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正文-----
“献青,我不想再与你吵架,我们和平离婚吧。”
门铃响的时候,妻子祝敏珍带着疲惫对戚献青说。
来客人了,这对即将陌路的夫妻怎么着也要在最后的时刻装出和睦的样子来。祝敏珍连忙拢了拢头发,擦了擦眼角的泪,站起身的时候又把领口的扣子扣好。
然而祝敏珍却不认识门外站着的皮肤黝黑的少年人,“你找谁?”
“请问是戚献青家吗?我叫彭浅,来找戚大哥。”
刚把离婚协议收到抽屉里的戚献青听到彭浅的名字,连忙跑出来说,“彭浅?”
彭浅见到了戚献青,高兴地摆摆手,“是我,戚大哥。”
“快进来吧。”
祝敏珍列开身子让彭浅进屋。
彭浅穿着打了数个颜色不一的补丁却整洁泛白的灰色外套,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或许还是别人送的破旧衣服,他手里拿着两只肥硕的公鸡,也许是因为舟车劳顿,这两只鸡失去了以往雄赳赳气昂昂的骄傲姿态,低着头任凭彭浅提着。
“这是我哥让我带给你们的鸡,是院里散养的,炖汤喝,有营养。”
彭浅宣布了两只鸡的命运后,把它们递给祝敏珍,她推辞一番也就拿了,放到厨房门口。
祝敏珍给彭浅倒了杯水,并把果盘拿出来让彭浅吃糖和瓜子,彭浅刚坐下,就立即站起来推辞,“谢谢……姐,真不用了,我不饿。”
“来,没事,吃点零食淡淡嘴,这是姐厂里发的,都是好糖。”
在祝敏珍的热情招待下,彭浅拿了一个硬质水果糖剥了塞嘴里。
“彭浅是吧,你先和你戚大哥聊,我出去买点菜。”
祝敏珍不知道该如何和彭浅打开话题,只好找借口出门。
彭浅本还说着不用,戚献青说,“让你祝姐去买吧,这么多年没见你了,当然要做顿好的,正好家里没菜了。”
彭浅又坐下,嘴里的糖从左边腮帮换到右边。
“这都有七八年了吧,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穿着开裆裤追着木匠孙跑,跑着跑着往前一摔,蹭了一脸的黄土的事。”
彭浅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戚大哥你怎么还记得啊。”
“那当然了,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
戚献青又问,“你哥他,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去年妈走了,给她治病花了不少钱,粮食收成也不好,现在改革开放了,哥说不想让我窝在村子里,就让我到城里找找工作,哥还说让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两只鸡,我就来了。”
戚献青看着面前彭浅杯子里热水冒出的屡屡热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哦……嫂子她还这么年轻……”
“是肠梗阻,我哥没凑齐手术钱,医生说耽误了治疗时间,就……”
彭浅才十六岁,失恃之痛让他忍不住红了眼圈,“我哥整个村都借遍了,最后我妈都没从卫生所转到县医院……”
戚献青想起彭嫂露着贝齿,眼睛弯弯的笑,也不禁悲从中来,又怪彭深不联系他。
“怎么不和我说,写封信过来,我就把钱打过去了,这是救命的事。”
彭浅说,“我哥说,你是在厂里工作,工资还要供全家开支,就没有张口。”
何止是没有张口,这几年他联系自己吗?
“那戚大哥,我先走了,哥说让我不给你添麻烦,我就替哥看看戚大哥,把东西送到就行。”
彭浅嘴里的糖化完了,就要走。
戚献青忙拦着他,“这刚到,走什么,你在这找到工作了?”
“没,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行李都在里面。”
戚献青果断地说,“一会吃完饭,把房退了,先住我这,厂里还缺人,你回头就进车间。”
彭浅见刚下了火车就能有工作,顿时就来精神了,“真的?!”
“那还有假,听我的,别慌着走了,再吃块糖,吃瓜子也行,再给我说说家里的情况,老张书记,还有钟队长,都好吗?”
“挺好的,张爷爷已经不是书记了,他糊涂了,每天就坐榆树底下晒太阳,钟叔叔最近都在忙包产到户的事。”
“那你小钦姐呢?”
“她跟钟叔的儿子钟奇志生了一男一女龙凤胎,钟哥特别疼她,连衣服都是钟哥洗。”
“那就好,那就好。”
戚献青把一圈人问完,才又问彭浅,“你哥他,也应该有小孩了吧,多大了?”
哪知彭浅摇摇头,“没有,哥他一直和妈供我读书,连新房都盖不出来,但是也有女子要嫁给他,但是他没同意,说要让我读出来再找,人家等不起了,就嫁了,这妈刚走没多久,哥说要守孝,也不让说媒的进门了。”
“结果我也不争气,高中没读完,只能出来打工。”
说到这,彭浅四处看了看,“戚大哥,你的孩子呢?”
戚献青说,“我和你祝姐没有子孙福,一直都没要成。”
正聊着,祝敏珍回来了,手里提着青菜,还有一点猪肉。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厨房烧菜,晚上也别走了,让你戚大哥杀只鸡,给你炖汤喝,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戚献青也接过妻子的话,“是啊,彭浅,你跟你哥那时候一样瘦,听你祝姐的,别走了,等你稳定了再找房子,先住这。”
听到这,祝敏珍抬眼看了看丈夫,没说话,进了厨房开始摘菜。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戚大哥,我随便租个一间房就行了。
“听话,就住我这。”
当晚,戚献青带着彭浅去招待所拿了行李,把自己的书房收拾了给彭浅住,他抱着被子进了卧室,祝敏珍一个人在这间房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两人一人一个被窝,背靠着背。
“我把彭浅工作安排好,咱再去办手续。”
半晌,祝敏珍才说,“好。”
过了许久,感觉到丈夫还没睡着,祝敏珍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说咱们俩,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一步呢。”
戚献青没回他,心里翻滚着以前的事。
第二天一早,祝敏珍给他们俩买了早餐就去上班了,戚献青带着彭浅找了车间主任老刁。
“刁师傅,这是我干妈的孩子,朴实良善,现在厂里不是缺人么,让他进来吧,小伙子年轻能干。”
刁师父是个五十多岁的戴眼镜老头,平时和戚献青关系挺好,他都这么说了,就答应了,“行,叫什么名?一会让人给你做个工作证。”
“谢谢师傅,我叫彭浅。”
“好好,哎,徐明,你来,带着这个新来的彭浅去认认机器,教教他怎么操作。”
一个壮硕的中年人跑过来对彭浅说,“叫我徐哥就行,来吧。”
见彭浅走了,戚献青说,“谢谢你啊刁师傅,晚上来家里喝点酒吧,敏珍炖了鸡,就是这孩子带过来的。”
刁师傅拒绝了,他说,“改日吧,等你和敏珍的关系和好了,我再过去,我可不想喝一顿绕肠子的酒。”
说到这,戚献青只好承认说,“我也不瞒着您了,我和敏珍要离,确定要离了,等彭浅稳定下来,我们就去办手续。”
刁师傅惋惜地说,“就一定要离吗?你们夫妻俩过得这么好,就算没孩子也没事啊,离了婚再想找合适的可就难了。”
“可能我和敏珍还是没缘分吧。”
“瞎说,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缘分,还是太要强,夫妻之间要忍让才能和睦,又不是打比赛,非要争第一,你们,哎,既然你们都决定了,我这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把彭浅工作安排好,戚献青就回了办公室,他是厂里会计科副主任,当年也是顶了父亲的工作才回来。
到了下午,戚献青和彭浅下班回家,家里灯是黑的,往常祝敏珍都会比他先回来。
进了屋,戚献青在卧室发现一张字条,“献青,我回妈那了,等你安排好再来联系我办手续。祝敏珍”。
戚献青把纸条收进抽屉里,想带彭浅出去吃,却发现厨房里祝敏珍已经把鸡烧出来了。
七年同床,到底还是要分开了。
戚献青蒸了米饭,把鸡热了热,又炒了青菜,和彭浅两人吃了晚饭。
趁彭浅去洗澡,他到书房里已经掉漆的黑色书架上,找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里面夹着一根短小的麦秸秆,时间久了,秸秆变得又硬又脆,戚献青没敢使劲,看了看又小心夹到字典里,把它带进卧室。
等彭浅出来了,戚献青拿出五十块钱,让他给他哥寄过去,彭浅当然不要,最后戚献青硬是塞给他,“听大哥的,就说厂里能提前支工资。”
这话也太假了,戚献青一个月工资才五十多点,彭浅一个车间工人怎么可能拿这么多。
彭浅让不过戚献青,只好接过钞票,说,“谢谢戚大哥。”
“去睡吧,明天养足精神工作,别忘了把钱给彭深寄过去,你要是手上缺什么,也跟我说。”
拿着这钱,彭浅说,要是妈生病的时候戚大哥也在该多好,我跟哥说了能不能给你写封信,他不让。
“你哥就是个要强的,你也别怪他,过去就过去了,在这好好工作,别让你哥担心,这些年他不容易。”
彭深点点头进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