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尖叫,挣扎着想要穿透我,想要被另一个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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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哪里是程幺突如其来坠进我的心脏呢,明明是我孤注一掷地,躲进她的身体。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房间里的大象,却没想到那是皇帝的新装,而我成了那个喊出真相的傻瓜。
成年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着我不可思议的愚蠢。
真是多管闲事的,肮脏无用的女孩。
而只有和我同样龌龊地存在着的另一个女孩,才能宽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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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程幺,越过她的肩膀,从阁楼的栏杆往下看,楼下那户人家带着孩子和狗在院子里乘凉。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很久,直到程幺在我怀里停止哭泣,又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抱着瘦弱的她,想象着是抱着干枯的自己。
我想象着把自己撕碎成烟丝,卷进她手里潮湿的纸片,她点上火,我化成灰。
却忘了最开始为什么要把她抱进怀里。
我只记得,为了给这一切找到一点点合理性,我不断地说服自己,直到我深信不疑,自己是的的确确,真情实感地爱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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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在新公司旁边的单身公寓安顿好,是一个月之后了。
路上的行人已经开始穿起高领毛衣和亮面短款羽绒服,像是行走的大烟斗,每个人面前都腾着一团雾气。
面试我进部门的经理,坐在离我十米远的半开放办公室,隔板上贴着名牌写着蓝底白字“韩克川”。
北方天黑得早,每次快下班的时候,我只要稍微一抬头,就可以从他身后的玻璃窗上看到他的倒影。
观察他是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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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克川挺独特的。
刚来的那几天,我只记得他见了谁都温和地笑一下,听人讲话的时候下意识的啃着下嘴皮,说话不紧不慢也不高声,两手交握在腹部,温文儒雅。
但用温和来看他,似乎太浅。
这周他带着我去乙方客户谈项目框架合同,我按着事先准备的内容一条一条念出来核对,对方律师正含糊其辞,我再追问,她索性说,按你们这么挑刺,没法谈了。
在一边坐着一直没出声的韩克川听了,咳嗽了一下说,我们的要求没有任何挑刺的地方,然后起身,在白板上一气写了十多点项目缺陷,一一对应到合同上的相应条款,自始至终态度强硬不容置喙,让我坐在旁边都捏了一把汗。
可散会之后,他又跟对方项目经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不像是刚刚争得面红耳赤,倒像刚从KTV热闹了一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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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对面一直劝酒,我毕竟也工作了几年,即使酒量差,但也知道,总没有让上司挡酒的道理,抬手就要喝,韩克川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我的高脚杯底,自己端了酒杯一饮而尽。
“我今天可就带了雨辰一个人,还指望我们哥俩喝个痛快,一会儿让她给我当司机呢,她今晚上就不用喝了啊。”
没等对方说要帮忙叫代驾,韩克川已经转了别的话题来讲。
我放了杯子,倒不知道说什么好,用余光看一眼韩克川,他依旧时不时啃着下嘴皮,不紧不慢地回着话,不动声色。
但实际上,我们没有谁是开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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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送走了人,我和他在路边站着等叫的车,我看一眼他,又看一眼。
他察觉到了,于是把手机伸过来给我看,说自己正在玩一个什么冒险岛手游,几分钟就能闯个关,今天还没来得及领积分,刚登上去。他说他女儿上小学三年级,也玩这个,俩人是游戏好友,今天还给他送了一个百宝箱。
他问我玩不玩,我说我很少玩游戏,他说好像也是,你都不怎么玩手机的样子。
我忽然有一种浮冰被打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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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透过头顶幽蓝的光,我知道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但我和我藏着的秘密,只能也必须关着,我怕放出去,我们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腐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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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试用期结束,转正的那天,人事部的尤琪和我们两个新员工一起吃了顿午饭。
另一个新来的姐姐也是我们部门的,和我隔了一个茶水间,叫周雅楠,个子小小下巴尖尖,齐颈短发,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尤琪的男朋友还在国外读书,吃饭的时候她愁眉苦脸地捣着米饭,跟我们抱怨,异国恋吵个架都费劲,最怕冷战起来找不着人,谈恋爱倒不如养个手机宠物。
周雅楠说,可不是吗,我跟我发小,李希岩,也就隔了百八十里地吧,那吵个架也是一样天雷勾地火,一冷战起来,谁也找不着谁。
她拿了手机,给我们看李希岩早上给她赔礼道歉发的自拍小视频,还有刚刚给她下单订的小蛋糕。
我笑笑说,她还挺漂亮。
确实挺漂亮,大眼睛高鼻梁,宽骨架,看着像棵漂亮挺拔的松树,周雅楠白净,倒像是伴生的白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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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她,你发小和你感情真好,你俩是小学同学吗?
周雅楠边收餐盘边往旁边看了一眼说,那倒也不是,一直也不是同学,哎,就发小嘛,老早就认识那种。
我一向话不多,这会儿却也不知道怎么的,又追着问了一句,那你们应该是爸妈还是家里人认识吧?
周雅楠端了盘子往前走,朝我转过来半张脸心不在焉地说,害,他们哪儿认识,就我俩,发小认识。
尤琪腾出手来拍我一下说,辰子,你搁这儿查户口呢?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只是敏锐地嗅到同类的气息,一个不是畸形的,在阳光底下长着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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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办公室茶水间,聊着聊着周雅楠问我,“辰子,你有对象没?”
我犹豫了一下,她问的是有对象没,而不是有男朋友没,要是后者,我倒可以坦坦荡荡地说一句没有。
可是程幺,我把她当作了对象吗?
我正想开口,韩克川走进来了,“八卦啥呢,我也听听。”
我卡住了,还没等尤琪笑着要借机打趣,韩克川转向我说,“雨辰,你跟我来,有事情要你帮忙。”
然后又跟尤琪她们说,“你们接着八卦啊,有什么大新闻我一会儿就回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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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克川说他下周一要飞上海开另一个项目的交割会议,但是这样一来上次的项目那边,本来要去实地检测的事就去不了了,问我能不能代他去,就是得辛苦起个早。
我说没事,就我一个人吗?他说你别担心,我开完会就连夜赶过去,和你一起跟进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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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我四点就迷迷糊糊到了机场,在手机上噼里啪啦跟周雅楠吐槽,说咱们川总好狠的心,我这刚吃上转正的热乎大锅饭,就给我发配边境了。
项目实地检测比预料的顺利很多,只用了一天就收工了,晚上十一点多,韩克川到了机场,我打车去接他,跟他开玩笑,
“我都做完了你才来,是不是就故意来度个假的?”
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可不是吗,多亏你解决了,我也好不容易喘口气。”
我坐在他正后方,也看向窗外,一大片望不尽的白桦林在飞驰过去的昏黄路灯下面静默地排列着,车开得很快,树种得整齐,看过去都是一条一条连成线的白色。甚至没有一棵单独的树杈突出来,是种下去就被规整过的吧。
而人的枝桠呢,大概总是长成后,才被锯断又规整。
“你看外面的树,好整齐”,韩克川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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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早上开会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他说不太好,本来应该交割的,出了点问题,这个季度的KPI怕是要完不成了。
我听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向来都不擅长安慰别人,我自己本就一团糟,鲜血淋漓了都不知道堵,何况是安慰。
“明天去项目上再检查一下,然后我请你吃个晚饭吧。”我几乎是笨拙地说了这个提议,他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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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他爱吃的糊辣汤,烤鱼,最后又圈了一碗红豆羹。
红豆羹端上来,他往我这边推一推,说你小姑娘应该爱吃这个,我女儿就喜欢吃甜食。
我推回他面前,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看出来你最近压力大了,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你,不过我以前难过的时候,就喜欢吃点甜食,这个红豆羹挺好吃,我给你点的,希望你能开心,然后顺利做完所有的项目。”
韩克川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的爱心红豆羹。
我撑着下巴看他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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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应该是他老婆,他擦了擦嘴,温声细语地问,
“你吃过了没,要不要我带点特产回家?… 我正在吃呢,项目上结束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吃呢,没有应酬。哎,你放心 … 我明天就回了,你和宝宝今晚早点休息啊。”
我心里突地一下响。
原来谁也不能免俗。
我忽然有点害怕。
十岁那年,我躺在床上午睡,看见我妈哭着抱住我爸的腿,求他不要去见另一个女人;大学毕业那年在家待业,从相机里偶然翻到的另一张三口之家的合照里,我细细地看了千百遍的,像烙铁一样灼伤我的两张脸。
以及从那以后拿肉身为矛为盾,孤注一掷又愚蠢至极的自己。
韩克川也有个女儿,今年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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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韩克川说我们走路回宾馆吧,消消食。
工业小城的街道上蒙着重重的一层雾,我跟在他后面,卡车从路对面打过来的光穿过他的身体照在我身上,像一把利刃刺透我的皮囊。
“我下个月要离职了。”韩克川回过头,等着我跟上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肯定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嘛。
“你先不要跟别人讲,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我说当然不讲,也没人好讲这个。但我没问他,为什么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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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韩克川离职那天,请部门的人一起吃晚饭。
大家都轮流敬他酒,他也不推辞,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都敬完了,轮到我这个下属,他斟满了酒要喝,我只拿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另一只手按住他的杯脚,“你少喝点吧,平时应酬喝的还不够多吗?”
他倒也真的放下了杯子,没有再喝这一口。
周雅楠坐在我对面,抬眼看了我一下,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越矩。不过无所谓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劝他少喝了。
吃完饭等大家都散了,我依旧送他出门等车,车来了,他说,“你上吧,我又叫了另一辆,这一辆是先给你叫的”。
我把车门拉开,站在门口,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抱了一下他,鼻子埋在他的肩头。他套在衬衫外面的羊绒开衫软软的,又有一点点扎手。
我开玩笑地说,“哥,以后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说那必须的,跟我挥挥手,转身回到了绿化带上站着。
我坐在车后座,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从小就很喜欢下雨天,但这是我第一次在下雨的时候,担心另一个人有没有带伞,想要停下来回头看一看。
他是我在表哥之后,第一个喊作哥哥的人,却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主动抱住的男人。
就那么一下,是最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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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我还总是往韩克川原来的办公位看,看一眼,又重新发现一次他已经搬走了的事实。
下午周雅楠给我发微信,问我要不要下楼喝杯咖啡。我说下楼可以有,咖啡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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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俩各捧着一杯抹茶拿铁坐在二楼露台上,她穿一件雾青色的高领毛衣,吹着杯子里腾起的热气,看了我半晌,说,
“辰子啊,韩克川离职了。”
“嗯,我知道,昨天不是吃饭了嘛。”
“你知道他为什么离职吗?”
“找到工资更高的,跳槽了呗,还能咋,难不成是为情所困啊?”
我盯着看她毛衣袖口垂下来的蝴蝶结,下意识地撕着纸杯外面的那层隔热的瓦楞纸。
周雅楠挪到我坐着的沙发上,手肘轻轻推了我一下,
“不是姐八卦,姐都看出来… 他喜欢你了,他这是避嫌呢吧?你知不知道他跳槽去哪了?”
我笑了笑,就势向后靠在沙发扶手上,
“我可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讲这个。避嫌倒也不至于吧,大家都是成年人,跳槽只会为了利益好吧,况且还是韩克川那么有事业心的人,怎么会讲儿女情长呢。”
周雅楠点点头说,“倒也是”,她低头喝了一口拿铁,过了一会又问,“那你女朋友知道这事吗,你跟韩克川… ?”
我倏地一下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看她,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回答。
她叹口气,摸摸我胳膊,说,
“你别紧张,姐的小雷达感应出来了,咱是同类,不至于让别人知道,要不我也不在这个点喊你下来了。… 你手机背景就是你女朋友吧?之前吃饭看见,我就偷偷猜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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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吹开杯子里漂浮着的抹茶泡沫,按亮手机看一眼,又熄了屏幕。
“姐,我有问过韩克川,他每天这样飞来飞去累不累,有没有想过逃到哪里去歇一歇,他说,人有时候不是为自己活着,更多的是为了身边的人。我也一样,虽然我觉得韩克川真的好,跟他在一起,哪怕背着骂名,风流一时,也痛快。但我不敢喜欢韩克川,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我的心思。是因为我的身边人,让我没有办法真正再坦然地爱上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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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楠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哎哟,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你女朋友啊。讲真,我和李希岩都没有这么…这么郑重其事的。而且吧,你也知道,她们家传统家庭,根本不能接受女同性恋的… 我也不知道我俩还能过多久这样的日子呢。哎,你说,是个同性恋,怎么这么难呢?我都快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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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没有说话,我只是自嘲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声音在尖叫,挣扎着想要穿透我,想要被另一个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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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了又转杯子,直到它把手心的每一寸都热得滚烫,斟酌又斟酌,然后把手机解了屏,点开程幺给我俩拍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合影相册,从夏天到冬天,在床上,在厨房,在沙发上。
我把手机推到周雅楠面前,然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雅楠姐,你看,我跟她,长得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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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完这句话才发现,我的声音沙哑又颤抖,像破了皮的老风箱,像我破碎的灵魂被撕开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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