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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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陆离。

陆地的陆，离别的离。

也许是前二十年的人生过于顺风顺水，不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会一语成谶，他这样自我介绍了二十年，才真正面临离别。

似乎是一夜之间，亲人，朋友，师长，都离他而去。

这个时候他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见义勇为被捅进ICU住了三天，一睁眼似乎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什么都变了。

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想赶回家向父亲求证，让父亲亲口告诉自己，一切只是个误会，是弄错了。可他没能进去大门，熟悉的小区被一群陌生的人围着，每张脸都充斥着憎恨和怨毒，他们大声喊着要陆子鸣偿命，声音混在一起冲入脑海，连同父亲手指间流出的乐章一起，在耳中轰鸣。

陆离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他扶着墙，穿过这些人群，然后被愤怒的群众推搡着后退。他重伤未愈，脚下也没有力气，竟被推的连退几步跌倒在地，背后的伤口传来撕扯的痛感，他下意识去摸，被人掐着手臂拖出好远，才算回过神来。

拦着他的是从医院追来的师兄，护士换药时找不到人，病房的电视里正播着新闻。

陆离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天翻地覆，他消沉了一周，接受了现实，然后向学校提交了退学申请。

张局第一次见到陆离就是在禁闭室里。

陆离因为斗殴被关禁闭，至于原因，他不说，另一伙学生也不说，总之大家心知肚明，说出来反而难看。

“你知不知道警校学生斗殴是要被退学的？”

陆离坐在硬邦邦的窄床上，仰头看着面前穿一件汗衫的男人，这张脸他见过很多次了，穿着笔挺的制服，一脸严肃，照片就挂在大厅的杰出校友展台上，私下里却穿的过于随意。陆离抿了抿嘴唇，哑着嗓子答话。

“那又怎么样。”

陆离撇了撇嘴，反正他退学申请已经交了，不管是打架还是逃课，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影响。

“你要是觉得这容不下你，可以，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回家去。”

“你以为这是哪里，警校啊，可以随便出门的吗。”

“你的退学申请我看到了，但是你现在的情况，我不打算批准。”

陆离这次才正经抬起头与张局对视，他眼中的困惑过于明显，眼睛睁得圆圆的，配着圆润的下巴，看得张局都忍不住笑起来。

“在校三年，一共三十一门课，总分两千九百一十三分，比我还高三分。”张局揉了一把他的头顶。“这是建校以来最好的成绩，你退学之后流向社会，万一干点什么，我都怕抓不住你。”

陆离闻言也不生气，他这几天多恶毒的咒骂和冷嘲热讽都听过了，好像他父亲是罪犯，连带他也成了罪犯，就该给人唾骂欺压，连还手都是罪过，

“那你想怎么样，找人跟踪监视我？还是把我关一辈子？”

“想不想跟着我干？”

陆离愣了一下，还没等他明白张局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局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陆离在禁闭室待满了三天，晚饭的时候在食堂又闹出了事，起先是几个人围着陆离推推搡搡，也不知谁先动的手，将饭菜泼了陆离一身。最后连带着拉架的起哄的，足有二三十人混战，校卫队来的时候，陆离拿餐盘将几名学生打的起不了身。

记大过，通报批评，退学。

警校所有用品，从床单到连袜子都是发的，一个双肩包就装走了三年的全部痕迹，他拿着那份通知，和学校告了别。走的时候经过大厅展示墙，里面还有他的照片，优秀学员。

有人打开玻璃柜门，将照片撕掉了。

陆离猛地低下头，快步离开。

再之后的事他其实不太愿意回忆，尤其是与他一同经历的人已经死伤殆尽，只有他一个人消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连以前的二十年，他也不大愿意提及，甚至将它们作为秘密封存。

如果不是密室杀人事件陷入瓶颈，一群人各自诉说自己的秘密，他也不会再说出关于父亲的任何事。

陆子鸣陆教授，就是一个将他钉上去的耻辱柱，他的人生观价值观被推翻，而在残垣断瓦中他只看得到血淋淋的审判柱石，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陆离想，这就是他的原罪。

他不愿深究父亲犯罪的原因，已经成为事实的事，纠结原因也没有意义，就算他的父亲不是为了私欲而是有其他的理由，杀人就是杀人，是无可否认的罪行。

即使是罪人，也该交给警察处理，警察也不能乱杀人，最终审判的依旧是法律和正义。张局告诉他，法律和正义总会站在无辜者这一边的，要相信它。

陆离将他的话当成信仰，从低谷一步一步往上爬，重新在废墟上建立属于自己的堡垒，渐渐坚不可摧，渐渐密不透风。

而这个时候，就算是光，也投不到他的心底了。

结案之后他在天台透气，每次烦闷或者疲惫的时候，陆离都会上天台待一会，让思绪彻底放空。他的脾气差，又不喜欢闲聊，时间久了，他在天台的时候大家都不会来打扰他免得挨骂。而自从池震进了警局，隔三差五的偶遇，一开始互不搭理，慢慢也会聊上几句。池震这个人从来不在乎他的冷脸和排斥，光明正大的入侵他的领地，陆离独占这片天台很久了，多了个人就像被踩了脚一样难受。

久而久之，竟然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的感觉。

池震发现陆离从接到这个案子开始就格外的暴躁，从他制止犯罪时候的粗暴就能看出来，更别提之后录口供时的粗鲁，池震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陆离的冷脸和白眼。

得，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池震仔细思考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觉得并没有哪里得罪陆离，愈发不解。难道是发现没有自己破案都变难了，心里过不去？

池震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连那二十几条连环语音都成了证据，顿时心里喜滋滋的。

陆离没了我就是不行。

不得不说，池震作为曾经的律师，观察得出的结论总是接近真相。

陆离的确是因为池震生气，原因也不在池震，而是自己。当他发现案情陷入胶着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拿起手记找池震，甚至在连续发了七八条语音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习惯了有个人在自己耳边聒噪，什么时候竟然如此依赖池震？

他得不出结论，又不满这样的现状，可事实就是如此，不承认也无法否认。

陆离听到有人上天台的脚步声，不用想就是池震，他没有回头，听到池震坐下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和他说结案报告。他说这件事不打算把督查牵扯进来，督查已经决定辞职，没必要再添一笔。他说了半天，又问陆离，费这么大劲儿，牵连这么多人，就为了报仇，值得吗？

陆离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然后说：“值得。”

池震啊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后笑了笑，又说：“你是个警察，竟然也这么想吗？”

陆离没回答，他微微回过头看着池震，眼睛里像蒙着一层雾气，眼角泛着红。陆离想，如果池震想要自己的命，那就给他吧。

他们之间牵扯太多，一笔一笔的算起来，太累，池震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好了，自己能赔的，也只有这一条命。

池震又叹了口气，给自己点了支烟，站到陆离身边，和他一起看远处的落日。

“你后悔过吗？”

陆离想了想，摇了摇头。

池震先是一笑，又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想，时间要是能后退就好了，我一定不那么任性。”

陆离知道他在说他姐姐，也不接话，手却下意识掐紧了护栏。

“你真的没有后悔的事？”

陆离又摇了摇头，他不想再谈下去了，他的情绪泄露的足够多了。他想，人怎么会没有后悔的事呢，如果时间能退回七年前，自己的选择会变吗？

当然不会。

那就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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