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道德绑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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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远中考的分数不错，去了自己想去的高中。一开学他就需要到一个基地里军训，离学校很远，离同学们很近。

段明远初中没有军训过，因此他可以与同学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可军训基地意味着他一整天都需要和同学呆在一起，在一个寝室入睡，在一个地方站军姿，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个浴室内的不同隔间洗澡。

不过段明远很好地适应了这些，甚至与同一个班的一个男生成为了类似于朋友一般的关系。那个男生站军姿时在段明远旁边，他很健谈，在休息时间里就开始找段明远聊天，但他不会冒犯到段明远的隐私，只是像在放松一般与段明远闲聊。

段明远不完全抗拒与人交往，只要那人可以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他接受了这个朋友，并在回到学校后与他成为了饭友。

开学前的军训其实也是学校最初的社交活动。学校的本意可能是让大家在艰难的新环境里认识新同学，让整个班团结起来，可军训一结束，原本团结的班级便在恢复自由后四散开来，成为了一个个军训期间发展起来的小团体。

如果你没有在军训时认识到一个与你相熟的同学，那么你的高一生活便会孤单地开始。幸运的话，你会在一个小团体闹掰时成功获得一个饭友。如果不幸，那么在高二分班前你需要顶着其他人同情与怜悯的眼神孤单地过完这一整年。

学校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并不是一个学习的地方，而是一个进行社交活动的场所。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擅长社交，因此在高二分班时大部分人都还是会舍不得自己在高一时好不容易相熟起来的饭友。

段明远与郑高翰一起考进了重点班，虽然他不太在乎有没有人陪他一起吃饭，但这总归省去了与新班级的同学们熟起来的麻烦。郑高翰本身就是一个很喜欢社交的人，因此在段明远想有自己的时间时，他可以找班级里的其他人一起聊天吃饭。

他们都不介意这点，也没有那么在乎要不要一直一起吃饭的问题，他们两个的关系也比段明远与班级里其他人的关系要好很多。其他同学最初震惊于段明远居然会和郑高翰说话，后来在得知郑高翰很热情开朗后便把原因肤浅地归为了这点。

不过没人想要和他们解释这么多，段明远想让他们知道这点，那他们知道这点就行了。

重点高中的风气比段明远的倒数初中要好很多，至少班里不会突然就有人推桌子与大声叫骂，也不会有人突然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西瓜刀，威胁着别人放学别走。

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里的氛围应该要更好，可惜总有一些不该出现的这里的人通过关系进来，再把这里搅得一团糟。

在课堂上对老师大喊与大声说脏话，在下课时推搡同学与嘲讽大笑，这种校园暴力的程度对段明远来说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因为他早在初中时就已经见识过班级里莫名其妙的混战与群架，大部分同学都会参与。

这个班里的人只是喜欢八卦，喜欢看热闹。他们不热衷于引火烧身，也只在自己限定的范围内对蔑视学校规则的人展现愚蠢的崇拜。

真的比初中时那些认社会上的混混当老大，每天带着刀上学的同学差远了。

初中时的校园暴力大概是因为大家处于躁动的青春期，更多是行为上的暴力。高中时的校园暴力也因为青春期到成年阶段的过渡而升级，变成了语言上的暴力。

前一种需要很多人参与，后一种需要更多人参与。

对于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而言，大概后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吧。

段明远虽然不热衷于社交，但他认人的能力还可以，不过这仅限于他想知道那个人的前提下。如果他实在是对一个人没有任何感觉，不管那个人上过多少次讲台，和他说过多少句话，他都不会刻意去记那个人的名字。

徐安和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但段明远知道他。

在徐安和还没当众被欺凌的时候，段明远就知道他。

那时才刚分班不久，班里的同学都很面生。他和郑高翰一起去食堂吃完饭后便因为中午的饭菜太油而打算去小卖部里买瓶绿茶解腻，段明远不喜欢别人等他，让郑高翰自己先回去后独自走进了小卖部。

他在货架前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买哪一瓶无糖的绿茶。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绿茶的介绍，突然听到了收银台那边的吵闹声。

“同学，别插队行不行啊？”

“这是我朋友，我们一起的好吗？”

“那你现在不就是在插队啊？后面排了这么多人你没看到啊？”

吵闹声逐渐变大，双方的争辩变得激烈。小卖部里的同学都在往那个方向看，段明远却注意到了排在队伍最末端的徐安和。

他看起来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也不太想去围观这场校园里发生的吵架。段明远看着他把拿好的酸奶放回冰柜，又把一个面包放回它原来的货架上，接着独自走出了小卖部。

段明远收回视线，又思考了一会儿这场骂架的持续时间与排队人数会不会过多的问题。但他真的很需要解腻，于是他拿起了眼前的那瓶绿茶，不太情愿地排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午休的时间不久，1点50分学校就要上下午的第一节课了。段明远走出小卖部时已经是1点10分，他喝了几口绿茶，等咽下去后才慢悠悠地走出了食堂。

段明远很享受独处的过程，现在校园里人也不多，天气不热，正好适合他在校园里闲逛。他沿着食堂后面的小路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又绕过了体育馆，等差不多1点35分的时间才不紧不慢地往班里走去。

等到班级的时候已经是1点45分，班上基本已经坐满了人，但段明远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徐安和。

段明远坐到位置上时还在思考是因为自己今天见过徐安和所以觉得他很好认还是因为徐安和本身就是一个会吸引别人注意的人。

段明远最后得出了是前者的结论，不过他确实开始注意到徐安和。对他来说，徐安和比那些喜欢在班里高声谈笑的同学要更有存在感。

段明远喜欢安静的人，而徐安和足够安静，所以他在段明远的印象里比其他同学要好很多。

徐安和越是安静，他对徐安和的印象就越好。

不过这种好印象不至于让他在徐安和遭受校园暴力时挺身而出，因为段明远还是认为他和班里的大部分人是陌生人。

作为陌生人，他是不会主动提供帮助的。

不过作为陌生人，在别人恰巧需要帮助的时候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段明远在突然的好心驱使下也是愿意的。

因此他在走进班级时看见徐安和要摔倒的情况下顺手扶了一把。他接住徐安和，再托起徐安和，等他可以自己站好后才松开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其实这对段明远来说也不是在做好事，真的顺手就扶了，根本不算什么。

帮不够高的人擦黑板，帮一些觉得冷的人关窗，帮拿不动作业的课代表搬作业去办公室，这些都是他可以做的，也是他不需要多花费心思，顺手就能做到的事。

但班里的人每次都很震惊。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问，在被答应后又用惊喜的眼神看着他连声道谢。

“有这么夸张吗？”段明远这样想，“为什么要有这种表现？”

段明远想过这个问题，觉得应该是自己平时看起来比较冷漠，不愿意帮人做事，因此偶尔松口答应时，他会显得像一个从良的好人。

又是好人。

他不想当好人。

段明远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也对维持同学的好印象没有任何兴趣。他想做什么都是因为他想这么做，想帮就帮，不想帮就不帮。

所以一个和他搭上过几句话的女生要和他聊天时，他回答：“我不喜欢聊天。”

一个与他和郑高翰一起吃过饭的男生说要借一下他的生物作业时，他说：“不借。”

他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也讨厌别人来麻烦他。

大家好好地当在一个班里学习的陌生人，不好吗？

他们可以爱社交爱聊天爱互相抄作业，但别让他参与，行吗？

段明远知道徐安和在被欺凌，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参与其中。他没有因为徐安和不反抗而在心里认为他活该，也没有因为徐安和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恶意嘲讽而产生过怜悯。

可他看到过徐安和在被欺凌时投向他的眼神。

那时他坐在座位上看自己的物理错题，因为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想着要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眼药水滴一下。但他一直没摸到眼药水在哪儿，于是他转过身，刚好就与徐安和对视了。

那是隐忍而克制的眼神。

段明远认为他在求救。

他仿佛听到徐安和在说：“救我。”

段明远自认为理性，但他也做不到这样看着一个人向自己发来求救的信号，而自己却不可能去救他。

于是他走出了班级，经过了长长的走廊，在无人的拐角处深叹了一口气。

段明远答应英语课代表把附近的人的作业发回去，因为课代表给了他一个足以说服他的理由。他没有认出那是徐安和，把作业本轻轻地放在了正在睡觉的同学的桌上。

理性建立在时间的基础上，感性建立在理性培养起来前的那一瞬间。

段明远看着徐安和红肿的眼睛，以及脸颊上残存的泪痕，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开了口：“你要纸巾吗？”

走回去拿纸巾的时候段明远已经冷静下来，不过他还是考虑到徐安和不一定接受有味道的纸巾的问题，拿了两包没味道的手帕纸放在了他桌上。

他听到徐安和用嘶哑的嗓音向他道谢。

“徐安和肯定又被人欺负了。”段明远想。

莫名的情绪被段明远压了下去，他对徐安和说：“没事。”

段明远只愿意自己对别人产生帮助的想法，而不是在别人的提醒或是逼迫下去帮助他人。

简单来说，他很叛逆。

就拿捐款来举例，如果一个人列出了足够说服他的理由且需要他的捐款，他会捐。但如果这个人开始卖惨，并暗示着告诉段明远他不捐的话自己就会过得很可怜，他有这个能力去救自己，因此他需要捐款时，段明远一分钱都不会捐。

这对他来说是道德绑架，是他最厌烦的自以为是。

徐安和的犹豫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考虑，他的理性替他考虑到帮助徐安和后的所有结果，他的眼睛看出徐安和认为他一定会帮忙。

崇尚自由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被人绑架？

那句“你不能看着我进医院吧”的语气与语调甚至让段明远有些生气。

他在这个班里为数不多的印象好的，在不久之前还为他产生过担心与可惜的情绪的同学，居然用这种理所当然，自以为是的语气让自己帮他？

段明远又一次想到了初中时那个被全班孤立的男生，他当时也是用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让自己帮他做事，自己拒绝他后他还不敢相信，甚至问自己为什么不行。

当时的段明远虽然会拒绝别人，但他还小，没办法在别人的质问下冷静地回答原因。

他说就是不愿意。

等那人走后，段明远才发现自己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的手在发抖。

“有什么好怕的，”段明远当时安慰着自己，“拒绝就拒绝了。”

可他的心脏还是会疯狂地跳动，手部还是会不自觉地颤抖。

现在的他不一样了。

他冷静地告诉徐安和不帮他的原因，即使拒绝一个满怀期待的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他还是没有留情。

他不再是那个会在拒绝别人时紧张到发抖的段明远了。

他看着徐安和眼里的光因为他的话语而熄灭，听到他仿佛无意识地回应了声“哦”。

徐安和回到自己位置上时，段明远也继续低下头看起了自己的物理作业。他不想把这本很重的练习册带回家，打算把它写完再走。

徐安和收拾东西的声音很轻，走出教室的脚步声也很轻。段明远的余光范围里的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后，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段明远伸手打算拿起那支黑笔，可他看见自己的手又一次开始微微颤抖。

在推开笔盖时清脆的声响后，落在物理练习册上最后一道选择题旁框内的，是一个有些歪曲的D。

怎么过了这么久了，自己却还是做不到狠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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