给他打了一下午电话,他一个都没回,原来是自有去处。
我和我爹不一样,我信鬼神,更信鬼使神差。
我站在窗户边,看着他的车被司马懿开进旧小区。司马懿这个臭篓子停车水平极臭,来来回回几分钟才停稳。接着他从车里出来,还特么打着从我那儿顺过去的领带,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那家伙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向他伸出手。
我转过头去,走到冰箱边想喝点东西败火,结果在冰箱里看见了司马懿的旧手机。这个活宝,加班加得昏了他的头。
鬼使神差地,我给用那个手机给荀攸发了一条短信。
“我把他送回来了。”
十二、
司马懿那天约我吃宵夜,说是有话和我说,搞得我有点儿小激动,还以为这家伙要请客还钱。
结果猪蹄还没上,他就咣咣咣下去一罐啤酒,咔啦一声捏瘪了易拉罐,因为熬夜加班全是红血丝的眼珠子瞪着我,看的我有点心虚。
但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了。
“是我发的。”
“我就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摸出一个应该在冰箱里的水果罐头,“你这小子……”
“我怎么?”我哼了一声,抬眼看他。
他又开了一罐啤酒,长长的食指抹了一把溢出来的啤酒放在嘴边沫舔了。
“恶心。”我知道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便只好对猪蹄翘首以待。
“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说着好像你认识我爹很多年一样。”
“不多不多,比你多一轮抗战。”
“你到底要和我说啥?”
“我和张春华分手了。”他说,“断断续续吵了这么久,我发现我其实一点儿都不讨厌她,但也一点儿不想着她,她和我办公室里其他的女同事没有区别。”
“卧槽又来了。”我站起来,“老板,猪蹄打包。”
“我觉得我对她,不是喜欢,就是家里说谈个恋爱,接触接触,我就接触了——我不喜欢她。”
“老板好了没?”
“而且我发现,比起我对她的不喜欢,我简直可以算是憎恶你。”
“啥玩意?”册那猪蹄我不要了,跳起来就要跑。
这种时候,我理智上知道应该给他一拳,然后咧着嘴说爷爷我看你不爽也很久了。但我实在想逃跑——和我那天从车里爬出来一样,要飞速地逃离现场,去吃一顿,睡一觉,除心以外,无一死去。
“但我也知道,我憎恶你,和你现在憎恶我一出同源。”
“你特么喝多了。”
“我酒量好着呢。”
“你一杯倒我还不知道。”
“我真不是一杯倒。”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你酒量差,我让着你,你是真的不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这个人对我,说不上是智力的碾压,但绝对是心计的完胜。我从不思考他,他却总在审度我们。
他站起来,和我一般高,仗着我一刻的懵逼,像我还没窜个之前那样捉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往他那儿按,像哥哥一样抵着我的额头。我闻见他睫毛上汗水的气味,混着嘴唇汗毛上隐约的啤酒味。
“你今天做了一件大错事,作为惩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的眼睛那么近,“你喜欢我这事儿,我知道好多年了。”
十三、
那之后,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见司马懿。他倒也不是刻意避着我,只是他越来越忙。我猜他给司马懿写了巨长巨好的一封推荐信,司马懿这小子要平步青云了。
我是不服气的,我和自己说。
至于这股不服气是不服在他对司马懿的青眼,还是司马懿的好运,我也就不强迫自己理清,只想借着这股气,上他的楼,敲他的门,问那件大错事。
我敲了很久,没有人应,可我明明瞧见他回了家,站在窗边,进去换了衣服,在窗边坐了很久,关上窗,拉上窗帘。正疑惑着,看见门口一盆万年青,顺手摸了一把,居然有备用钥匙。看来他和我爹那个时代的人都保留着在门口盆栽或者地垫下头藏备用钥匙的老土习惯。
可我不敢用。他就在那扇门后,可能正坐在书桌后,静静地盯着这扇门,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并不打算来应。我无法看透这扇门,更无法看透这扇门后的人——我甚至怀疑我爹也做不到。
我把钥匙又放回花盆里,像是背水一战似地拧了一下门把——门并没有锁。
门打开的一瞬间,浓重的硫化氢味扑面而来,我本能地往后退,又猛地想起什么,冲了进去。
他穿着那件灰衣服,死在一张旧躺椅上。
十四、
荀攸对于他的死并不意外,我甚至看不出悲切。从头到尾,他都沉默得过分,直到我代父亲献完花圈要走了,他才叫住我。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到那日的尴尬,皱了皱眉头,他却道:“小叔叔说过,欠你一顿茶,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招了招手,边上立即有人领过来一个卡其色的纸袋,看样子沉甸甸的。
“叔叔亲自选的,你就收下吧。”荀攸说。
我低头看了看,还真是他自己包装的。因为他这个人打结很奇怪,看样子是个漂亮的活结,但其实是个死扣,结实,只能用剪刀才剪开。他每次买书都这么扎,我见过好多次,印象深刻。
我回到家,拆茶叶的时候,忽然在几包茶中,瞥见一张黄色的软纸,杂在卡其色纸包中,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应该是不小心掉进去的。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黄纸抽出来,原是一张ECT预约单,日期已然模糊,不知是哪个星期三。
我的前半生
某个肉文的背景。全是ooc和雷。
Warnings:曹荀,丕荀,双荀,丕司马,非常乱。
一、
张京和我说他们下午来打羽毛球,叫我们让半个场给他们的时候,我没当一回事、张京虽然是隔壁院教会计的老师,但是原先是父亲手下的门生,也不拿长辈师长的架子,两个人还约着打过球。但他水平太差,我们不带他玩,他只好跟同事们搞搞羽毛球这种中老年项目,被迫提前发挥余热。
马上要系突围赛了,大家都忙着霸场,谁还管你。司马懿是博士又是助教,手里有点儿半大不小的特权,给我们定了三个小时,并敲诈了我一顿尚未支付的海鲜自助。他这个人喜欢玩深沉,就是吃相难看,不留余地,吃干抹净,我们每次出去都是自助放题。他瘦,吃起来却有鲸吞四海的架势。拿了奖学金第一件事就在外头金钱豹办了张卡,现在有空就去人家门口拉横幅,青春错付。要我说,是他这个人特别晦气。
他大我八岁,上垮了我们家附近所有赫赫有名的学校。小学毕业,那小学没两年划归地方,教学质量一落千丈,初中毕业,那校长连个小姨子都没有就卷着钱跑了;幸好我们高中够坚挺,但是他毕业后,已经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直到我弟那年一鸣惊人,拿了个文状算是一雪前耻。
对于这种晦气,我一直称之为司马懿现象:跟你有关的东西,都倒霉。
对此,该倒霉鬼回应道:对,就你不是东西。
学校也不知道省个哪门子钱,体育馆里热得要死。大家都没精打采的,我作为队长,只能拍拍手,大喝一声:“来!大家打起精神来啊!”
这话我听着都没劲,但我也没办法。我和我哥不一样,他天生就像我爹,有领导风范,一挥手大家都愿意听他的。他当我系篮球队长的那年,是我们系最后一次拿篮球赛冠军。
“还想不想给计算机系点颜色看看了?”这话总算有点用。
计算机系那群人和我们不对付,我觉得他们是嫉妒我们有妹子。为首的那个叫孙权的,染个红毛,一天到晚在学校里招摇撞骗,书也没读过几本,写个挑战书都是错别字。上次两个系火并之后,在我爹的酒会上冤家路窄了,也是倒霉。周瑜一业界大拿,居然对这小子不离不弃的,也不知道他们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大家总算有了点干劲,分成两组,练习突破和防守。我右手运球,三步并作两步晃过一个,一跃而起,将球运到左手,狠狠扣了一个篮,忽然听见一声喝彩。
我扭头一看,他和拍巴掌的张京站在一起。
二、
他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服,带着细金丝眼镜,微笑着站在一个土豆边。
“张老师说你左右开弓,果然厉害啊。”他说。
他笑的时候,会先垂下眼,细密的睫毛使那笑容本身有了些神秘的意味,叫人患得患失,叫我患得患失。
“那不算什么,我还会背后运球,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再对我笑笑吧。
“您要是来看我们打球,那能把计算机系那群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孙权他们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或者只是微笑吧,这能让你笑么。
“真厉害啊。”他终于抬起眼睛,我望见他含笑的眼睛,并没有想到这个眼神将激荡我整个前半生。
三、
土豆说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张京确实跟我说过要借场子。
我本来有很多计划,忽然都想作废。他倒摆摆手:“算了,他们要比赛的。”
我以为他要走,刚想说话,他忽然指了指边上的凳子:“当观众收门票么?”
“不收不收。”我拼命地摇手,晚上回去总觉得摇得有点脱臼。
那天要是孙权在就好了,我能字面意义上地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或者司马懿在也行,他老觉得我们本科生不会打球,都是瞎胡闹——得叫他认识认识老子的厉害,以后便不敢同我借钱,还想着法儿不肯还。
我爹倒是很欣赏司马懿这种厚脸皮,总之不管有什么,末了都是我不对,或者他总叫从自己身上找理由。人从来都这样,对己自由主义,对人马列主义。听惇叔的意思,我爹以前也年少轻狂过,不过总归都是别人的错,在他眼里,我爹从来没错。
他如果和我爹意见不一呢,那是谁的错?
我忽然想起他原先也在我爹那里做过事,只是很早就离开了。我对当年的事印象不深了——或者说,车祸以前的事,除了和哥哥相关的,我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心理医生说我这是PTSD,纯粹瞎扯,哪儿来这么自虐的PTSD,是我不想忘记昂哥而已,脑袋就那么大,总要删删减减地去掉一些不太重要的。
“打得真不错啊!”他笑着说。
“离昂哥还差得远呢。”我说,“也不知道能走多远。”
“你们都很厉害。”
“您教过他么?”
“他念书的时候,我应该还在国外。”他的眼睛又垂下来,我便忍不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舌根又腥又甜,像是经历了一个烟霞烈火般的、愤怒的深吻。
“他要是还在,我现在也在国外浪。”我笑说,“四~处~流~浪~”
如果这样多好。
他伸手拍了拍我汗湿的背,我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混杂着琥珀香,温柔而坚定地透了过来,在这湿热的体育馆里,从容地辟出一块清净来,这清净有隔绝世事的宁静力量。
“其实我在想,如果他往左打方向盘,谁都快活。”
“别这么说。”他坚定地打断了我。
“至少当时他能帮到父亲,我只能哭。”
“在你父亲眼中,你们是一样的。”
“您是一定愿意往好了想他的。”
我当时并不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和惇叔他们一样,无论如何都是维护父亲的。而他只是敛起了微笑,推了推金丝眼镜,什么也没说。
如果再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他沉默,请再笑笑吧,哪怕不是对我。
四、
父亲和他的事,我知道得很早。我和他的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上面讲课,我在想我握他的脚踝。他的脚踝生得很美,我亲眼见到父亲握着它,曲起他的膝盖,进入他,在那张漂亮的办公桌上。下身一丝不挂,他的内裤被剥下来,挂在他另一只脚踝上。他极不配合地挣扎在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徒然无功地。
小时候司马懿教我玩蚂蚱,把它们的两条大腿给卸了,让它们乖顺地在我们手臂上爬。
父亲也要他的乖顺。
他却最终什么也不肯给,连挣扎也不屑丢下了。我知道父亲不会再继续,可我不会。
我望见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站在讲台后面,白色的衬衫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我肖想的每一寸身体。我不知道是春天,是父亲,是我还是他,总有一环出了问题,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鬼迷心窍。那天我和司马懿终于把那顿欠他的烧烤给吃了,他一口撕掉一半的鸡翅膀,跟我说:“曹子桓啊,你小子最近春心萌动。”
“这么明显?”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嘛。”
“我想干啥?”
“你想干我老板。”他把鸡翅膀里那根骨头给拆了,剩下一块纯肉,丢进嘴里,就是有点儿烫,烫得他嘶哈嘶哈地咂嘴。
我连忙四下张望,太晚了,除了我,没谁愿意陪别人这个点儿翻墙出来吃夜宵的。这才放下心来,把他面前的烤大蒜都抓了过来,一个都不许他再吃。
“想有个屁用!”
“有用啊,你看孙权。”
“啥玩意?”
“天真。”他又摆出我见了十几年的老脸,俨然一个自吹久经沙场的处男。
“孙权咋了?”
“你这个人啊,东张希望,没戏了。”他把大蒜抓了回去,一口气闷了,臭气熏天。
“我本来也没戏。”我扒拉着盘子里的一块碎骨头,“你还记得我上次找你么?”
“你差点吓哭那次?”
“我那是失魂落魄。”
“没看出来。”他摸了摸嘴,“记得,咋了?”
“我看见我爹和他……”
“正常啊——不是?你说清楚?和他干嘛?”
“那可是我爹。”我叹了一口气。
“养子不肖!”他也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咱再来三十串鸡心,我给你透个料。”
“什么料?”
“我老板的料。”
“老板,三十串鸡心!”
他故作深沉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忽然发现他眼睫毛浓密得有点儿女里女气,不过倒是好看得很。他勾了勾手指,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近,只好又往前凑了凑,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大鼻子差点撞断我鼻梁骨:“我跟你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包括你想上我老板,我特么都是瞎编的。”
当时我气得差点一把掀了桌子。不过这么多年,我现在想想,他或许是看出点什么的,只是这个人喜欢玩深沉,捉弄我来着。不过经此一役,我下定决心,以后这家伙的话,我只信一半——当然,还是挑好的那半。
五、
那学期结束后,我再也没在学校见过他。
学校其实管得不严,有些已经退休了的老教师还是住在教工宿舍里,因为这儿地理位置好,去哪儿都方便。但他拧巴,或者说是不差钱,搬到教工宿舍一墙之隔的一个老小区来。说来也巧,他就在我租的那个单间对面斜一点儿。
租那个单间还是上个暑假开始的事。学校的学生宿舍楼都比较老旧,近年才开始翻修。司马懿他们博士生楼和国际生楼近,还靠近大门,出于面子工程考虑,先动的工,给他们迁移到最老最破的那栋去。这家伙暑假是留校的,就开始动脑筋,撺掇我出去租房。我本来也住不惯集体宿舍,叫上他和吴质在学校外头租了一个两室一厅。吴质这个人本质上还是个穷逼,还喜欢嘚瑟,不过我几乎是半走读的性质,司马懿当时在某投行某个政策研究中心实习,基本上也是睡打印机室的节奏,家里留个人打扫卫生还是蛮好的。
那天上午我本来在上金融衍生品,他连发十几条要死了的表情过来,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我哪儿敢不接,抓了书包出教室,一接通那头就大骂一句:“曹子桓,我跟你说,老子我不伺候了。”
“你哪儿伺候过我?”我简直摸不到头脑。
“不是,那啥,有空吗?我请你吃饭,随便吃,老子我不干了——我要专心搞学术。”
说是请我吃,又抠门,去他们楼下买了口水鸡凉面回来。不过那家店一直蛮有名,金融街上喜欢这口的挺多的,后来毕业的时候才知道是我校一个学长投的钱。据说对象去重庆发展,前些年重庆出事,铩羽而归,回来开始搞食品,也是有声有色。
“不过,你也还是太抠门了。”我说。
“你爹是不是有病?”他一挥手,仿佛完全没听到我的抱怨。
“他最近牙疼。”
“我就说嘛。”司马懿一口气灌完了冰可乐,“我跟你说,这政策研究没法做了!老子真的不奉陪了!爱谁谁爱谁谁!”
“你下午几点回去加班?”我看着他。
“两点。”他又垂头丧气起来,“这空调啥时候修?”
“不是空调的问题,是这边线路老化,说是晚上就来电了。”
“算了,我明早才能回来。”他风卷残云地摸了一把嘴,“好好看看我吧,这个礼拜你都没法见到我了。”
“那我去买挂鞭炮。”我笑道,然后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我的芬达,“这我的。”
“给我喝一点儿,我渴死了。”
“我喝过了。”
“我不嫌弃。”
“我嫌弃。”
“卧槽不是吧?”他眼睛都瞪圆了,两个眼球都是红血丝,实在有点儿好玩。
“算了算了,赏你的。”我说。
他哼了一声,拿过去毫不客气地一口气灌个底朝天,然后一脸嫌弃地说:“葡萄味的,全是色素和糖精。”
“给你喝就不错了。”
“行吧,你下午啥打算?”
“今晚上要回家吃饭——我妈说她买了点什么来着——我也忘了。”
“曹植也回去?”他扬起眉毛
“合家欢。”我面无表情道。
“Good Luck。”
感谢他的祝福,在我准备下楼的时候,我看见那边窗户里多了一个人。
六、
那个傍晚热得蝉鸣一声也无,我坐在窗台上吹风,等着我叫的车到楼下,我看见他出现在那扇窗户后头。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他打开窗户,折进去里面,换了一套银色真丝家居服出来,坐在窗边。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总之不是乘凉。
我从未在他的眼睛里看过这样的渴望,似乎那窗下有他毕生的渴望,而站立不动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那只曾经被父亲反剪在身后的手扶着老旧的窗框,仿佛在抚摸一个老朋友饱经风霜的指节。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声,但这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荀老师。”我出声喊他。
他像是吓了一跳一样,猛地抬头四下张望。他看见我,向我点了点头。
我要的车到了,可我决心不回家去。
“您吃饭了么?”我的声音在热空气里走不了多远,但总能到他那里,“可以搭个伙么?”
他是不喜欢大呼小叫的,垂着眼睛犹豫了一下,向我招了招手。我就忙不迭地下楼冲过去,像是杰克爬上那条绿藤,一路能上到月亮。
我前几天又看见他向我招手,他站在层层的浓雾后,向我招了招手。我再也不会拼命地向那雾气深处狂奔,因为我知道我是永远无法碰到他的了。我站在原地,他便招手得久一些。
七、
其实也没有很远,其实我敲门他开门这之间也没有多久,但我站在那扇木门后,忽然出了一身大汗,完全喘不过气来。
“跑得满头大汗。”他站在门口,笑我。那微笑似乎只在眼睛里。他累得很,似乎连笑都是负担。
“啊……天热……”我摸了一把,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汗臭。
“家里太热了,出去吃?”他看着我。
“好啊,您想吃什么?”
“你定吧,我都行。”说完他又想了想,“不要太辣,不要太咸,最好不要有大蒜——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没有没有,小馄饨您喜欢么?”我忙道。学校附近某条小巷子里有个卖馄饨的,据我爹说,他上学那会儿就有了,本来这片房租上涨,是千万开不下去的了。但我爹就喜欢那个调调,把那套铺面买下来,送给他接着开,光我就帮他跑过好几趟腿去买宵夜。
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口水——我由此猜想他喜欢——他点头了,又吸了一口气。他在一呼一吸之间,似乎有点儿变化,然而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那一瞬呼吸后,我总觉得有什么暂时地消失了。
我在前头,他在后头。那地儿离这儿走路还有点距离,我本来想招手打个车,他笑着问我:“你没骑车啊?”
“骑车?”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他再问我一次,我一定会推着自行车去找他,然后拍着后座说“上车,送你一程”。
“走去吧,也不远。”他扭过头看着我,几乎是建议的口气,这让当时的我有点儿自作多情的受宠若惊。
“行啊。”
天,说黑也就黑下来了。蝉鸣借着黑夜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一声声蝉鸣催促着我的心一段段地往上爬升,我听见他在我身边时有时无、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就又落回去。我的肩膀偶尔蹭到他的,浑身像触电一样紧绷起来,因为我忍不住想起那天他光裸的肩头。
晚上一点儿风也不起,热得喘不过气。那时我不知道他白天去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心底却忍不住猜测他去了父亲那里。他疲惫得很,像是浑身的活力都被抽掉了,但又带着轻快的、飘飘欲仙的不真实感。
“好热啊。”
“这些年越来越热了。”他指着前头的桥,“桥上有风,就好一些。”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就孕着笑,隐没在睫毛之后的,是朦胧的月光。
前几天我回学校去拿东西,经过那道桥,隐约间看到有人骑着车带着朋友,到了要上坡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开始蹬,后座的人却跳下车来,一路小跑地推着他。我一路追着他们,跑到桥顶,果然有凉风啊。后座的人这时候就又跳上去,两人四手一起脱把,欢呼着迎着风冲下去。
八、
他要了一碗荠菜精肉馄饨,我要的是香菇的——我爹每次都吃这个,虽然我觉得香菇里有点儿怪味,可能他觉得那个就是鲜。
店面太小了,我们就坐在外头。月光下的老墙边终于凉了些,偶尔有风穿过。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怎么不在学校了,他只是说要休息休息。我不敢问他是否要回父亲那里,我怕他疑心我知道了他们的事。他吃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我:“你下个礼拜三下午有空么?”
去他的经济法。
“有的,我周三都是空的。”
“你可以……算了。”他忽然叹了一口气,用指节揉了揉额头。
“你要我陪你做什么?”我故意说得很快,用“你”代替了“您”。
“再说吧。”他又对我笑了笑,“我最近睡得太少,脑子不清楚。”
“要好好休息啊。”我只能说这种话。
他忽然伸手拂了拂我的肩头,修长的手指拉了拉我的袖子——是让我离他近些么!
他说:“空调滴水,你坐过来点。”
我抬头向上看,空调外机边上也有一个月亮,和我身边这个一样遥远。
九、
司马懿这个家伙重色轻友,我是早知道的,但他放我鸽子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路上想买点儿水果,结果碰上黑心商家以次充好,下头的葡萄都是烂的,气得我把整袋都扔掉了。我站在垃圾桶边,捏着鼻子丢进去,捻了捻手,一抬头碰上他。他站在那儿,十分犹豫的样子。
“丢垃圾啊?”我笑着问他。
“啊?”他像是忽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算了。”
“您还好吧?”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太累了。
“算了……你帮我丢掉吧。”
那是一台有点儿年头的录音机。我爹年轻那会儿,那还能算个大件,还是日本产香港进口的,看来他年轻的时候还有点儿文艺细胞。不过也正常,他家是书香门第,民国的时候就有名了——也不知道他这个大家之后怎么和我爹这种半路出家的凑到一起去的。
我倒不是说我爹没本事——他的才学和能力是许多在象牙塔里呆了一辈子的人拍马也比不上的——只是我从来没听我爹说过他怎么认识他的。以我对我爹的了解,十有八九使了点儿手段,把一个大学生糊弄得屁颠儿屁颠儿的。想到他也有屁颠儿屁颠儿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想入非非,扭过头看他。
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消瘦了,脸色不正常的青白着,手指轻轻地敲着录音机的把手。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帮他丢掉。这种老式收音机重得很,他现在的手,我看着就知道他搬不动的。
“这坏了?”我轻轻拍了拍,“这玩意儿当年应该还挺难搞的。”
“对。”他点点头,“学校后来收了很多,一开始只收收音机,后来连录音机也收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们把它藏在老师办公室里,检查完才偷回来。”
“真的?你们放什么?”
“就是些听力磁带,也听听歌。”
“听什么歌?”
“都是些老歌。”他的手指划过录音机上几个键,似乎连摁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随便摁了一下停止键,其中一个弹开来,里头还有一个旧磁带。我抬头看他,他的神色变了变,皱起了眉头,尚未开口,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不由地紧张起来——我为什么要紧张?我也不知道。
进来的是荀攸,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又放了我爹的鸽子。
我爹有时候回来和贾处打电话,会特别无奈地吐槽这个人。不过我很崇拜他,放我爹的鸽子的人里,这家伙最个性,什么理由都敢用,就我知道的,他已经拔了8颗智齿了。我爹也知道他有时候胡诌一个理由,不过也拿他没办法,这个人是个奇才,商业眼光又毒又狠。我有时候想,吴质要是有他一半的本事,我就能找到理由逃那些无聊的课了。有些课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司马懿那儿学的多,虽然他老拿我当廉价劳动力还放我鸽子——算了,我大度,不与他计较。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怀我和荀攸那天眼神相对的尴尬,从头到脚都不舒服,想来他也觉得我出现在这里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谢谢,帮我丢掉吧,下次请你喝茶。”他若无其事地推合上了磁带盒。
“好的好的。”我也正不愿对着荀攸,实在怕他说与父亲听,抱起录音机就走。
门在我背后合上,我忽然想到今天周三。上次他曾说过周三似乎想约我做一件事,看他眼下的情况,估计是约了荀攸。
是啊,他侄子是社会成功人士,何必找我呢?我又为什么要尴尬或者生气呢?一切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们和父亲,他们那些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我实在想知道,他到底好不好。
因为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他说:“你不该来。”
十、
司马懿这个人真是有事曹子桓,无事张春华。要我说,张春华对他,压根就是精神家暴,他要是真不想谈,趁早分手,何必怕人说他是条单身狗。单身狗怎么了,我不也摇着尾巴活到现在?
话虽这么说,他每次打电话给我,我也贱得可以,陪聊一晚上,劝分劝到我口干舌燥,最后结论永远是:我反正话放这儿了,你乐意就谈,不乐意就分,何必呢?
一通电话聊完,又一通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接了就骂:“握草你有完没完?分个手比离婚还麻烦——诶,你是不是有病啊!精神错乱吧?”
那边沉默了很久,我的心咯噔一声。这没立即扣电话,也没骂回来,绝壁不是司马懿。我正茫然无措着,瞥见还没来得及送到回收站的录音机,浑身一激灵。
“是……是哪位?”
“我是荀彧。”
“啊对不起,我刚才以为是一个朋友,啊对不起对不起啊!”
“你也没错……”
我听见那边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浑身的血液就倒流回心脏,只剩一具冰冷的肉壳。
“啊,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想问……那个录音机丢掉了么——呃不,我只是想想谢谢你帮忙——你丢掉了对吧?”
“……对。”我看着录音机,“下午就丢掉了,怎么了?”
“没什么,想打个电话谢谢你。”我似乎能看见他礼节性的微笑,即使是礼节性的。
“您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一声就行。”
“麻烦你了,以后有机会请你喝茶。”
“好呀,我可期待着呢。”
挂了电话,我鬼使神差地找了个插头,按下了播放键,是张宇的《月亮惹的祸》,也是经典老歌了。也不知道是保存不当,还是被人刻意洗掉,后面也听不清楚,好像换了一个破锣嗓子在唱歌。
我本打算再听一遍,那晚的电话特别的忙。我以为他又打给我,慌张按了一个键暂停,跑过去接电话,结果是我那来体察民情的爹,说我妈叫我这周回去吃饭,千万要打扮好,据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还大我几岁。
好容易应付完,我回去一看,发现我按错了键,把那张磁带的后头彻底地洗掉了,不禁又沮丧又生气,仿佛亲手关上一扇门,把磁带抠出来,丢进垃圾桶里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来,那破锣嗓子真像我爹。
当然,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是一个猜测,因为我再也没有办法核实了,与那盘磁带相关的两个人,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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