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试着去接受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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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室的门被人怒气冲冲地推开,外头化妆间的新人演员们都被吓了一跳。龚俊拉开椅子坐下来,助理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龚俊生起气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还挺能唬人。被留在摄影棚里的那个新人演员也很吃惊,忧心忡忡地问导演:“怎么办,龚老师生气了?”
助理一边看龚俊脸色,一边给他递气泡水,就听龚俊板着脸,问:“他人呢?”有个新来的实习助理不懂事,不知道龚俊在说谁,傻呆呆地问:“俊哥说的谁啊?”助理讨好地冲龚俊笑,说:“哥别生气,张哥飞机刚刚落地呢。我这就去催!”说完,推了推实习助理,让她赶紧去打听张哲瀚到哪了。
张哥快来,张哥快来,张哥快来!
老板要气到发马癫疯了。
这次事情的起因是龚俊在指导新人。他签了普林塞斯,工资不是白拿的,得干活。龚俊虽然演技不行,那也是和张哲瀚他们这一挂的对比而言的,比起新人来说,还是十分老道的。他拍广告经验又很丰富,以龚俊的水平指导新人拍情景广告,绰绰有余。
门被人推开,从外头走来一个高个的长发男人,五官和身材都是很好的,只是穿着红色polo衫,戴着墨镜,模样要多土就多土。一路上人家都喊他“张哥”,张哲瀚点点头。龚俊的助理很快溜到张哲瀚身边,跟他咬耳朵,说龚俊因为新人擅自改了剧本在生气。
张哲瀚很快反应过来,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龚俊这几年当广告指导老师,当得颇为顺手,这一当就当出自信来了。龚俊一自信,立马就巧思。人菜瘾大,还要干涉情景剧本,改得又相当糟糕,公司里的人都私下叮嘱过不让龚俊碰剧本。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就被龚俊发现了。
新艺人这次是真受委屈了,无端背锅。
龚俊还坐在化妆镜前,拿着手机听歌,气到都不想跟唱了,无意中拯救了众人的耳朵。张哲瀚走过去,伸出四根手指去挠龚俊下巴,觉得他生气的模样十分可爱,笑着说:“咋的啦?气成这样。”龚俊反应慢半拍,被他挠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躲开他的手,脖子一梗。
呵,又想套路我!你走开。
张哲瀚刚刚从片场回来,这会儿也挺累的,直接拉开他身边椅子坐下来,墨镜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张哲瀚做了个捡眼镜的假动作,龚俊已经习惯性地弯下腰去帮他捡了,放在化妆桌上。
看来没气到心里去。嗯。
张哲瀚拿起桌上的腮红刷,笑眯眯地往龚俊脸上扑,跟逗狗似的。龚俊被他扑得不停眨眼睛,抓住他的手,说:“哎,你别闹了!”张哲瀚放下刷子,片刻后脸色一沉,有模有样地说:“他们也太不给面子了,我帮你去教训他。”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摄影棚里的小演员看他满身的肌肉,立马瑟瑟发抖。
龚俊被他脸色吓一跳,连忙拉住他,说:“你干嘛呀?”张哲瀚心想这招果然屡试不爽,嘴上却说:“你不是生气吗?”龚俊垮着张脸,不愿说话,余光瞥到张哲瀚在揉膝盖,主动伸腿过去。张哲瀚笑眯了眼,把腿搭在他身上。龚俊面带嫌弃地看张哲瀚,说:“你今天穿的这都什么啊?”
张哲瀚无所谓地摆摆手。
不重要。男人到了39岁以后,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是的,距离《伙夫》杀青之后,已经过去了快五年。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张哲瀚前两年接了个剧本,叫《伤心剑》——一柄伤心剑,几回春风见。这讲的是一个剑客的故事。张哲瀚一个头两个大,苦恼地想:我为什么每次非得演这种角色不可?
这名字一听就很伤“心”了。
他把剧本拿去谢导那里,想问问老师的意见。
张哲瀚这几年接的戏本来就不多,很多时间都花在电影学习上,经常被谢导教育,还在纽约呆了整整一年去学习。这次的《伤心剑》,张哲瀚心里也打着算盘,这可是那位太平绅士的戏,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影帝的门槛。
谢导让他接,他就接。张哲瀚被关在剧组10个月,龚俊来探班的时候,看他胡子拉碴的模样,像个野人,差点认不出来。龚俊递给他纸巾,说:“哎,你慢点,回去有你吃的。”张哲瀚吸溜着龚俊做的鱼粉,活像八百年没吃过饱饭。
他去探班,被狗仔拍到。互联网上顿时一片腥风血雨。
付出总是有收获的。然而张哲瀚这次实在有些倒霉,太平绅士的《伤心剑》撞上了张导的《皋兰》。同样是古装的电影,类型差不大。对比剧本,《伤心剑》略输一筹。《皋兰》的编剧,张哲瀚也不陌生,正是写了《伙夫》的那位。
于是张哲瀚又拿了个提名,与百花影帝失之交臂。事实上,张哲瀚倒是觉得剧本还在其次。他这次输得心服口服,因为《皋兰》的主演是成名已久的老影帝了。确实是张哲瀚自己技不如人,他无话可说。
老影帝拍拍他肩膀,说:“秋水横波,春意化灰。你这双眼睛,就是“伤心剑”本剑。”张哲瀚说不敢当,老影帝夸完他,开始问谢导他老人家近况怎么样。不远处的陈导也带着那个年轻男人,男人和以前一样,眼神轻飘飘扫过来,内心却嫉妒到发狂:别以为攀上谢导就可以当皇亲国戚!
他这次戴了口罩,面目顿时很英俊了。
话是这么说,张哲瀚内心还是有点郁闷的。因为人的一生,靠奋斗往上爬,能触碰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很可能到了某个点以后就知道是极限了。张哲瀚有些惆怅,心想都快成提名专业户了,这难道就是我的天花板了吗?
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赵薇翻了个白眼,皱着眉说:“你少给我来矫情这一套!”要知道许多优秀的演员,一辈子都拿不到一个影帝提名,更何况张哲瀚年不过40,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张哲瀚眼中精光一闪,说要入股普林塞斯。
“入股可以。你想好,要带新人的。”赵薇眯着眼说。张哲瀚点点头,说带就带,没问题,“我想签一个人。”闻言,赵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俩人吵了一下午,赵薇就差没有明明白白吼出那句话——我普林塞斯就算再落魄,搁今天原地破产,也绝对不会签一个傻子进来!
艺人一般是没有资格入股自家公司的,不过这回情况不大一样。普林塞斯在好几年前经历了一场大的动荡,老板泥菩萨过河,差点自身难保。当时整个公司能打的居然只有一个张哲瀚,他带动了大半的业务,腰板直得很,赵薇没法和他硬来。
于是张哲瀚摇身一变,成了龚俊的半个老板。
龚俊本身就不是走演技派这条路。天赋这种东西,实在强求不来。他的脑子限制了演艺生涯的发展,也没法一直吃青春流量那口饭。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帝回收了你一个脑子,就一定会还你一片大海。
龚俊三下海之后,再蠢也积累出演戏经验来了。
凑活着,能用就用吧。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一幕。对张哲瀚来说,哄龚俊实在不算一件难事,他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看傻子怎么生气,又看傻子怎么气消,乐趣无穷。龚俊拿着手机,坐在张哲瀚身边,不知不觉间,俩人越贴越近。张哲瀚问他话,龚俊没听清,又低下头凑过去。
助理早就习以为常了。
有的新人还不习惯,背过身,暗自心惊:难道外面的传言……娱乐圈的水果然很深。小雨抱着张哲瀚的法斗进来,法斗塌着脸,眼神呆滞,丑得可以。龚俊大手一伸,直接把法斗抱进了自己怀里。狗眼瞪狗眼,一样一样的,简直如出一辙。
小雨嘴角一弯,似笑非笑。
“拿来我看看。”张哲瀚冲龚俊的助理伸手,他助理正在看龚俊的通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龚俊的通告单里有一栏,写的是“采访,做客《锦鲤说》”。张哲瀚眉头狠狠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锦鲤说》之所以带着锦鲤两个字,是因为它的主持人叫锦立一,她的主持风格平和却犀利,直击痛点。锦老师常年在“明星最想暗杀的主持人”榜上位列第一,且居高不下。张哲瀚问助理这是谁给接的,怎么偏偏接这个主持人的访谈?
助理也很为难,说这个推不掉,因为是赵薇下的命令。张哲瀚觉得这下棘手了,没想到赵薇对他签下龚俊意见这么大,直接给龚俊来了道送命题。难以想象龚俊对上锦立一会是怎样灾难的场面……“你怎么想的?”张哲瀚问龚俊。
龚俊的想法很简单,他说:“劳务费很多。”这话让张哲瀚想起了去年,有个“肾力健”的广告找上龚俊。一般来说,正处于青壮年的男明星不会接这种广告,谁知道龚俊不在乎,他直接问人家给多少钱。一听数额,龚俊心动了,说:“哎哎,我接、我接!”
张哲瀚那时候在纽约,根本拦不住龚俊,眼睁睁看着全网把那个“肾力健”的广告播放了大概有小一亿遍。他点击一看,只见龚俊穿着长褂,一手拿着药,一手摇着花扇,转过身,牙花子一露,回眸一笑,说:“腰好、腿好,她也好。大家——都好!”
好个屁。
这回张哲瀚长了个心眼,他走出化妆间,对小雨说:“你跟着他去。”小雨一张脸顿时笑不出来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带上他大名喊:“张哲瀚,你让我跟龚俊?!”整个普林塞斯的人,上到老板下到保洁小妹,谁不知道翔爷此生最讨厌龚俊?
兄弟你怎么回事啊兄弟!
张哲瀚笑了笑,似乎听到了小雨的心声。他一下蹿到小雨背上,抱住小雨的脑袋,变着法子跟他闹,就是要他去盯着龚俊,可千万别出什么笑话。小雨迫于张哲瀚的淫威,把他从背上放下来,被闹得实在没办法了,勉强说:“去也行。我可不会管他!”
等到了录播那天,小雨眼看龚俊就要进去,一把拉住他,想起张哲瀚的嘱咐,硬着头皮说:“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编。”龚俊感到有些奇怪。他虽然笨,但是也知道小雨不爱和他说话,那一定是不喜欢自己的了,怎么这次这么热情?小雨又加了一句,说:“别误会,张哲瀚让我来的。”
说完,小雨嫌弃地撒开手。
《锦鲤说》就在普林塞斯的棚里录制,环境优雅舒适,周遭摆设都是龚俊熟悉的,让他觉得很安全。锦立一拿着本子和圆珠笔,戴着一副标志性的眼镜,坐到龚俊对面,面色十分平和,让人读不出半分情绪。
两人四目相对,棚外的人屏住呼吸。
龚俊不懂他们为什么都那么紧张,明明锦老师看起来很和善啊,比张哲瀚好多了。张哲瀚时常发疯,龚俊接不住就觉得尴尬,恨不得化身真正的鸵鸟,把脑袋埋到沙子里。龚俊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就听到锦立一问他:“龚俊,你前几年出演的那部电影,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哦,谢导那个?我觉得是很好的电影,得到很多荣誉,大家都认可的。”龚俊很坦白地回答,完全不知道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锦鲤领域”。下一个问题紧随其后,锦立一说:“你说电影得到了很多荣誉,那么作为主演,你没有得到荣誉。你怎么看这件事情?”龚俊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没拿到荣誉,是电影拿到了荣誉。”
他还特意重点强调了“电影”两个字,生怕锦立一理解错了。
“哦,为什么呢?不拿荣誉,是因为不想做影帝吗?”锦立一的脸色如常,仿佛这就只是一个普通问题,没有任何其它的意思。龚俊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句句说到了心坎上,他点点头,说:“我没想过做影帝啊。因为我想赚钱,锦老师。”
从业二十余年,锦立一在采访的时候很少做表情。
这次居然破天荒对龚俊笑了一下。
锦立一推了一下眼镜,看着龚俊,继续问他:“张哲瀚和你一样是主演,他拿了影帝提名,而网上都说你的演技很差很烂,你自己觉得呢?”龚俊挠了挠头,说:“我觉得我演得不错啊。不瞒你说,当时在台北,胡老师和刘老师还夸我演得好呢!”
他一脸信誓旦旦,眼睛瞪得更大了些,生怕锦立一不相信他的话。锦立一不置可否,捏着圆珠笔说:“网上说你演技差,所以张哲瀚在片场一直教你,你对张哲瀚是什么想法?”前面的问题都还好,直到这个问题出来。
一牵扯到张哲瀚的话题,龚俊的眼珠就乱转。他的大脑内的CPU开始高速运转,自主加工相应的答案。无奈内存跟不上,硬盘就变成了个装饰。CPU终于在锦立一按圆珠笔的“咯哒咯哒”声中彻底烧坏,大脑死机。
龚俊只能自主创新,说:“演不好的时候,他确实传授了我一些。”
“那你发现自己演不好戏的时候,对于张哲瀚这方面,你怎么办呢?”锦立一又问他,逻辑严密到可怕。龚俊低着头,手抚了抚裤子上的褶皱,说:“能怎么办?只能试着去接受呗。”
这话又让锦立一抓住了,她继续问:“试着去接受,就是说你还没接受。网上说你和张哲瀚之间有矛盾,你没接受是因为你很讨厌张哲瀚吗?”龚俊一愣,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就扯到“讨厌张哲瀚”了。这怎么说呢……龚俊沉默了,试图再次开机,催动一些巧思。
场外,小雨抱着手臂冷笑了一下。龚俊的助理在一旁紧张到咬指甲。
救救老板,救救老板,救救老板!
咦,有了。龚俊脑中巧思一现,张口就来:“当然不讨厌,他是我演艺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说完,龚俊自己点了点头,觉得回答得非常好。满意,非常满意。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锦立一停下按圆珠笔的手,说:“张哲瀚是你演艺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还是你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实在超出了龚俊的理解范围,他觉得这比高考作文还难,所以他说:“这不是一样的吗?有什么区别?我本来就是演员啊。”
今天工作结束后,龚俊沿着走廊往外走。他路过化妆间,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用力把他拽了进去。化妆间里没开灯,黑漆漆的,门板隔绝了外头的喧嚣,一时间静得瘆人。龚俊有些紧张,鼻尖闻到橘子汽水的洗发露香气,忽然放松下来。
“很重要的人?”张哲瀚把他按在墙上发问。他在来的路上就刷了小雨用手机拍给他的片段,这会儿想发疯的欲望一下就上来了。龚俊伸出双手抓着他两只小臂,说:“哎呀,你别闹!出去了。”
张哲瀚人比龚俊矮,只好仰着头说话,怎么着就是不让他出去。
龚俊今天通告就这一个,本来不累。可是用脑子很累,眼看张哲瀚又要闹,龚俊也有些吃不消。他皱皱眉,两只手用力抓着张哲瀚的小臂,硬生生把人调转了个位置,按在墙壁上,然后伸手去抓门把。
俩人都出去后,化妆间里的那个新人演员畏畏缩缩地从角落里站起来,顿时松了口气,捂着胸口,心脏跳得厉害。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龚俊要先行一步,张哲瀚还在公司打转,忽然看到锦立一也还没离开,直直朝他这里走来。张哲瀚先和她打了招呼,其实心里已经戒备起来了。谁知道锦立一问了他一个问题,说曾经看过张哲瀚的发言——希望喜欢的人完全按他想的发展。不知道这个愿望实现没有?
看着龚俊远去的背影,张哲瀚收回视线。
他笑眯了眼,答非所问:“今天谢谢锦老师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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