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树名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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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在高纬度地区,遇见极光也是一件需要碰运气的事情。
我很担心和Lilin两个人看不到极光。他太非了,而我也不是欧洲人。要是看不到极光,这一趟行程等于打了水漂。我可能会忍不住把Lilin打一顿,一定是他脸黑连累了我。
黄昏时分,我和他扛着三脚架和相机出了酒店,按照向导给的指示,寻了自我感觉最佳的角度等待极光的降临。
冰岛真是太冷了,入夜后更是冻得我直打哆嗦。我自觉穿的已经足够厚实,可还是有莫名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身体里,把一腔热血都熄灭了。我翻了翻包,拿出几贴暖宝宝,分了Lilin两个,剩余的全贴在了身上。
“你这么冷吗?”他问。
“嗯。就是特别冷。”
他默默走上来,把手套褪下递给我,但我没有接受。Lilin也不坚持,只是也不再戴手套,将双手插进口袋里,略靠近了些,漫无目的地和我聊天。
“你现在怎么样?还熬夜赶稿?”
“不熬夜了。”我说,“我还想保护我的头发。”
他轻笑出声。
“你呢?什么时候再升迁?”
“不知道。”提及工作,他难免疲倦,“可能等秃头了再升迁吧。”
“没关系,小护士们一定会习惯这个过程的。一到年纪,自己爱的少年就变成了中年大叔,她们一定能够理解的。”我安慰他,“到时候给你买个假头套,保证和你的发型一模一样。”
Lilin无奈地说道:“你呢?家里人没催婚?”
“我还没跟他们说同你分手了。到时候付你点钱帮我回去露个脸,能拖就拖着吧。”
“1000块一小时。”
“……那我怎么不租鸭子?”我冷哼一声,“鸭子价格还便宜,包夜才800块。”
“你居然问过了!”
“还问了期期。问了一圈就你这王八蛋开价最高。”我说,“算了,还是不耽误你找女朋友了。”
“……我没有找。”Lilin闷闷地说,刚张嘴要解释什么,直接被我打断了。
“那你想找个男朋友?”我真诚地说道,“我可以给你写同人文,但我真做不来拉皮条的事情。”
他索性没有继续说,径直换了个话题:“……发财还好么?”
“没跟你说过么?我没时间照顾它,早把它送到期期家了。他家正好还有一只公公,听说相处的挺好的,发财还吃胖了不少。”
Lilin脸色微变,仿佛就想说“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一下”,旋即又忍住了:“你没工夫养的话……”
“你有精力?”我歪头看他,“你连铲屎的时间都没有吧。别想一只猫了,你老家不是还有那么多只等着你撸么?忘掉发财,往前看。”
“你就这样把发财忘掉了?”他难以置信地说道,“它可是你心心念念多年才养的第一只猫。”
我是很喜欢猫,从小就喜欢。但后来发现也就那么回事。我喜欢很多东西,可兜兜转转到最后,我还是最喜欢自己。
“那能怎么办?”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硬要把它留在身边,对我对它都不好,索性给它寻个好归处,也算是主宠一场尽心了。”
Lilin噎了口气不说话。
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打击不是对方舍弃许多相处时的习惯,而是若无其事跟没事人一样继续生活,甚至将过去耽误自己的羁绊统统斩断。
我知道Lilin有怨气,来自于他心头无端生起的执拗。他太好懂了,如果不是洒脱,便是偏执。
于我而言这是畅快的,我眼睁睁看着素来冷静克制的Lilin陷入自己的情绪牢笼里,心中痛快得很。其实Lilin犯不着接受我的邀请,请了那么多假不远万里来冰岛受罪。他当时本应该利落地拒绝我,只要他干脆地拒绝我,他解脱了,我也会慢慢解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然彼此折磨。
这是我们自找的。
极光就是在此刻降临的。谈不上是个好时候。
漆黑夜幕之下,淡青色的极光变幻莫测,以近乎静止的姿态悬挂在天空中,几乎把整个天空都覆盖了。
我和Lilin真是走了狗屎运。
这种极光并不常见,多数极光观测者看到的都是转瞬即逝、范围不大的极光现象。能目睹眼前这种档次的,真是少之又少。爱斯基摩人称之为“神之裙摆”,只有这样漫天的极光,才够资格配上这个名字。
“后悔和我来这一趟么?”我目光灼灼地问他。
Lilin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定了定神才回答道:“……我没有后悔过。”
我觉得也是。有些时候失去与得到的东西并不对等。我们可以尽弃前嫌,但是做不到重新携手相伴。就如挖出身上的附骨之疽,虽然终究解除了痛苦,但它存在的痕迹依然深深烙印在你的骨骼中,百年后也会与你同去。
我们都不是宽容平和的人,年少的时候如何热烈地相爱,后来便如何较真地怨恨,这份上能做到不互相记恨已经很好了。
“Lilin。”我喊他,“过了多久了,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Lilin没有说话。他很多时候都不说话,仿佛我提了什么很过分的问题。我很难过,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呼喊我的名字也成为了一件令他为难的事情。
后来我放弃了,没打算再等他回话,俯下身去看我的镜头,希望我的宝贝镜头够争气。
“冬杨。”他开口了,“你算的很准,一直都很准。”
刚和Lilin认识的时候,我曾说笑着给他算过一卦。
“要我给你算命吗?”我说,“三流写手,兼职算命。”
“你算。”
“木子李,你只有一个木,独木不成林。”我开玩笑似的说道,“而我恰好有一个木。你不会孤单。”
分开的时候,Lilin说,我算的很准。他这棵独木,势必终生无法成为一片树林。不管有没有我在。
我其实很想说不是的。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你是一棵独立于北冥之滨的通天巨木,根脉深入地壳,枝叶伸向太阳。你就是一整片森林。
只是无论是光景盛大还是苟延一隅,都与我无关了。
我抬头看向漫天极光,忽然遗憾地想,这么好的景色值得用后半生慢慢回味。我不该和Lilin来,我和Lilin已经没有与共的后半生。
可订机票的时候我想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想到Lilin。
以此璀璨作为我俩的收场,似乎也不算辜负。
“你知道Razbliuto这个词吗?”
他果不其然地摇头。
“对曾经爱过、但现在已经不再爱的人,抱有的一种复杂又伤怀的情感。”我解释道,举起手机界面晃了晃,“我很想把你的备注改成这个,但我发现我还没做到。只是,也就这样了。”
我想,Lilin应该全然懂得我的意思。虽然自作多情地想过,一开始他可能存着些复合的念头,但到底时光无法倒流,支离破碎又千疮百孔的情感也不会复原,只剩下心底一丁点追念,看到某样熟悉的事物时还能回忆起最初那一点点值得珍藏的甜蜜。
或许我们余生都靠这一点蜜糖过活,像是初拥过后的吸血鬼舌尖依然保留着人类珍馐的美味,以此度过永恒又冰冷的未来。
我抬手拥抱他,不管他愿不愿意。
然而出我意料的是,Lilin轻轻低下头亲吻我。
Lilin的嘴唇冰冰凉凉的,似是有雪花融化在他的唇上。
“我以为我们都在原地呢。”他慢慢说道,“我以为尽管我们都在往前走,但脚下的土地是同一片,我想歇一歇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结果大梦初醒,你已经甩开我好远了,也再不会停下来等我。”
“真像你这王八蛋会说的话。”我说,“其实大家都图个开心,要是在一起不开心了,还不如不在一起。”
“真像你会说的话。”他低声喃喃,用力抱紧我,将脸埋在我的肩膀上,“要是再来一场极光,会不会和现在看到的一样?还是不一样?”
这次轮到我不说话了。
起风了。
夜晚的风着实凉得透骨,Lilin站在我面前阻挡了大部分的寒气,只是还有些许若有似无的哀泣顺着风声灌进我的耳蜗里。我侧过脸不想去听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想要是这个时候和Lilin说我们从头来过,他会不会愿意。只可惜我们俩都是极端自我的人,磕磕绊绊到现在已经不想再退让和改变了,也不愿再对过去做过的事情表达一丝一毫的忏悔和报答。
就这样吧。
能在最后的最后依然对彼此心怀眷恋,已经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回国的时候Lilin和我没有坐在一处,仿佛两个互不认识的陌生人般,独自办值机、登机、领取行李。
我隔着多排座位远远觑他。他戴着耳机闭目养神,侧脸真是好看极了,似是回到了多年前我一见难忘的模样。说来我其实是个日久生情的人,唯独一见钟情了那么一次却不自知。直到后来和Lilin正式处了对象我才恍然发觉,原来最开始,我就是想要这个人的。
抵达国内时Lilin等了等我。我们在出口驻足了一会儿,四目相对,像是都在等对方说再见。
“再见。”我还是先开口说道,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
在日本的神话里,母神伊邪那美在诞育火神的时候不幸被烧伤致死。父神伊邪那岐去往黄泉国寻回妻子,但伊邪那美说要想重返现世,在出去之前伊邪那岐绝不能回头看他,否则就前功尽弃。可伊邪那岐终于没忍住,发现自己的妻子变成了一具爬满蛆虫的尸体,最后惊恐地逃出了黄泉国,与伊邪那美结束了神婚,彼此怀怨终生。
别回头。不能回头。
我怕回头看见Lilin还在原地等我,或者他亦是头也不回地离去,无论哪种情况都会乱了我的心神,长久以来苦苦支撑的意志又会土崩瓦解。
就让他在我背后吧。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我只要不回头,盒子里的秘密就无人知晓。
“冬杨!”
有人在我迈出玻璃门前,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名字。然而不过一瞬,那声音很快便混进周围鼎沸的人声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连带着凛冬微光般的留恋不舍、遗憾懊悔一起消失了。
仿佛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幻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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