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太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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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瘸子又来了。
木门门板被推得嘎吱作响,穿着水泥灰色外套的男人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站到队伍的末尾。凌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他脸上露出拘谨的笑容,带着点羞赧和讨好。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会儿,劣质钢笔的笔尖立马聚墨,渗透了薄薄的纸张,汇成一个大黑点。
凌睿快速地扯下诊单,纸张在钢尺锯口发出粗粝的撕裂声。“下一个。”凌睿淡淡地开口,刚才的病患拿着诊单出了门,那么王越就是最后一个了。许多村里人并不和凌睿打交道。不仅仅因为他是外来的知青,还因为这样的人,和他们是格格不入的。
就像现在这样。
白板打光,镜头对准凌睿那张脸,眼珠更黑,皮肤更白。王越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想或许是那天晚上碰到凌大夫的那只手没洗干净,所以凌睿才不高兴。于是王越今天吊了桶井水,把自己从头淋到尾,换上干净的衣服,自觉够体面了,才挑着正午的时候来见凌大夫。
镜头转移到桌面上,王越只看到了红色抬头的“户籍转员申请表”,还没来得及细看,凌睿就把表收起来放进了抽屉里。他今天心情好,甚至不吝啬笑容,问王越:“腿还痛吗?”听他这么问,王越攥紧衣角的手忽然松了开来,摇摇头,说:“不痛、不痛。”
凌睿站了起来,镜头从他背后拉长,只能听到对话,除了白色的背影,什么都看不到。“凌大夫,我那天……对不起,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你——”王越的声音响起,却被凌睿打断。像是知道王越要说什么,凌睿先开口了,“没关系。”
白大褂被脱下来挂到墙上,墙上高高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背景是旭日东升,万丈光芒。紧接着,镜头给王越的手来了个特写。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捏着一枚小巧的“圆球”,小心翼翼地看向背对着他的凌睿。“凌大夫……”王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凌睿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一枚麻糖,压实了用牛皮纸圆润地包着。很干净,可见裹得多么用心仔细。
给小孩解馋、给女人吃、给老人吃……王越拿来送凌睿,因为他着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别看它只是一枚糖,在60年代是稀缺的好东西。公社里吃大锅饭,再稀的粥,再粗糙苦涩的面糠,偷偷往里撒一把麻糖,都能顺滑地让小孩老人下咽了。那滋味香的。
这样的好东西,王越自己是舍不得吃的。以前他省下两颗糖,一颗给他傻子哥,一颗给他女人美林。自己舔舔手指上残留的糖丝,回味起来也算是吃过了。其中一颗早就进了王超的肚子。现在王越把另一颗拿来给凌睿,用来讨好他。
凌睿摇摇头,让他自己吃。王越还伸着手,显得有些窘迫。给出去的糖就像豁出去的脸皮,要么被人接住,要么丢到地上。凌睿看着他满脸的希冀,忽然发现这个瘸子的眼睛倒是生得特别。
这样一双眼睛,安在男人脸上,显得过于妩媚多情。要是换成女人,又不够柔和温顺,平白无顾多了刚强。大概是因为这双眼睛的缘故,凌睿接过了他手里的麻糖,拆开牛皮纸,用指尖捏了捏浑圆的麻糖,还搓了几下,说:“哎呀,我手脏!这糖吃了坏肚子。”
王越颇为可惜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那我可就扔了……”凌睿笑着抛了抛手里的糖,嘴上说着要扔,却迟迟没有动作。他那双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干净得很,哪里脏了?分明是不想吃。香甜的气味丝丝缠绕,王越忽然发现那颗黑乎乎的麻糖正躺在凌睿手心,被举到他面前。
凌睿的中指太长,几乎戳到王越的鼻尖。
这场戏拍完已经过了饭点了,谢导还拉着龚俊补拍镜头。张哲瀚没什么胃口,他和王森王智两人打过招呼就往房车里走。小雨看他对着水池呕吐,给他递过毛巾。张哲瀚擦了擦嘴,小雨已经准备好了水和药片。他就着水咽下药片,任由小雨给他按摩头皮。
其实按摩的效果也不大,这是神经痛,和头皮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好歹是个心理安慰,张哲瀚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小雨问他头还痛不痛。张哲瀚面露疲惫,问他:“现在几点?”小雨看看手表,说离预约的门诊时间还差四十分钟,是时候动身了。
他早就和谢导请过假。
张哲瀚很重视《伙夫》这部戏,除了必要的活动,能让他暂时离开片场的原因还真没几个,身体就是其中之一。俩人在医院呆了两个小时,核磁共振的结果一时半会出不来,还要复诊。小雨看他这样,心里也难受,说:“之前医生说过是良性,你要是真难受,大不了戏暂停一下,我们先做手术……”
房车里那盆无花果长得有人小腿高了,原来已经二月份了,拍摄进程都过了三分之一。张哲瀚看着小雨,忽然说:“我想吃三杯鸡。”小雨说行,回去就给你买。“要有栗子的。”他这么说,小雨就懂了。这哪是想吃鸡,分明是想家想妈了。
小雨懂。太懂了。
他这兄弟,看着精明能干还人来疯,实际上内心多愁善感得跟个林黛玉一样。说得好听叫林黛玉,说得直白了就是咯噔还矫情。“行行行,给你吃!给你买!”小雨被他那幽怨的眼神看得难受。
张哲瀚忽然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光头,十分动情地说:“小雨,你真好!兄弟,我太爱——”没等张哲瀚说完,小雨一张方脸就快皱成圆形了,他推了推张哲瀚,“行了行了,再演就过头了啊。”张哲瀚笑嘻嘻地坐好,打开微信给他妈发了条语音:“妈妈,我想你!我爱你!!!”
把负能量转化为疯狂表白的欲望之后,张哲瀚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他可以冷静下来好好琢磨台本了。张哲瀚拉起车窗,往外一撇,发现龚俊和导演正在说什么,周围的化妆师和场务都一脸尴尬,大家都没动。
差不多,下一场戏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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