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把断了链的锚扎进海底,也扎进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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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幺醒来下楼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煎蛋。
白洋葱从中间切开,再切薄薄的一条,挑出最外面一圈放在热了油的平底锅里,打一个鸡蛋落在洋葱圈正中央,剩下来的洋葱切成碎粒撒在蛋上,再撒一点盐,一点黑胡椒。
做饭是为数不多能让我松弛下来的活动,食物在油锅里被炙烤出的深藏的香气,给我一种真实可控的安全感。
毕竟这世界上要找到什么其他真实可控的东西,不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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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幺穿着我的藏青色长毛开衫,扣子胡乱扣了几颗,从背后抱住我的腰,把脑袋埋进我的锁骨,亲我的耳廓。她一说话,我的脊柱就酥酥麻麻地痒。
我让她先去洗澡,然后来吃早饭。
豆浆,煎蛋,蒸得软软胖胖的速冻奶黄包,两双筷子,摆在桦木桌面上。
我找着角度拍了一张照,发在朋友圈。
程幺头发上滴答着水珠就要坐到我怀里来,我只好把她转个个儿,拿了毛巾细细地擦她的头发,她一头又细又密的暗棕色波浪长卷发,她说是天生的。
我小时候也卷,后来突然有一天照镜子发现它们不卷了,好像头发不约而同地开了窍,于是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板。
我说你坐好,别动来动去。
她拿了我的手机,向后仰倒我脖颈上,拍了一张我俩的合影,也不修图,就锁了屏,搂着我的脖子要一个吻。
于是我放了毛巾,认认真真地吻她,两个人呼出来潮湿的气息纠缠不清,薄荷被揉碎的味道在唇瓣间奔突。
“姐姐…”“…嗯?”
“我想要。”“小妖精,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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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幺睡着了。
我坐在螺旋楼梯最下面一级,点开朋友圈,姑妈给我留了言,“是哪家小伙子这么荣幸能吃到我们辰辰做的早饭啊?”
我自嘲地笑笑,回了一句,“大学舍友来看我,姑妈别多想哈~”。
说谎而已,谁不会呢,成年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说谎和伪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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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靠上白色栏杆,凸起的棱角搁在太阳穴上,隐隐的痛意在持之以恒地提醒着我,被扇的一耳光和被按着磕的头,不是在做梦,也不是把自己埋在谁的身体里,就能够躲得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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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公司搬办公室,乱七八糟的,人事说索性给调休两天,我就回了家。
开车两个小时,不算远,但我不太回,因为家里并没什么我想见的人。
这次是因为妈回来了。她长年在外面工作,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回来两三次,她本来也不愿意回这个家。
打开家门我才发现,奶奶也在,她说老家最近热,就让我爸把她接过来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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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自己也忘了,那天是为的什么,被奶奶扇的耳光。
大概是因为我买了铺在衣帽间的羊毛毯是白色的,她老人家觉得不吉利,是我在咒她,于是卷吧卷吧丢了,给换了一条艳红的化纤毛毯,我心疼了吧。
我不该心疼,不该不满,更不该顶嘴。
从小不就是这样吗,怎么到25岁反而越活越不明白,越不懂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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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在我初一的时候就离家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
也是那年起,奶奶住进了我家。
奶奶总是在我将醒不醒的时候凑到我床头,跟我讲从前的事。
她说她生我爸,是生的第三个,要生的时候没人帮她,那时候先生了两个姑妈,家里婆婆嫌弃她没用,生出来的都是赔钱货,大着肚子也要她下地割稻子,更别说给什么好东西吃来养着胎了。
大夏天在田里干农活,肚子一痛,就知道是要生了,也不能直接生在裤裆里啊,就忍着痛,鞋也没穿,脚上拖着泥浆一点一点走回家,到了家门里面坐在床边就生了,脐带是自己剪的,淌了一地的血,两个姑妈那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五岁,围着蹲在地上,吓得直哭。
婆家人看见是男孩,才慢慢给了好脸色。
她说她生养不容易,她让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家,一定要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奶奶的话。
她还说我出生的时候,我爸一眼看见是个女孩儿,肯定很难过,都在病房外面哭了。
她说你让爸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以后要更加孝顺。
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生的是女孩儿就要难过,就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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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想得更多的大概是,既然每天只要一醒来,奶奶就会坐在床头跟我说这些期望,那我如果一直不醒来,是不是就能躲过这些让我想不明白的话了呢。
可惜的是,我也尝试过,就算我不睁眼,她也能察觉到我苏醒的那一刻,然后就凑到我耳边说,醒了啊,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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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是听话的。
奶奶煮了猪尾巴,让我端着饭碗站到门后面吃,说是这样就不会做噩梦。虽然我那时候不做噩梦,也不爱吃猪尾巴,但我还是一个人端着碗站在门后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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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二的时候,表哥来我们这个城市读大学,奶奶周末喊他来家里吃饭,吃完饭表哥在我床上午睡,我坐在旁边写作业。
表哥躺着说,你也来睡会,我说不困,他就探着身子搂住我的腰,我想喊,但是忽然哑了嗓子,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摸他勃起的下体。
奶奶从门外探进头来看到了,我瞪大了眼睛,想要挣扎着躲开表哥的拉扯。
但奶奶只是把门轻轻关上。
后来表哥捏着我的手腕睡着了,他一米八几,力气很大,我挣不开,就呆愣愣地蹲坐在床边。
我听见奶奶在门外跟姑妈打电话,说兄妹两个关系特别好,都一起睡觉,你放心,我的宝贝外孙子在我这,能不好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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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来了例假,例假淋淋漓漓一整个月都没有停,我很害怕,我以为是摸了表哥身子的惩罚,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奶奶在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没冲干净的血迹,杵着门喊,哎哟是谁啊,厕所里又沾了血,恶心死了。
晚上睡前我头晕目眩地侧躺在被窝里,奶奶拿着一片护垫推开我的门,说你把这个再垫几片,别把床上又弄脏了,我可不想帮你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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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慢慢明白了,我是女孩,所以不应当降临在这个家里。
我是天生来就脏的,大概只有听话和取悦男人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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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得不承认,从我开始有情欲的那一刻起,我就越来越厌恶男人,哪怕只是被视线多停留几秒,都恶心得想吐。
我大概是无药可救了,也别救了,让我在女人的怀里醉生梦死吧,死后连地狱也不得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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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逆来顺受惯了,当奶奶扇了25岁的我一个巴掌时,我也只是顺从地跪了下来。
我甚至也没有泪意,甚至笑了一下。但这一笑实在是点燃了她更大的怒火,于是她按着我的头压向地板。
妈一下子哭了,抱着我让我站起来。我试了一下,没站得起来,腿控制不住地抖,我索性跪坐着靠在了墙上,抬眼看着奶奶,像看着佛龛上烟雾笼罩的人偶,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可笑。
我摸到妈妈的手,拉到怀里摩挲着,斟酌了三五秒,还是哑着嗓子把压在我心底三年的秘密倒了出来,
“奶奶,你不用这么讨厌我,你要是真觉得我恶心,你儿子还在外面给你生了另一个宝贝儿,我走,你们去把她接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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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像是一直撑着我的钢筋被人抽丝剥茧地扯掉了,我像干瘪的气球一样停止了颤抖,平静又快意地贴在冰凉的地面和墙面之间。
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要一直替他们藏着这个秘密,折磨了自己整整三年呢。倒不如戳破它,也戳破所有人的平静。
妈温热的手忽然收紧了。
奶奶坐着,看了看我,说,“我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那个不也是垃圾货。”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我耳朵忽然嗡鸣起来,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妈妈,妈妈把我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拨开,摸摸我肿起来的一边脸颊,
“她一直都知道,也默许的。”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十足幼稚的小孩,拿着水枪妄想滋对方一身水,却对准了自己,淋得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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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在墙角靠着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灰蒙蒙的黄昏变成黛青色,我才侧过头去,对着妈妈的方向说,“妈,我想换个工作,去远点的地方。”
妈说好。过了一会又说,对不起。
我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
妈说不是对不起这个,是后悔没有早点离婚,没有早点带着我走。
我愣了一下,又笑了,我说,
“妈,至少我还有个爸爸,那个小孩,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叫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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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幺在楼上唤我,像一只餍足的小猫,伸着爪子从被窝里探出来。
我抱住她,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后背,她八爪鱼一样缠住我,亲我的下颌和锁骨。
“幺儿,姐跟你说一件事,先说好了我们不哭好不好。”
“…嗯...你先说是什么嘛。”
“姐刚辞职,换了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可能没办法经常来看你了。”
程幺松了手,抬起下巴来看着我。
她的眼睛真漂亮啊,干净利落的单眼皮,睫毛倒映在深褐色的瞳仁里,像童话里会骗人吃的海妖,看一眼就坠进深渊。
她没说话,只是偏着脑袋抵住我的胸口,摇了摇头,囫囵地问,“为什么啊”。
我没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把她从怀里捞出来,双手托着她的下巴,亲一口说一句,“幺儿,姐姐爱你,姐姐永远也不会骗你,姐姐只是不得不走远。幺儿,你会一直爱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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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里开始冒上湿漉漉的雾气,她点着头,又埋进我胸口。
像一把断了链的锚扎进海底,也扎进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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