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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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究不见了。
那天游惑将他们那栋两层小楼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没看到人,但东西还在。于是游惑想,或许他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只是一个没有来由的噩梦而已,无端怎么会出事?晚上他会回来的。
游惑坐在木椅上,眯着眼睛看阳光从聚集而来的阴云中艰难地透出几缕亮光,不过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黑沉沉的乌云便裹挟着冷风重重地压在了这栋小楼上方,空气中的水珠在人的皮肤上凝结,深秋的凉意有的时候往往比凛冬更加寒冷刺骨,森冷冷的寒气通过毛孔钻入心肺,像是能冻结血液与呼吸。
暴雨倾盆,从屋檐上坠下一道水帘,游惑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寒冷,他动了动手指,一股麻痒混杂着疼痛沿着筋脉迅速游走到全身,他想,原来血液被冻结再被敲碎的感觉是这样的,但肯定是没有皮肉被硬生生撕扯开来痛的。
深夜了,秦究还是没有回来,可能是被暴雨困住了吧。
第二天,暴雨过后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就像他们初见的那次一样,秦究还是没有回来。
游惑尽力去说服自己,秦究只是因为某些原因离开几天,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像个怨妇一样,但他控制不住不去想这一个多月秦究的反常状态,还有他那个见了鬼的梦。
那一个多月秦究在强忍着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悲伤,他像往常一样带着懒散吊儿郎当的笑和语气,但一双眼眸深处却藏着沉甸甸的情绪,仿佛要看进游惑的灵魂,他好像知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会看不到眼前的人了,所以近乎贪婪地想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
还有那个梦,迷雾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被钉在迷雾里,而秦究是被困在迷雾外?那个傻子疯了一样地往里闯,是来找他的吗?结果呢?结果就像他们经历的那样,秦究找到了他然后又被迫离开了吗?但是秦究不止闯进去过一次啊……
梦里那雾黏稠潮湿,混杂着木头腐朽的霉味和血腥气,游惑皱着眉看着野外升腾起来的雾气,那股挥之不去的被盯视和被摆弄的感觉又来了,他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等不到人,他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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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惑托人到处打听叫秦究的人,但是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中一样,一丝波澜都没泛起就沉入了海底;他又打听叫Gin的人,这次的消息却纷沓而至,游惑便先找去了在城东的一位笔名为Gin的画家。
那中年画家见到游惑激动地差点收不住情绪,在他好一顿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游惑想起来他就是之前在某次宴会的花园里遇到、后来又在席间频频看自己的那位。画家局促地解释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出于一位画家对美的捕捉,游惑没和他计较,他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叫Gin的贩画商?
游惑在旁边捏着耳垂看到那画家皱眉想了许久才一拍手说,有,不过我们平时都互相叫姓,不太叫名字,所以我都没发现他的名字竟然和我的笔名一样!
游惑问那贩画商的姓是什么,画家说叫布朗。
就在游惑希望再一次落空的时候,画家又咋咋呼呼地喊道,布朗先生之前也来看过你这幅画呢!不过他没像其他商人一样追着我让我卖,他那天在我家留宿,好像就那么看了一整宿。
游惑听到他的话有一瞬间的怔愣,回过神来他哑着嗓子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画家说了那位商人家的地址,还是在城东。
赶到那栋爬满藤蔓的小楼后,游惑站在大门前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按下门铃。
门铃叮咚叮咚响了得有五分多钟,一个满下巴胡茬的年轻男人才出来开了门,他眼下黑眼圈很重,一双蓝色的眼睛暗淡得像蒙了层雾,他看起来精神很不好,估计是生病了,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但游惑现在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起来比他更像个病鬼。
贩画商强打着精神想要去泡茶招待游惑,游惑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说,冒昧打扰,我问几个问题就走。
贩画商大概是看他脸色比自己还差,听了他的问题后强打着精神解释说,我大概是三天前开始病的,发烧,浑浑噩噩烧了两天,今天才稍微好点,能睁眼了。不过我感觉脑子是有点烧糊涂了,竟然差点没想起来自己叫什么,哈哈。
贩画商见他越说游惑脸色越白,只得不知所措地干笑了两声。
游惑听他说三天前开始烧的时候眼睛就红了,他现在感觉喘气都带着胸腔在胀痛,他开口,竟然没发出声音,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磨在砂纸上一样,他说,你有没有在一位笔名也叫Gin的画家那里看到过一副画,画的是我?
贩画商艰难地运作他那颗浆糊脑子,然后犹犹豫豫的开口,Gin?哦,你说他啊,好像没有吧,看到了我应该有印象……
游惑没有回他们那栋小楼,他去了城中的古堡,在路上他一刻都不敢放空大脑,因为他不敢去想秦究那双痴缠的眼睛,于是他又去想这些天打听到的事和见到的人——有一个一脸凶样的黑手党老大叫Gin,他见到自己竟然和蔼地想请顿饭;有一个精神病院的疯子叫Gin,不过据说他有一段时间不疯,后来又疯了;有一个教堂的神父叫Gin,他对他神神叨叨地说,时间是一个圈……
游惑赶到古堡的时候,老奴看到他很是高兴地迎上来,他说,自从少爷你出去游学啊,我的事情又变少了很多,我……
他没我下去,因为他浑浊着一双老眼,看到了游惑一脸病态的白,游惑神眼在空中聚了几次焦,才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我出去游学?
明明是个问句,说话的人却仿佛提不起来力气将尾音上扬。
游惑整个人就像是一直在冰天雪地里冻着,已经没有能力去感觉到冷和更冷了,因为没有一点暖意来提醒他,你身处寒冬。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去找夫人,老奴真的是太老了,开始记忆紊乱说三道四了。
游惑在阳台上找到了她,他根本没看清对方是什么反应,开口就问,你认识Gin吗,他是我们的管家,后来我和他私奔了,或许他还有另一个名字,他叫秦究。
威特夫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她责备地看着他有些癫狂的状态,说,你离家这么久,回来就跟我发什么疯?
他不见了。威特夫人听见面前的人喃喃地说。
游惑从开始找人起就精神紧绷浑身戒备,但他现在语气突然平静了下来,他累了,于是他放纵自己向后倒去,他砸穿冰层,落入一潭死水,潭底碎石嶙峋。
如果在我真实的世界,你才是虚假的,那我愿意打破所谓的真实,去到另一个时空,找到你,然后爱你,就像你在这里找到我,然后爱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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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2号,秋分的前一天,闻远,也就是922,疯了一样在研究所里抓研究员,抓住一个就大喊大叫,154回话了!你们快来看!
虽然只是三个数字再加一个标点符号,但是足以证明154仍然以某种状态留在了核心盘中,没有像他们想的最坏的那样随着系统主控台被一起摧毁。于是本来已经离开的核心研究人员又重新聚集到了研究室,他们在想办法把154搞出来。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那群研究员天天在922的哭求下、游惑的逼视下,秦究和楚月等人的威胁下,生生抓秃了头,终于在第三年按照方案成功组建了一堆生态舱。
那一堆胶囊一样的生态舱就是接154回来的关键。其中有一台最大的生态舱,也就是主舱,它会与154栖息的核心盘相连接,而其他的次舱则连接着主舱,并在主舱周围围成了一圈。
154毕竟是系统的一部分,从没在这个真实的人世间存在过,所以这些生态舱要做的就是活生生造一个人出来,而这时候就需要游惑他们这些曾经和154密切接触的人躺进次舱提供记忆和生命拟态。
次舱通过主舱与核心盘连接,虽然那个变态系统已经没了,但是核心盘中和系统相差无几的磁场波动也会给游惑他们带去不小的影响,那群坑爹的研究员只说躺进去会做梦,但梦境本身是什么、又会带来什么影响,那群老秃子连个屁都没放出来。
于是游惑他们凭借着“不会出人命接人要紧”的强大心理素质躺了进去。
梦境的内容是随机的,但只要是当初受系统影响越大,这次受梦境的影响也就越大,具体会表现为完全将自己当成梦境构造出的那个世界中的人,只要进梦,便不可挣脱、不可回溯。
游惑就是这么个情况,在那个梦境虚构出的圣黎托城,哪怕有着奇奇怪怪的世界观,他都不会想起任何进梦之前的事,他会“生活”在那里,直到154成功出来,梦境碎,他才会醒。
每个人都会有相对独立的梦境,但秦究偏偏在意识脱离大脑前找到了游惑的梦境。他曾经两次弄丢过他的大考官,现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再把人弄丢一次呢?
秦究站在浓雾与虚无的交接处,他刚才眼睁睁看到游惑被雾气吞了进去,而他想跟上去却被拦下了,他垂下淌血的手冷笑了一声,跟系统如出一辙的把戏。他无视了那蠕动包围过来的雾,像进攻的野兽一样左脚蹬地冲了进去。
那雾中藏着无数尖刀利刃,秦究在仅有两面墙厚度的雾中被割成了血人,而他刚刚把右脚抽出来的时候就感觉浑身一轻,然后便是眩晕与混沌,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他便以一个完整的身份存留在了游惑的梦境中。
秦究以外来人的身份闯进去,梦境为了不造成紊乱只能暂时将虚构世界中的某一个人抹去,然后由秦究顶替他。但这个系统核心盘衍生出来的产物半点没有继承154的人性,而是像那个废系统一样不是个东西,它暗戳戳地在秦究身上施加反噬,于是秦究进来后便会逐渐忘记梦外的事,就像游惑一样。他可能刚闯进来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来找某个人的,脑海中模模糊糊还有那个人的样子和名字,但很快他就会被梦境同化,以那个被他顶替的人的身份生活在那虚幻的世界。
但既然秦究能找到游惑的梦境,还能忍着被凌迟的痛苦闯进去,非人的意志力便会在某些瞬间提醒他:醒醒,你还有事情要做,你要去见一个人。而梦境能感受到秦究有清醒的可能,于是它就会在秦究醒过来之前强行把他扔出去,然后那个之前被抹杀的倒霉鬼就会回来,而且多多少少会被秦究存留的痕迹所影响。
就像那个画家一样,因为他是第一个倒霉鬼,受到的影响最深,所以他在见到游惑的时候才会愣成了一根木棍,然后被残留的执念所驱使,画下了那位年轻人,并把画留在身边。
等到秦究不知道第几次闯进来的时候,才终于兜兜转转回到这里,得以了却那份念想。
秦究的最后一个人身份就是贩画商,他精神恍惚的一个多月,就是他的意志在和梦境抗衡,那一段时间他会断断续续想起梦外的事,包括他们进梦的原因、游惑会受到最严重的干扰、154出来他们就会醒……
他知道梦境很快就会把自己扔出去,在游惑的这个世界里他又会消失好长一段时间,这里的小少爷应该会很伤心吧,毕竟他之前说过不会骗人不会离开的。
明明这次其实只是做了一个梦,但在一段相对完整的人生中有一个人来了又去,被留下的那个人所经历的痛苦大概也不亚于生死之别了吧。
不过亲爱的,别太伤心,我们会在另一个春暖花开的时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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嗞啦啦的电流声和警报的嗡鸣声响彻整个实验室,主舱周围腾起了浓滚滚的白烟,底盘喀拉一声碎了后,所有声音归于平静,监控员看到主舱的白眼消散后,一位俊秀苍白的年轻男子静静躺在舱内,他刚想去告知负责人,一转头就看见一群老头风一样地卷出了监控室。
“……”
这一天是人间农历春分,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
154被送去了陆军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游惑,秦究,922,楚月等人也都陆陆续续醒来了。他们在一片混乱的实验室里恍惚了几分钟便赶去了医院,154躺在病床上,虽然脸色苍白浑身插满了管子,但旁边的仪器上显示各项生命体征皆平稳正常。
922精神亢奋地表示这里留他照看就好了,并把其他一众人都赶了回去。
正好,游惑拍开了秦究伸过来的手,他还有一笔账要和某个人清算。
他们都惯于在别人面前掩藏情绪,于是其他人只是觉得游惑在回去的一路上又开始犯困,而秦究在旁边对他动手动脚,折腾得大佬直接不耐烦给了他一脚。
等到终于回了他们的公寓,秦究落后游惑一步关上了门,然后冲上去一把把人横抱起来,他顶着游惑朝他嗖嗖放射的冷气 ,厚着一张皮将人按在了床上,然后及时堵住了对方张开一条缝的嘴。
“唔唔……”
秦究亲一会就让开看着游惑,一看到他张嘴或者听见他哼一声,就再低头用唇舌堵他的话。最后闹得游惑一把熊熊燃烧的怒火噗的一声全灭了,只得抿着嘴哭笑不得地瞪他。
“不气了?” 秦究见他抿着嘴,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唇缝。
游惑伸出一只手捏住秦究的脸将他推远,看到他嘟了一下嘴,游惑绷住了面皮训斥:“你一天不疯就皮痒吗?虽然是做梦,但那时的痛应该假不了。”
他另一只抵住秦究胸膛的手滑下去在他侧腰狠狠捏了一把,然后凶巴巴地恐吓:“以后皮痒了跟我说,我来帮你醒醒筋骨。”
游惑一捏正好捏在了秦究的痒痒肉上,疯起来没人能拉住的001就这么被一击击垮,整个人砸在了游惑身上,把他最后一丝闷气砸漏了。
秦究把脸埋在游惑颈窝,闻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他听见游惑在他耳边轻轻地问:“在梦里,你不记得自己叫秦究了?”
“嗯,算是梦境给我的最大的干预吧,从头到尾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进耳朵里,颗粒的质感磨得耳朵痒痒的。
“我曾以诸多身份存活在那个世界里,可能一开始我还记得我要去找你,但后来我就会渐渐忘记,然后等我又快想起来的时候,梦境就会把我扔出去。” 他轻描淡写地向游惑解释,但最痛苦的部分他一概掩去,只字未提。
游惑偏头吻了吻他的耳间,轻笑着看那耳尖泛起了红。所有想要说的话和心里汹涌的情绪都在其中了。
他们躺在床上再次拥吻,十指相扣。
无论是以什么身份,在什么时空,我们永远都不会是两条平行的线,我们之间永远都交织着爱情,或许只有终老和死亡能将我们分开,但我们不会畏惧老去,因为我们每一天都不曾虚度。
其实时间是在绕一个很大的圈,它见证了我们相爱的样子,它便会带着永恒的祝福,前进,然后回来,让我们再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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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叨叨:花了一个星期陆陆续续更完了,也是我写的第一个上万字的小短篇吧,谢谢坚持看下来的小伙伴,作者文笔青涩还需努力,爱你们(✪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