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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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一个雨夜遇到那个少年的。
天空泼墨似的,阿云嘎急急前行,大雨将他淋得透湿,脚印和血迹都汇入水流悄无声息。他跨上细窄的拱桥,电光在那一瞬刺破黑暗,他迎上一双比刀光还要雪亮的眼睛。
他撞到了一个挺拔的少年。
少年被他撞得一个踉跄,衣襟里掉出一枝杏花,阿云嘎快他一步接在手里,两人的手指在半空相撞。
又是一道惊雷,这次阿云嘎看清了他的脸,因为寒冷而有些惨白,乌黑的头发黏在脸上,双眼也湿漉漉的,仿佛刚才那一瞬窥见的锋利是他的错觉。
阿云嘎将花枝向少年人手里推了推,反被他一把握住手指送回自己胸前。
“送你了。”
阿云嘎甚至看到了他眼窝上的一颗小痣,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枝干,少年又看了他一眼,重新没入了黑暗中。
阿云嘎的信送来时,堂上所有人都觉得小公子会大闹一番,甚至为了不被殃及纷纷寻了借口告辞。郑云龙端端坐在侧首,双手捧着茶盏慢慢吹了口气。
“不再喝杯茶么?”
“不了不了。”“小公子客气了。”
郑云龙一抬眼,人便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自家人面面相觑。郑家主人,郑云龙的父亲,郑大庄主,被自己儿子看得说不出话。
“龙儿?”
郑云龙的反应太奇怪了,按他的脾气,不当场发作已经是做足了场面,现在关上门来,又要闹出什么妖蛾子。
“要退便退。”郑云龙嗤笑一声,双眼微微眯起,长眉紧紧拧着,连嘴角的弧度都透着股冷硬。“把信物也还回去,我不要他的东西。”
郑云龙说完就回自己院子,郑父心里对他有愧,见他点头很是松了口气,匆忙要人去找阿云嘎那半块玉佩,自己回书房写信。
这婚约定的很早了,那时候还没有郑云龙,阿云嘎也还不会说话,他与阿云嘎的师父交好,一日欢饮达旦之后,双方一拍即合要结秦晋之好,当场便把阿云嘎襁褓里带来的一对玉坠当做信物。后来有了郑云龙,是个男孩,虽说不禁嫁娶,但郑云龙自小难以管教,他渐渐也将这事忘在脑后,只当做个笑话说给郑云龙听过。而阿云嘎的师父去世之后,这件事就更没有人再提起了。
如今阿云嘎修书一封要解除婚约,郑云龙平白受了委屈,竟然没有打上门去而是息事宁人,让一众知情人惊掉了下巴。
郑父放回肚子里的半颗心在天刚破晓时再次被惊出了喉咙。
“老爷不好了!少爷又不见啦!”
“哥,你疯了,那可是即墨郑家,海龙王,你就这么退亲,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到底是为什么呀,这么多年你都没提,怎么前几天出门一趟就非退不可了。”方书剑愁的头发都要被扯下来了,他端着茶杯绕着阿云嘎转了好几圈,阿云嘎都丝毫不受影响,全神贯注地擦他的刀。
“难道——!”方书剑一拍大腿,杯子搁在桌面上磕的水花四溅。“哥!你别是撞了什么狐狸精吧!”
阿云嘎笑了一声,抬了抬眼皮,嘴角却微微勾着,很难得地没有向下垮。方书剑见状哀嚎一声,完蛋了,阿云嘎这个样子,肯定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别瞎说,信我已经送出去了,郑家要打要杀我都认,你就别替哥操心了,嗯?”
方书剑心说你这次下了郑家的面子,以后整个水路怕是都走不成了。
这真不是他瞎操心,海龙王郑家的名号,但凡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听说过,他们家这代只有一个小少爷,自然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能咽的下这口气放过阿云嘎,那才是奇了怪了。
他这里替阿云嘎愁的嘴角燎泡,阿云嘎反倒气定神闲,望着窗外一脸怀念。
“哥,哥!”
方书剑好不容易把阿云嘎的注意拉回来,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装了水的小酒壶里插着一截树枝。
“您是打算出家,在这悟道参禅呢?”
阿云嘎带着那截不知道哪来的树枝,头两天还有花,之后就掉光了,一根树杈,也当个宝贝似的随身带着,方书剑要扔,他还不许。
“哥,你跟我说,你到底遇见谁了,你要真有喜欢的人,我肯定是帮你的。”
阿云嘎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擦的雪亮的刀放好,拨了拨烛火。
“我不知道。”
“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他是谁。”
可他的表情,分明不是在回忆一个不相干的人,反倒像是怕惊碎一场好梦,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温柔的,迟迟不愿醒来。
方书剑叹口气,阿云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冷面修罗一样的刀客,他的刀会向他的心一样,不再坚硬锋利,他是一把钝刀了。
解除婚约不是件小事,即使已经送过信,阿云嘎还是要登门道歉,毕竟这件事,是自己办的不地道。
他往日里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那晚他淋着大雨回来,众人围坐着篝火饮酒,阿云嘎不喝,抱着刀沉默地听他们闲聊。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的记忆,当晚他便修书一封,请人送去了即墨郑家。
他忘不了那个少年了,那场雨再也不会停,阿云嘎做事需要心无旁骛,心里装了一个人,便无法去接纳第二个人。
于情于理,他都要亲自拜访一趟,方书剑要跟,他也答应了,小师弟是他一手带出来,担心他被郑家做掉。
这一回,他彻彻底底的得罪了一个大世家,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人,他甚至不知道日后是否有再见的机会。他一贯沉稳老成,如今难得的冲动一次,如此的义无反顾。
“明天就进即墨了,你还不睡,是怕了?”
方书剑哼了一声:“我怕什么,即墨城百里的动静他们家一清二楚,要怕也是你怕。”
阿云嘎十分轻松,丝毫没有赴鸿门宴的自觉,他把刀横在手边,枕着行囊躺在床上,掷出一枚铜钱熄了灯。
“要打要骂我认了就是,他们是江湖世家,我是朝廷的鹰犬,人家本来就未必看得上我。”
方书剑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阿云嘎的心真大。翻了个身腹诽,他们凭什么看不上阿云嘎,长相武功官职,哪样不堪匹配,便是家世差一些又怎样。
郑家显然刻意冷待,老爷病了,少爷不在,态度也端得是冷淡,阿云嘎也不计较,好声好气地说明来意,又在茶厅被晾了大半日,才终于等到管家,却是请他们离开。
“请您通报一声,晚辈……”
阿云嘎的话被打断了,管家显然是替郑云龙鸣不平。
“镇抚使大人,老爷已经给您回过信,也答应退亲,信物在这里,您请收好,主人生病,府中多有不便,就不留您用饭了。”
方书剑立时站起来要理论,被阿云嘎一把按住肩膀,他接过托盘里的半块玉佩,放入贴身衣袋,便拉着方书剑告辞。
“哥,他们太过分了。”
阿云嘎并没什么反应,他一身轻松,郑家的态度他早就料到,如今并未受什么刁难,已经算是走运。
“好了,怎么说也是我失礼在先,人家既然不愿见,那就不见吧,你不是老嚷嚷着想看海么,还去不去?”
“去!干嘛不去!”
黄昏后的海边陆陆续续有归来的渔船,阿云嘎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但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海,方书剑大呼小叫地踩浪,他沿着海岸前行,晚潮一阵大过一阵,接着天际的海平线仿佛无边无际。
海的那边是什么?沿着岸一直走,就能走到尽头吗,这样多的水,接着天边,仿佛云从海里升腾起来,再隆隆地奔赴四方。
夕阳沉入海面,浪潮褪去,有人自海水中穿云踏浪而来。
他的衣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而矫健的身形,赤着脚踩在沙砾上,一步一步向阿云嘎靠近。
“是你!”
阿云嘎惊呼出声,他没想到能这样快遇见,惊鸿一瞥吹乱他一池水的少年人。
月色朦胧,他仿佛自月中而生,发梢衣角滴落的都是流淌的月光。
来人微微皱着眉,疑惑地看着阿云嘎。
“我们见过的。”阿云嘎喃喃道,他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这样搭话是不是显得太过唐突?
“我叫阿云嘎。”
“你就是阿云嘎。”
显然对方听过他的名字,阿云嘎的脸色僵了一僵,少年看起来是江湖中人,听说的多半不是什么好名声。
“我姓云。”郑云龙一双极大的漂亮眼睛盯着阿云嘎,告诉他。“我叫云龙。”
他懒得想其他的名字了,阿云嘎盯着他的眼神让他有些不适,那目光坦荡热烈的像要燃烧起来。他下意识蜷起脚趾,沙子和海水从脚踝划过去,海水让他觉得安心。
阿云嘎还要再说什么,方书剑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一回头,郑云龙便转身,待他再看,已经去的很远了。
阿云嘎望着他的背影,浪花成为他白色衣摆的一部分,他和海浪如此相称,海水托着他,像托着一轮升起的明月。
“哥,哥——!”
方书剑好不容易把阿云嘎的魂喊回来,筷子戳走了盘子里最后一个丸子,丝毫没和阿云嘎客气。
“哥,你又撞邪了?”
方书剑嘴里嚼着还不忘抽空挤兑一下阿云嘎,没想到阿云嘎放下碗,反而盯着他问:“你听说过叫云龙的吗?”
“哪个云龙?”
这次轮到阿云嘎讶异了,他眨眨眼睛,意外地露出一点局促来,完全没想到方书剑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什么哪个,还有很多个吗,在江湖上走动,比你大几岁应该,长得很好看那个……”
阿云嘎说不出来了,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只言片语,或许还能加上一句眼睛很大。
方书剑嘴上没停,不耽误吃也没耽误回答问题。他一边把菜汤倒进碗里搅拌,一边努力的回忆。
“叫这名的数的出来的也有两三个,郑家的大少爷也叫云龙,听说从小就不许出门,大概关在家里绣花吧。至于江湖上走动的还年轻的,应该是杏花榜上那位了,不过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好不好看。”
“杏花榜?”
“你不知道?”方书剑也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你不知道也正常,就是前些年的血榜,势力太大你亲自剿的,后来重新开张,原本是叫红榜的,但是榜首那位交标只留一枝杏花,连着几次连红榜都改叫杏花榜了。”
阿云嘎心想那天自己果然没有看错,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不止有一场烟雨,还有着比月色还透亮的刀光。
“那,没有杏花的时候呢?”
方书剑梗了一下,他以为阿云嘎会追问杏花榜的事,没想到他的关注点这么奇特。
“也不一定是杏花,他刚接标的时候恰巧用了杏花,成名之后留的什么也没有人在意,但是大家都已经传开了,也就这么叫了。”
“这么说你知道怎么联系他。”
方书剑摇摇头,他只是个做情报的,比别人多知道那么一点事情,到底还太年轻,有很多事只能摸到皮毛。
“标金买首,买家只管出钱,他也只管拿钱,互不见面的,我又去哪里联系他。连名字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哥,你问这个干嘛?”
阿云嘎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本就深邃的眉眼微微皱在一起,愈发显得英俊的有些冷漠。方书剑一贯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倒不是阿云嘎多凶,而是他自己心里怵得慌。
“既然买家见不到,那目标总能见到。”阿云嘎一合掌,对方书剑说:“我要发榜。”
“啊?你要买谁?”
“买我自己。”
阿云嘎黑着脸走在前面,方书剑在后面憋的嗤嗤笑,阿云嘎回头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方书剑一边喊等等我一边追上去。
“你回去吧。”
“哥,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要笑的,你别赶我走。”
“和这个没关系,你留在这不安全。”
“你又没有买我,我不值钱。”话没说完,他又忍不住笑了一声,阿云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随后叹了口气,破罐破摔,挥挥手坐下,很大度的说笑吧别憋着了。
方书剑笑了几声又坐起来,一拍大腿。
“不对啊,我比你更便宜,我笑什么。”
红榜虽然做的是地下生意,但并不难找,阿云嘎确实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多了少了都怕引人怀疑,于是便问,锦衣卫的人你们也接么。
“千户百两,百户五十,还能给您饶个小旗。”
阿云嘎半天没接上话,还是方书剑说,我们要买阿云嘎的命。
“镇抚使两百两。”
阿云嘎铁青着脸付了钱,方书剑咬着嘴唇忍笑忍的肚子都疼了,一出门就憋不住笑,直到回了客栈才回过味来。
“你确定他们会让云龙来?万一别人对你下手,岂不是很危险。”
阿云嘎倒是毫不担心,他有自信让其他人有来无回,他总会来的。但他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对方书剑下手,毕竟大部分人做这样的买卖,都不会讲什么道义。
“你先回去,京里不能没人,我这边事了了就走。”
方书剑无奈答应,收拾包裹时从阿云嘎的行囊里掉出一截枯枝,灵光一闪立时反应过来,不禁暗骂自己迟钝竟然现在才发觉。
“哥,哥,这树枝你哪来的?”
“捡的。”
方书剑翻了个白眼,他才不信阿云嘎的鬼话,一定是别人给他的。杏花,云龙,他脑子里跳出一个不敢想的答案,手指一抖,树枝掉在了桌面上。
他扶着桌子坐下来,连喝了两杯冷茶才找回声音。
“是他给你的?”
阿云嘎没否认,方书剑咕咚咽了一口唾液,完了,阿云嘎看上的人,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云龙,这可真的是撞了邪了。
“哥,你那天晚上,好端端的怎么会撞上他,他又怎么会给你这根树枝,他只有——对,目标,哥,你那天杀的人,是他的目标!”
阿云嘎轻轻地哦了一声,挑了挑眉,方书剑还在嘀咕,他拍拍方书剑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甚至隐约有一点高兴。
“就算结了梁子,也得见了面才能解开嘛,我又不是有意的,再说,他未必知道是我动的手。”
方书剑哼哼两声没说话,他又不是傻子,莫名其妙给你送花,还能看上你了不成。这个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转瞬又为难起来,看上了也不是,看不上也不是,阿云嘎还没说什么,他倒先愁的说不出话。
“唉,哥你多保重,我明日就回京城,希望你早日……早日……”他卡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索性又补了一句,早日返京。
阿云嘎也没听他说了什么,他擦完刀就躺上床,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郑云龙又离家出走了,他一年大概要这么干二三十回,家里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郑大庄主想培养一个知书达礼的儿子的愿望大约在郑云龙五六岁的时候就遭到了挫折,十几年过去了依旧不死心,郑云龙生性颇有些放荡不羁,又是贪玩爱闹的年纪,连海都困不住他,要奔向更广阔的江湖去。
做一行确实是阴差阳错,但天下没有比这更无本又刺激的买卖,郑云龙不贪,只挑些恶名贯耳的单子来接,赏金花光了就回家,过几日又坐不住跑出来,在外待多久取决于人头值多少钱。
他翻到阿云嘎的名字时轻轻咦了一声,又看一眼标注,果然是那位镇抚使,他的前未婚夫。郑云龙手指在那三个字上摩挲许久,随后摘了他的红榜。
“接这单?前面已经折了三个了,老规矩翻三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郑云龙没有立刻回答,帘外人以为他犹豫了,正要退下时听到郑云龙喃喃自语。
“他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阿云嘎当然不止这个价钱,但血榜和锦衣卫血海深仇,明码标价,便是五十两也有人愿意接。”
“先放着吧,什么时候涨价了,我再来。”
“要是死了呢?”
郑云龙笑了一声,冷冷道:“他命不好。”
郑云龙在桌子上划拉着算,怎么也得三千两,那就得再翻倍,如果阿云嘎没撑到那个时候,那是他太弱,死了也应该,不值得他亲自走一趟。
阿云嘎身价涨的很快,郑云龙去洛阳看了场牡丹,就又翻了两倍。
“人在哪?”
“不远,就在开封。”
开封的夜市一贯热闹,阿云嘎走走停停,还买了些小玩意准备带回去送那些孩子,其实长安城里什么都有,但一家人的心意难得。他自小无父母,师父把他养到六岁,也没了,孤苦伶仃活到十几岁谋了个差事,倒是带了几个合心的帮手,都当弟弟一样惯着。
外面传他是个冷面阎王,是个修罗恶鬼一般的人物,整日暗地里盯着人的错处,一句话也要带回去盘问,凡是得罪了锦衣卫的,都要扣上各种罪名。
总之阿云嘎的名声,实在是不大好听,在京城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
这样的人,出门在外,仇家不多也不少,碰上入夜探望的“故人”,并没有令他生出多少意外。
那人一双眼睛借了月色三分皎洁,发梢软软地垂在脸侧,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真巧。”
阿云嘎满心都是欢喜,没赌错,他终于来了。
“原来大名鼎鼎的阎罗长这个样子,看着也没什么稀奇。”
阿云嘎好脾气地笑了笑,问他:“让你失望了?”
“外面传你身高丈二,魁梧如山,吊睛白额……”话没说完,郑云龙自己就笑了起来。阿云嘎听出他在调侃自己,于是顺着他说道:“是否还肋生双翼,背上长角?”
“不错不错。”
“坊间也传,杏花榜首,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活饮人血生啖人肉,依我看——”
“如何?”
“少一个仪表堂堂,冰肌玉骨。”
郑云龙面色一沉,一纵身跃上桌面,手中青锋出鞘抵在阿云嘎喉间。
“你消遣我?”
阿云嘎命都在人手底下,竟然不退也不出手,摆出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认真道:“我心所向。”
郑云龙反而收了武器,抬手一指屋顶。
“赢了,你的命归我,输了,任你处置。”
“当真?”
“怎么,怕死?”
阿云嘎当然不怕的,且不说郑云龙只是邀他决斗,这江湖就是这样,生死不由人,只能用手中的刀去选。刀乃百兵之胆,用刀的人,不该畏惧。
高手决斗,应该在紫禁之巅,有一轮明月,当世所有英豪挤破了头去观赏,然后不论输赢,他的名字必然流传百代。今夜不是个适合比武的好天气,有风无月,天空是沉沉的泼墨色。
郑云龙立在屋脊上,他解了夜行的外袍,露出一身素净白衣,阿云嘎从窗口跃上来,他知道为什么今晚天上看不到月亮。
绣春刀薄而窄,前端略弯,与常见的宽刀不同,刀法也自成一路。阿云嘎退了半步,双手握刀,这便算是行礼了,郑云龙丝毫不和他客气,长剑出鞘携着一股劲风向他疾步行来。
所谓刀如急雨,剑似流星,两个人也能斗出几分晚来风急黑云压城的气势。郑云龙早些时候学剑,求华美潇洒,再后来就抛了那些花架子,只管这一剑是不是刺出去,是不是刺准了。而阿云嘎就更沉稳,他自小学的就是搏命的打法,学刀不能怕,不能退,哪怕山崩也要面不改色。
那玉山将倾的时候呢?
阿云嘎心思快,但有些时候,身体的反应早就成了本能,尤其是在这千钧一发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堪堪向右一拧身,另一手持刀鞘反手一挥,敲在了郑云龙小臂的麻筋上。郑云龙当然不会因为他这一击脱手,而是顺势向后仰同时躲他后来杀招。
但阿云嘎并没有出刀。
他只是虚晃了一下,随后整个身体紧贴过去,抓住他飞起来的发带向下一扯,郑云龙旋身一挡,手中飞出一道寒光。
郑云龙又向后退了一大截,很懊恼地看着自己的手,失了束缚的长发披下来,他也懒得去拨一拨。
“我输了。”
负伤的是阿云嘎,郑云龙的暗器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划出好长一条血痕。阿云嘎擦了一下,轻轻的嘶了一声。
“这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认输的是我,你那是什么表情?”郑云龙瞪着他,把长剑往腰上一挂,双手也背到身后去,微微抬起下巴。“我不要你让,难道还输不起吗?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阿云嘎手里抓着条发带,一走动,上面缀着的几颗玉石珍珠磕在刀鞘叮当乱响,他顿时心虚起来,恋恋不舍地伸出手去。
“还你。”
郑云龙斜斜地看他一眼,方才阿云嘎要是趁他露出破绽出刀,他必定负伤,生死另论。他却拼着被自己重伤的危险,也要靠到近前来,不取他性命,只出手夺了这一条发带,才被自己情急之下错手划伤。
不管怎么说,既然约定比武,那出暗器就是自己坏了规矩。
“和我说说,谁要买你的命,我让他撤了,一命换一命,咱们两清。”
阿云嘎又对他露出一个笑,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既有心愿得偿的喜悦,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是我。”
郑云龙愣愣地看着他,阿云嘎又从怀里掏出一截树枝,好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递到他面前。
“这啥?”
“这是你送我的花。”
郑云龙几乎要怀疑阿云嘎的脑子有毛病了,他只送一种人花,就是他的目标。盯着那截树枝看了一会,他猛地啊了一声。
“是你!”
他倒不是忘了见过阿云嘎,那个雨夜,阿云嘎带着一身血腥,与他狭路相逢。当时自己又冷又气,哪里还有心思去捡花,随手就推了回去,事后自然忘得一干二净。
郑云龙没接发带,也没接那截树枝,阿云嘎脸上的血越来越多,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照理说,郑云龙认了输,那就全凭阿云嘎做主了。
阿云嘎处理伤口时也看着他,不时还笑一笑,脸上的血流的愈发欢快,郑云龙看着就忍不住皱眉。
“你还有什么要求?”
阿云嘎愣了一下,问:“什么要求都可以?”
郑云龙有些不耐烦,他不明白阿云嘎在磨蹭什么,想法子折辱他?他从第一天踏进这个江湖,就明白弱肉强食这句话,失败者注定是没有尊严的。
“我要你留下来陪我——陪我三天。”
“只要三天?”
阿云嘎点点头,他的时间不多了,就在今天之前,他甚至都在想,他是不是不会来了?好在郑云龙没有让他失望,那阿云嘎想,我应该试一试。
阿云嘎的眼神太亮,郑云龙背后无端起了一层冷汗,他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好像被什么野兽觊觎一样。但他又不好反驳阿云嘎,刚要答应,心思一转却想起一件事来。
“我听说,你刚和郑家退了亲。”他玩着剑穗,却仔细看着阿云嘎的表情。“什么理由,能和我说说吗?”
阿云嘎摇了摇头,虽然退亲的原因确实是因为他,但决定是自己做的,现在说出来,倒好像自己逼着他点头一样。
“我都没见过他,更别提成亲,你看到了,我身无长物,连人头都只值二百两,何必要耽误他。”
“海龙王不说富可敌国,但还有些势力,你这是得罪了半个水路的人啊。你和他家独子结亲,日后这些都是你的,喜不喜欢是次要,真金白银就这么拱手让人,不后悔?”
这话别人也问过他,阿云嘎依旧摇头,笑着说:“不后悔。”
阿云嘎要他相陪,就真的只是陪,天色太晚,郑云龙又是不请自来,他懒得再去叫掌柜加一间房,直接往阿云嘎床上一躺,踢掉鞋袜,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阿云嘎沉默半晌,自己也躺上去,几乎要贴到了床沿,稍微动一动,就要翻下去。
“怎么不睡?”
郑云龙声音一响,阿云嘎下意识抓住床沿,吞咽了一下,回道:“你也没睡,不习惯?”
郑云龙翻了个身,面对他,一双大眼睛就在他面前忽闪,阿云嘎又觉得渴了,他的呼吸都重起来,这么近,他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吗?
“我……”他一张口,又立刻闭上嘴,沙哑的嗓音和浊重的喘息出卖了他。阿云嘎猛地转身,郑云龙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自己也红了脸。
第二天一早,阿云嘎照常早起,郑云龙就睡在他身边,他看了一会,慢慢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他的手指还没触到,郑云龙就已经睁开了眼,双目清澈,哪有一点睡意。
阿云嘎猛地向后缩回手,连带着整个人都后退了一大步,几乎是摔下床去。郑云龙看出他的惊慌,也不点破,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才突然问起。阿云嘎呛了一下,手心里全是汗,他不是那个镇定从容的镇抚使,也不是号称阎罗的刀客,完全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阿云嘎。”郑云龙歪着头冲他笑,露出白森森的小尖牙,微微凑近了些。“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云嘎险些连碗都摔了,他看出来了,怎么回答?是还是不是,他会不会生气?怎么做才能让他留下来,他真的生气了吗?
他低着头,郑云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沉默半晌之后,慢慢点了点头。
郑云龙的笑容变的意味深长起来。
“你退亲,是为了我?”
阿云嘎生怕他多想,立即握住他的手。
“也不全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与旁人无关,你不必多想,我虽然……虽然喜欢你,但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他说到后面,眉梢眼角都往下垂,连带着嘴角都苦涩起来。郑云龙清了清嗓子,抽回手把碗推倒一边。
“我们接下来去哪?”
这可太有意思了,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阿云嘎知道他身份后的样子,会怎么样,懊恼,悔恨,还是愤怒?
阿云嘎又摇了摇头,他确实没什么计划,只是在等人罢了,现在人等到了,他又不知道该去哪,只知道不能让他走。
“你要去哪,我陪你也是一样的,做生意也行。”他选了个隐晦点的说法,很诚挚地看着郑云龙。“我陪你去,我不要钱。”
郑云龙微微皱着眉,很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的名声,都坏在你手上了,哪里还有人找我做生意。”
“这样吗?”阿云嘎又变得局促起来,想了想又双眼发亮地看他。“既然这样,不如你就借此机会金盆洗手,再也不做这个了!”
他想的很好,等郑云龙退出,自己再去讨一张剿令,把这个不管是杏花榜还是血榜的组织,再清洗一次,这样郑云龙就清清白白,自己也不用面临被追杀的烦恼。
郑云龙依旧摇头,还是那副愁眉不展心有戚戚的样子,看的他万分心焦。
“我若退出,被追杀的人就是我,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到时候,我们可就是亡命鸳鸯了。”
阿云嘎脑子里都是这句亡命鸳鸯,竟然还笑得出来,是鸳鸯就行,他才不在乎是哪一种。
“我保护你。”
“当真?”
“在下身无长物,只有这把刀勉强堪用,谁找你的麻烦,先要问我答不答应。”
以阿云嘎的刀法,说出这样的话,并不觉得夸大,甚至是有几分自谦的。郑云龙总算又笑起来,他眼睛大,愁如秋水笑如湖光,阿云嘎一颗心沉沉地陷进去,再也捞不回来。
“救命之恩,在下是否要以身相许才行?”
阿云嘎脸色忽地涨红,他急忙摆手,生怕被郑云龙误会他挟恩图报。
“不必如此,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不求报答,但是……”他微微低头,露出个不符合身份的腼腆羞涩笑意。“但是,也不是不行。”
郑云龙噗嗤一声笑出来,前仰后合,引得过往之人频频侧目,他也不在乎众人目光,笑的没心没肺,那样天真快活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世家少年郎。阿云嘎看着他,被他笑意感染,嘴角也跟着上翘,大笑出声。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云嘎注意到他换了发饰,把头发高高地扎成一束在脑后随着步伐甩动。比起昨日那条缀着珠玉的发带,今日装扮就简单多了,只在尾端镶了银质的云纹装饰。
他姓云,自己名字里也有云,这就是缘分,阿云嘎摸了摸自己怀里的发带,上前一步拉住了郑云龙的袖子。
“人多,我怕走散。”
郑云龙看穿他的心思,反手勾住他的手指,十分坦然地握住他的手掌。
“是啊,人多。”
反倒是阿云嘎脸色微红,但郑云龙都不介意,他再放手就是傻子了。虽说阿云嘎的要求是留下来相陪,但实际上完全是阿云嘎在陪着他逛街。郑云龙一个人出门惯了,难得有人陪着,兴致颇高,走累了就在茶棚坐下,听人说书唱曲,自在的很。
“……且说那活阎罗从天而降,一刀将那府兵砍成两半,再一转身,将背后之人整条手臂活扯下来……”
阿云嘎坐不住了,催促郑云龙:“我们走吧,你不是还想看扇面?”
郑云龙看了他一眼,转头对说书先生大声叫好,扔了两粒金瓜子到他面前盘子里。说书先生大受鼓舞,清了清嗓子,继续热热闹闹的讲起来。
“前面的胡饼做的也好吃。”
“……一番争斗,阎罗竟然负伤,他哪里肯善罢甘休,在院中一声怒吼‘纳命来!’,竟把那合抱粗的房梁震断了!”
“看不出来啊,你还练过狮子吼,可比翼德,奇才,奇才。”
阿云嘎脸上哪里还挂得住,只得哀求道:“不要听了,都是些杜撰的,你喜欢,我讲给你听。”
郑云龙扫他一眼,撇撇嘴:“你讲的又没有他有意思。”
眼见着阿云嘎头顶都要冒烟,郑云龙终于抿了口茶,丢了几片金叶子,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出来一趟,竟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郑云龙脸上一直带着笑,阿云嘎却实实在在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上去让那人闭嘴。但是看到郑云龙这么高兴,他只觉得满足。
三日转瞬即逝,阿云嘎被使唤去买栗子糕,回来的时候看到立在桥上的郑云龙,可惜天没有落雨,阿云嘎在心里已经唱完了一出白蛇传。
“遇上麻烦了?”
郑云龙见他神色有异,出声询问,阿云嘎把新出炉的点心放在他手里。
“趁热吃。”
“你要回京了?”
阿云嘎点点头,不接他的话,又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糖渍的山楂。
“待会还要吃午饭,吃点山楂。”
郑云龙突然就没了胃口,含了一颗山楂在嘴里,只觉得酸,他鼓着脸,一口咬下去,连牙根都颤了一下。
下午原本约了去看马球,郑云龙却回了客栈,一觉睡到华灯初上,醒来看到阿云嘎在擦刀,他先是去摸剑,又重新躺回去。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沉,便没打扰。”
郑云龙哦了一声,盯着床帐看了一会,问他:“什么时候走?”
阿云嘎擦好了刀,把灯火挑亮一些。
“明日一早。”
郑云龙坐起来,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扯散,全都披到后背上,前额几缕碎发滑了下来。灯火昏黄,他的皮肤也如同珍珠一般,湿漉漉的眼睛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阿云嘎看了一会,重新拿起布,他需要擦刀来平复一下心头的悸动。
“你没什么要说?”
郑云龙脸色有些沉,他睡前心里藏着事,醒了总觉得昏昏沉沉,阿云嘎又只擦刀不说话,看到他更是烦闷。阿云嘎看着他拂袖出门,没有问也没有拦,擦着他那把光可鉴人的绣春刀。
门被一脚踢开,阿云嘎下意识抓起刀,却看到郑云龙一身湿热水汽,劈头丢过来一条毛巾,大喇喇往他面前一坐。阿云嘎抓着布巾,又看了看郑云龙滴着水的头发,认命地站起来拢起他的长发。
“你没有要说的吗?”
郑云龙又问他,阿云嘎轻轻叹了口气,把半干的头发都拢在一边,用毛巾垫着,才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臂仰起头看他。
“你肯陪我三日,对我而言就足够了,不敢奢求更多。”
阿云嘎的眼睛很亮,或许因为是异族的关系,颜色偏浅,在深邃的眉骨眼窝下,就总有几分不近人情。他的嘴唇薄,又总是抿着,微微向下,愈发显得凉薄。郑云龙蜷起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抬着一双透亮的眼睛看他。
“不算奢求。”
阿云嘎抓着他的手收紧了,他只穿一件薄衫,能够看到手臂的肌肉微微隆起,又慢慢地放松下去。
他猛地撑起身体,一手压住郑云龙脑后,然后凑上去,在郑云龙唇角轻轻碰了碰。他不敢再求更多了,好像只是触碰,都能够让他觉得亵渎。阿云嘎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微微别过脸去。
“抱歉,我失态了。”
“孬种。”
郑云龙骂了一声,一抬手抓住阿云嘎的腰带,用力一扯,阿云嘎被他拽的整个人都扑了过来,郑云龙起身扣住他肩膀,一张嘴剧咬住了他的嘴唇。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阿云嘎被咬了一口,还有些发怔,摸了摸唇角的血迹,傻笑起来,扯动伤口又下意识收拢,却怎么也止不住笑意。
“你说要保护我的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阿云嘎握着他的手按在胸口,认真道:“我从不骗人。”
郑云龙点点头,弯起眼,勾着他的腰带向内走,阿云嘎跌跌撞撞摔到床上,郑云龙已经解了他腰上暗扣,抓着他衣领一扯,露出一大片紧实的胸膛。
“笨手笨脚,我要验货。”
阿云嘎闻言只笑,等郑云龙吻下来的时候,手掌悄无声息地滑进他的衣襟。虽然习武,但郑云龙的小腹还是软的,腰上也是软的,糖糕似地黏在掌心,仿佛隔着衣襟,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
阿云嘎忍不住去舔他的皮肤,从脖颈舔下去,把这块诱人的甜糕一点不剩地吃下去。他挨过饿,知道那种火焰灼烧肺腑肚肠的疼痛,现在郑云龙在他面前,久违地让他有了这样极致的饥饿感。
想要吃掉他。
他的每一寸皮肤,连汗水都是甜的,下面的血肉也是甜的,都捧到自己面前,连骨头都是甜的。
郑云龙被舔的晕乎乎,整个人都化成一滩水,被推搡着任人宰割,然后沉入一阵浪潮,他仿佛回到熟悉的水中,海浪托着他,在水里他总是安心的。
阿云嘎喘的很急很重,汗水滴下去,落在他瓷白的皮肤上。郑云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狼一样的眼神,于是摸了摸他的脸。
这是他最后的印象了。
阿云嘎依旧醒的很早,郑云龙就睡在他怀里,除了一丝不挂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不,区别大了。
郑云龙慢慢睁开眼,他又困又累,翻了个身继续躺下,阿云嘎满面愁容地坐起来,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得走了……”
任谁第二天醒来听到这句话都会发脾气的,更何况原本就不大好说话的郑云龙。阿云嘎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是不应该,低着头等着郑云龙发作。
没想到郑云龙只是低低打了个哈欠,他困的很,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阿云嘎,眼皮却一点一点的合。
“回去记得提亲。”
阿云嘎大喜过望,立刻点头,殷切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士,家住何方,还有些什么人,我几时去合适?”
郑云龙轻轻地笑了一声,闭着眼答道。
“即墨人士,父母俱在,没有兄弟姐妹。”
阿云嘎连连点头,却看到郑云龙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
“几时去都可以,我明日便回家。”他看着阿云嘎,又补上一句:“忘了告诉你,我姓郑,叫做郑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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