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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张京和我说他们下午来打羽毛球,叫我们让半个场给他们的时候,我没当一回事、张京虽然是隔壁院教会计的老师,但是原先是父亲手下的门生,也不拿长辈师长的架子,两个人还约着打过球。但他水平太差,我们不带他玩,他只好跟同事们搞搞羽毛球这种中老年项目,被迫提前发挥余热。
马上要系突围赛了,大家都忙着霸场,谁还管你。司马懿是博士又是助教,手里有点儿半大不小的特权,给我们定了三个小时,并敲诈了我一顿尚未支付的海鲜自助。他这个人喜欢玩深沉,就是吃相难看,不留余地,吃干抹净,我们每次出去都是自助放题。他瘦,吃起来却有鲸吞四海的架势。拿了奖学金第一件事就在外头金钱豹办了张卡,现在有空就去人家门口拉横幅,青春错付。要我说,是他这个人特别晦气。
他大我八岁,上垮了我们家附近所有赫赫有名的学校。小学毕业,那小学没两年划归地方,教学质量一落千丈,初中毕业,那校长连个小姨子都没有就卷着钱跑了;幸好我们高中够坚挺,但是他毕业后,已经连续几年没出过成绩,直到我弟那年一鸣惊人,拿了个文状算是一雪前耻。
对于这种晦气,我一直称之为司马懿现象:跟你有关的东西,都倒霉。
对此,该倒霉鬼回应道:对,就你不是东西。
学校也不知道省个哪门子钱,体育馆里热得要死。大家都没精打采的,我作为队长,只能拍拍手,大喝一声:“来!大家打起精神来啊!”
这话我听着都没劲,但我也没办法。我和我哥不一样,他天生就像我爹,有领导风范,一挥手大家都愿意听他的。他当我系篮球队长的那年,是我们系最后一次拿篮球赛冠军。
“还想不想给计算机系点颜色看看了?”这话总算有点用。
计算机系那群人和我们不对付,我觉得他们是嫉妒我们有妹子。为首的那个叫孙权的,染个红毛,一天到晚在学校里招摇撞骗,书也没读过几本,写个挑战书都是错别字。上次两个系火并之后,在我爹的酒会上冤家路窄了,也是倒霉。周瑜一业界大拿,居然对这小子不离不弃的,也不知道他们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大家总算有了点干劲,分成两组,练习突破和防守。我右手运球,三步并作两步晃过一个,一跃而起,将球运到左手,狠狠扣了一个篮,忽然听见一声喝彩。
我扭头一看,他和拍巴掌的张京站在一起。
二、
他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服,带着细金丝眼镜,微笑着站在一个土豆边。
“张老师说你左右开弓,果然厉害啊。”他说。
他笑的时候,会先垂下眼,细密的睫毛使那笑容本身有了些神秘的意味,叫人患得患失,叫我患得患失。
“那不算什么,我还会背后运球,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再对我笑笑吧。
“您要是来看我们打球,那能把计算机系那群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孙权他们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或者只是微笑吧,这能让你笑么。
“真厉害啊。”他终于抬起眼睛,我望见他含笑的眼睛,并没有想到这个眼神将激荡我整个前半生。
三、
土豆说话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张京确实跟我说过要借场子。
我本来有很多计划,忽然都想作废。他倒摆摆手:“算了,他们要比赛的。”
我以为他要走,刚想说话,他忽然指了指边上的凳子:“当观众收门票么?”
“不收不收。”我拼命地摇手,晚上回去总觉得摇得有点脱臼。
那天要是孙权在就好了,我能字面意义上地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或者司马懿在也行,他老觉得我们本科生不会打球,都是瞎胡闹——得叫他认识认识老子的厉害,以后便不敢同我借钱,还想着法儿不肯还。
我爹倒是很欣赏司马懿这种厚脸皮,总之不管有什么,末了都是我不对,或者他总叫从自己身上找理由。人从来都这样,对己自由主义,对人马列主义。听惇叔的意思,我爹以前也年少轻狂过,不过总归都是别人的错,在他眼里,我爹从来没错。
他如果和我爹意见不一呢,那是谁的错?
我忽然想起他原先也在我爹那里做过事,只是很早就离开了。我对当年的事印象不深了——或者说,车祸以前的事,除了和哥哥相关的,我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心理医生说我这是PTSD,纯粹瞎扯,哪儿来这么自虐的PTSD,是我不想忘记昂哥而已,脑袋就那么大,总要删删减减地去掉一些不太重要的。
“打得真不错啊!”他笑着说。
“离昂哥还差得远呢。”我说,“也不知道能走多远。”
“你们都很厉害。”
“您教过他么?”
“他念书的时候,我应该还在国外。”他的眼睛又垂下来,我便忍不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舌根又腥又甜,像是经历了一个烟霞烈火般的、愤怒的深吻。
“他要是还在,我现在也在国外浪。”我笑说,“四~处~流~浪~”
如果这样多好。
他伸手拍了拍我汗湿的背,我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混杂着琥珀香,温柔而坚定地透了过来,在这湿热的体育馆里,从容地辟出一块清净来,这清净有隔绝世事的宁静力量。
“其实我在想,如果他往左打方向盘,谁都快活。”
“别这么说。”他坚定地打断了我。
“至少当时他能帮到父亲,我只能哭。”
“在你父亲眼中,你们是一样的。”
“您是一定愿意往好了想他的。”
我当时并不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和惇叔他们一样,无论如何都是维护父亲的。而他只是敛起了微笑,推了推金丝眼镜,什么也没说。
如果再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他沉默,请再笑笑吧,哪怕不是对我。
四、
父亲和他的事,我知道得很早。我和他的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上面讲课,我在想我握他的脚踝。他的脚踝生得很美,我亲眼见到父亲握着它,曲起他的膝盖,进入他,在那张漂亮的办公桌上。下身一丝不挂,他的内裤被剥下来,挂在他另一只脚踝上。他极不配合地挣扎在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徒然无功地。
小时候司马懿教我玩蚂蚱,把它们的两条大腿给卸了,让它们乖顺地在我们手臂上爬。
父亲也要他的乖顺。
他却最终什么也不肯给,连挣扎也不屑丢下了。我知道父亲不会再继续,可我不会。
我望见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站在讲台后面,白色的衬衫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我肖想的每一寸身体。我不知道是春天,是父亲,是我还是他,总有一环出了问题,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鬼迷心窍。那天我和司马懿终于把那顿欠他的烧烤给吃了,他一口撕掉一半的鸡翅膀,跟我说:“曹子桓啊,你小子最近春心萌动。”
“这么明显?”
“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嘛。”
“我想干啥?”
“你想干我老板。”他把鸡翅膀里那根骨头给拆了,剩下一块纯肉,丢进嘴里,就是有点儿烫,烫得他嘶哈嘶哈地咂嘴。
我连忙四下张望,太晚了,除了我,没谁愿意陪别人这个点儿翻墙出来吃夜宵的。这才放下心来,把他面前的烤大蒜都抓了过来,一个都不许他再吃。
“想有个屁用!”
“有用啊,你看孙权。”
“啥玩意?”
“天真。”他又摆出我见了十几年的老脸,俨然一个自吹久经沙场的处男。
“孙权咋了?”
“你这个人啊,东张希望,没戏了。”他把大蒜抓了回去,一口气闷了,臭气熏天。
“我本来也没戏。”我扒拉着盘子里的一块碎骨头,“你还记得我上次找你么?”
“你差点吓哭那次?”
“我那是失魂落魄。”
“没看出来。”他摸了摸嘴,“记得,咋了?”
“我看见我爹和他……”
“正常啊——不是?你说清楚?和他干嘛?”
“那可是我爹。”我叹了一口气。
“养子不肖!”他也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咱再来三十串鸡心,我给你透个料。”
“什么料?”
“我老板的料。”
“老板,三十串鸡心!”
他故作深沉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忽然发现他眼睫毛浓密得有点儿女里女气,不过倒是好看得很。他勾了勾手指,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近,只好又往前凑了凑,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大鼻子差点撞断我鼻梁骨:“我跟你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包括你想上我老板,我特么都是瞎编的。”
当时我气得差点一把掀了桌子。不过这么多年,我现在想想,他或许是看出点什么的,只是这个人喜欢玩深沉,捉弄我来着。不过经此一役,我下定决心,以后这家伙的话,我只信一半——当然,还是挑好的那半。
五、
那学期结束后,我再也没在学校见过他。
学校其实管得不严,有些已经退休了的老教师还是住在教工宿舍里,因为这儿地理位置好,去哪儿都方便。但他拧巴,或者说是不差钱,搬到教工宿舍一墙之隔的一个老小区来。说来也巧,他就在我租的那个单间对面斜一点儿。
租那个单间还是上个暑假开始的事。学校的学生宿舍楼都比较老旧,近年才开始翻修。司马懿他们博士生楼和国际生楼近,还靠近大门,出于面子工程考虑,先动的工,给他们迁移到最老最破的那栋去。这家伙暑假是留校的,就开始动脑筋,撺掇我出去租房。我本来也住不惯集体宿舍,叫上他和吴质在学校外头租了一个两室一厅。吴质这个人本质上还是个穷逼,还喜欢嘚瑟,不过我几乎是半走读的性质,司马懿当时在某投行某个政策研究中心实习,基本上也是睡打印机室的节奏,家里留个人打扫卫生还是蛮好的。
那天上午我本来在上金融衍生品,他连发十几条要死了的表情过来,接着又打了一个电话,我哪儿敢不接,抓了书包出教室,一接通那头就大骂一句:“曹子桓,我跟你说,老子我不伺候了。”
“你哪儿伺候过我?”我简直摸不到头脑。
“不是,那啥,有空吗?我请你吃饭,随便吃,老子我不干了——我要专心搞学术。”
说是请我吃,又抠门,去他们楼下买了口水鸡凉面回来。不过那家店一直蛮有名,金融街上喜欢这口的挺多的,后来毕业的时候才知道是我校一个学长投的钱。据说对象去重庆发展,前些年重庆出事,铩羽而归,回来开始搞食品,也是有声有色。
“不过,你也还是太抠门了。”我说。
“你爹是不是有病?”他一挥手,仿佛完全没听到我的抱怨。
“他最近牙疼。”
“我就说嘛。”司马懿一口气灌完了冰可乐,“我跟你说,这政策研究没法做了!老子真的不奉陪了!爱谁谁爱谁谁!”
“你下午几点回去加班?”我看着他。
“两点。”他又垂头丧气起来,“这空调啥时候修?”
“不是空调的问题,是这边线路老化,说是晚上就来电了。”
“算了,我明早才能回来。”他风卷残云地摸了一把嘴,“好好看看我吧,这个礼拜你都没法见到我了。”
“那我去买挂鞭炮。”我笑道,然后眼疾手快地摁住了我的芬达,“这我的。”
“给我喝一点儿,我渴死了。”
“我喝过了。”
“我不嫌弃。”
“我嫌弃。”
“卧槽不是吧?”他眼睛都瞪圆了,两个眼球都是红血丝,实在有点儿好玩。
“算了算了,赏你的。”我说。
他哼了一声,拿过去毫不客气地一口气灌个底朝天,然后一脸嫌弃地说:“葡萄味的,全是色素和糖精。”
“给你喝就不错了。”
“行吧,你下午啥打算?”
“今晚上要回家吃饭——我妈说她买了点什么来着——我也忘了。”
“曹植也回去?”他扬起眉毛
“合家欢。”我面无表情道。
“Good Luck。”
感谢他的祝福,在我准备下楼的时候,我看见那边窗户里多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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