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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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殿的封印被赶回的皇儒加固,那些煞气不甘愿被镇压,时常发出些沉闷低吼,在夜晚格外明显。
“吵死了。”
蔺天刑一跺脚,雄厚真气将吼声压了下去。
“老大别急,君奉天已经在寻找毁灭龙首的办法,再过几天就清静了。”
“一走就不见人影,真烦啊。”
说话间玉离经穿过竹林,沿着玉阶踏入无上殿,他眉眼间含着一点笑意,如沐春风。尹潇深笑着打趣道:“主事面带桃花,可是君奉天来信了?”
“侠儒尊驾。”玉离经敛神叹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确实是亚父来信,这件事与云海仙门有关,他要请两位同门前辈来此,是以向皇儒尊驾致意。”
“要来就来,反正也是拆厝,难道会拒绝他做白工吗。”
“是,吾这就向亚父回信。”
尹潇深与他一同离开,走在路上只见尹潇深看着他笑,似乎还有些深意。玉离经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当,忍不住投了个眼神询问。
“尊驾?”
“你和君奉天,明明是那种关系吧。”
“尊驾!”
“怎么还在叫亚父这个称呼。”
“嗯?”玉离经一愣,心里也有些迟疑起来,他总是这样叫亚父,无形间替两人划出一道界限,而自己偏要跨过这条线,君奉天心里或许一直在为难。
“哈,不送你了,去吧。”
玉离经离开后,回信时提笔写了亚父亲启,想到侠儒说得话,又开始犹豫起来。可一时要换,除过尊驾,他竟想不起还有什么其他的称呼替代。
无上殿下镇压的,乃是当年玄尊弥平八岐战祸,封印在此的八岐龙首。那一战折损数名顶尖剑客,史称斩龙之战,各大派门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其中陨落者便有德风古道的尊祖方御衡。
儒门的封印被玉离经以圣剑破除,此外尚有仙门的血封,以及道门的术封。漫长的时光中,邪神的力量被消磨,陷入沉眠。
而鬼麒主却要将它唤醒。鬼族的鲜血能够刺激龙首邪力,使它破封而出。
对于鬼麒主,玉离经的心情一直有些复杂,除过生身之恩,他也曾是与自己倾心相交的伏先生。
不论如何,事情总归是解决了。
龙首被云海仙门的掌门云徽子以斩魔录消灭之后,无上殿的动静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他向云尊道谢,对方十分随和地请他不必多礼,又说二师兄的请托,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达成的。更何况,八岐龙首本就是仙门封印在此,算不上什么恩情,反倒是要感谢儒门代为封印。
尘埃落定,玉离经心中仍有一块巨石未能放下。
直到他无意间又走入那间酒肆,曾经热闹的厅堂,此时也尽是人走茶凉的清冷。
玉离经在桃花谢尽的地方见到了他。
他没有戴着鬼面,也没有拿白骨扇,甚至没有束发,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对他笑了一笑。
“你果然来了,吾儿。”
“别这样叫我。”
玉离经眉头紧皱,将玄景天怀握在手中,一步步向他靠近。
“来杀为父吗?”伏字羲的语调一转,连声音都变得温润儒雅,恢复成伏先生一贯的腔调。玉离经手指收紧,剑柄的花纹硌痛掌心,死死盯着伏字羲。
“你不配这样叫我!”
玉离经一剑递出,被伏字羲轻易隔开,向后退了一步滑出剑锋范围。
“你身上都是君奉天的味道,真让人讨厌。”
伏字羲说着话,又低低咳嗽了一声,他捂着胸口,眯起眼对玉离经笑。
“吾儿这一剑,真是痛彻心扉啊。”
“你要吾自尽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吗!”
“哈。”
伏字羲荡开玉离经的剑招,白骨扇化作邪刃,扑面杀气直取玉离经。
那点建立在欺瞒之上的情义,终究随着剑意激荡,化作一点烟尘消散。玉离经对他,也并非憎恨,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为父自认未曾害过你,你却为了这些人对同族挥戈,你又怎知当初不是仙门先挑起战乱,又害死你的母亲呢。”
“住口!”
“当年血河战役,成王败寇,仙门弟子屠戮多少无辜,难道只是一点恩惠,就能让你死心塌地,让你对人族摇尾乞怜吗?”
“你还要说多久?”
玉离经将鬼麒主逼得连连后退,却被他的言辞激得愈发愤怒,踏入桃林深处而未觉。眼前突起迷雾,无数花瓣在四周浮动,如同受着什么牵引一般,围绕在玉离经身边。早已谢尽的桃林一瞬回溯,纷纷扬扬的花雨将玉离经团团围住,无论如何劈砍都无法破开禁锢。
“天罡玉旨!”
如同春雷入耳,玉离经身随意动,神皇之气一出,迷障一瞬破散。与此同时,君奉天身化昊光,一声沉喝,正法直取鬼麒主面门。
伏字羲横刃做挡,被汹汹剑意逼得向后滑退数步,重重撞在树干之上。
他呕出一口血,冷笑一声,抬腿便踢,君奉天与他短兵相接,又变了肉搏,双掌相触之际,君奉天只觉胸口一滞,伏字羲袖间一缕暗香,萦绕不去。
“亚父!”
玉离经一上前便看到君奉天负伤,毫不犹豫地将锋芒指向伏字羲,伏字羲这一次没有躲避,或许他已经没有力气躲避。
玉离经的力道很大,怕自己下不了手一般,硬是将他钉在树干之上。玄景天怀白玉的剑柄被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握紧,玉离经只觉一股力道带着自己向前,将剑刃贯得更深。
“你……”
“你靠近些。”
伏字羲张口时血从嘴角滑下来,说话时有一些含糊,玉离经与他挨得极近,听到他轻声地叹息。
“你本名伏辰初。”他的手指摸上玉离经的脸颊,被下意识地躲开,玉离经怔怔地看着他。
“辰初。”
玉离经挥开他的手,后退时剑身自伏字羲体内抽出,发出与骨骼的摩擦声。伏字羲仰头靠着树,血顺着指缝不断地流下来。
伏字羲仰头对他微微地笑,是那年春风正好,宾主相欢,也是那年处处算计,满口荒唐。玉离经缓缓跪坐下来,他捂住脸,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入尘土。
“玉姐姐……”
君奉天中得,更像是一种麻药,鬼麒主在此道上登峰造极,下毒也不是不可能,却不知为何没有下手。君奉天恢复功力时,鬼麒主坐在树下,早没有了声息。
“离经。”
玉离经有些恍惚地回头,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君奉天擦去他脸上血泪,拍了拍他的背。
“都过去了。”
玉离经苦笑一声。
“亚父,我现在是一个弑父的罪人了。”
玉离经不明白鬼麒主死前刻意地温柔,勾起玉离经心中对伏字羲所有的情谊,然后毫不留情地斩断,对于重情的玉离经来说,足够成为折磨他一生的噩梦。
他想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
自玉萧死后,他虽然被封印记忆,但总能梦到些许残像。后来他第一次出远门,平定战乱,亦是鬼麒主从中作梗,他被那道身影所化成的锁链纠缠着,而如今,鬼麒主死了,伏字羲也死了,他却不能从噩梦中解脱。
永远都无法解脱。
他握住自己被血染透的长剑,慢慢将血迹擦拭干净,然后抱起伏字羲。
君奉天没有问,而是选择了沉默地跟随。
觉龙海波涛汹涌,水浪激天,遍地枯骨覆盖在沙滩之上。玉离经站在玄黄岛觉龙渡口之上,将伏字羲沉入海水。
海浪迅速地将他吞没。
天际层云散去,大片的阳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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