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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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日头下山，红艳的晚霞布满天边。

阿奇远远的，已经瞧见了自己搭成的那间小屋。看见了小屋，他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方才在小摊处，拦住他同他说话，与其他江湖道士、大师做派都不大相同的那个和尚。

世上怎么可能有鬼，若有，为何他单独住在这毫无人烟的地儿那么久都没被缠上。偏偏在这个时候，就缠上了？

难道之前那些鬼都被他比鬼还可怕的样貌给吓到了，不敢近身。最近这一个，眼神不太好，方没被吓到？

自嘲地咧咧嘴，阿奇觉得荒唐。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有的只是那些比鬼还可怕、还贪婪、还恐怖的人罢了。

捏紧拳头，阿奇加快了脚步朝前走。

直到走到了小屋外的百米处，正对着屋门的阿奇霎时停下了脚步，瞪大双眼盯着前方。

他的小屋门前，有个人。

阿奇盯着那个正蹲在他家门前努力做着什么的人，想起前些时日发生的那些令人疑惑的事，顿时拔腿跑过去。

一把推开木头栅栏，阿奇捏紧箩筐麻绳，对着那人的背影中气十足地怒喝一声道：“你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声从背后传来，无名鬼吓得一哆嗦，立刻站了起来，却被门上的锁头磕了脑袋。

他转过身看着突然回来的阿奇，委屈地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挥摆着朝前走了几步，很急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没有……我我我……我就是看太阳快下山了，药材没得晒，你又还没有回来，想帮你先把它们放回屋里去。”

解释着解释着，无名鬼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放下手瞪圆一双杏仁眼瞧着阿奇。

刚刚阿奇是……是在跟他说话吗？阿奇他……他不是应该看不见他吗？

怀着疑惑转悠着双眸，无名鬼又朝前走了几步。缩着腰轻轻地缓慢地朝前伸着脚，真跟做贼一样。

他直走到阿奇面前，一双眼睛打量地盯了他看了好一会，又伸手在阿奇眼皮子底下挥了两下。看阿奇没有反应，双眼似乎还有些虚没放在他身上，无名鬼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拍着胸脯后退了一步，乐呵呵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你发现了呢。”

无名鬼又走到阿奇身后看了眼他的箩筐，立马高兴道：“哇，你这次卖了好多呀，好厉害。”丝毫不吝啬地鼓着掌。

无名鬼又心疼阿奇了，站在身旁想拉手又不敢，嘀嘀咕咕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一个鬼在家，都快把你书架上的图册看光了。你吃过饭了吗？饿不饿？可惜我不会做你们人吃的饭，不然就可以给你准备晚饭了。这样……”

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奇觉得自己胸口那处跳得有点过于快了，喉头也很紧，紧张到不知作何行动了。

他瞧见了，这个闯进他家门的人没有影子，没有影子的人，能是什么？

阿奇耳旁又响起那个和尚说得那番话了。

这个世间竟真的有鬼，还就在他的面前。

阿奇此刻，只觉得‎‎奇‌‍幻‎‍‍‌得很，之前书中看到的那些关于鬼怪妖狐报恩的故事，顿时全涌了上来，乱糟糟地全在挤兑着他。

无名鬼自言自语了好一会，才发觉阿奇仍是没有动作。他又站回人面前，挥挥手，问道：“阿奇，你怎么不进屋？站在这里做什么？”

日头全落下了，天空暗蓝一片，山上传来狼嚎声。无名鬼听见狼叫，顿时低叫一声道：“哎呀，我忘记时辰了。阿奇，我先走了，不然待会野鬼大哥生气不分我香烛我就该饿肚子了。我马上回来，你别关门，等我呀！”喊完，就要跑。

方回过神来的阿奇伸手一抓，只碰到了衣袖，没抓住无名鬼。

捏捏手指，阿奇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那道清丽的身影向山上跑远了。

真得是跑的，双脚踏在地上，不是用飘的。

吸了口气吐出，阿奇又不禁胸膛直跳。他心道：“还是有些不同的，书上的，和真实的，还是不同的。若非亲眼所见，当真不敢置信……”

又望望那看不见身影的上山路口，阿奇转身踏脚回屋。脚下有点飘飘然的，也不知是为何。

到了门边，低头看着门底下的缝隙，那被塞进屋里头一半的铺着药材的簸箕，阿奇抬手捂住了被布片遮挡住的口鼻。

前几日那些事，一下间，全找着了答案了。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着笑，放声地笑。

阿奇也分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也许是在被亲生父母无情舍弃之后吧，他就没有了这种情感了。

这种被照顾、关心、需要之后的……感觉。

举起胳膊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阿奇掏出钥匙开了锁，蹲下将簸箕抬起来，进了屋。

07

无名鬼从山上一个孤魂野鬼那拿到两根烧掉一大半的香烛，道了谢后便想离开。那孤魂野鬼瞧他转身想走，忙挡了他的去路，颇为寂寥地道：“无名，在这儿进食呗，全当陪陪我？”

无名瞧着他，又望着来时的山路，摇摇头道：“野鬼大哥对不住，我让阿奇给我留了门，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他该等久了。”

“阿奇？”孤魂野鬼指着山下道：“就是你最近寄住的那屋子的人？”

无名点点头，说起阿奇就眉开眼笑。

孤魂野鬼笑了声，道：“人又听不见我们鬼说的话，你还让他留门？得了，就在此地吃吧，那人这会肯定已经关了门了。”

无名鬼眼睛飘来飘去，两只脚在地上蹭着，想走的心思十分显然。

孤魂野鬼看在眼中，瞧他情状，就为他担忧道：“无名，你要清楚，我们身为鬼，是不可以跟人待在一起太久的。所谓人鬼殊途。而且，万一被那个人发现了，找来那些道士和尚，你到时可怎么办？我们只是最普通的鬼，没有法术，可抵不过那些符咒……”

这些话，无名鬼听过甚多。离开百鬼村的时候，爹爹娘亲也嘱咐过他要千分注意万分小心。可是……可是……

无名鬼真得很喜欢和阿奇在一起。而且阿奇家里头都没有请神明，也从未怀疑过那些事是他这个鬼做的。阿奇他，是不信世上有鬼怪神灵存在的。

最主要的，阿奇真得很可怜，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么荒僻的地方，都没有人愿意来陪他帮他。要是连他这个鬼也离开了，阿奇可怎么办？白日晒药材也没人看着，再淋了雨可怎么卖了换米换面粉。没有米没有菜，阿奇可怎么活……

“算了算了。”孤魂野鬼听不下去了，挥挥手道：“你下山去吧。我也不再留你了，省得还换你唠叨怨怼。”那语气，真跟无名鬼的娘亲一个样。

无名鬼一听立马笑弯了眼，敞开双手抱了抱孤魂野鬼，转身就快步朝山下跑，背对着举起手挥了挥，道：“谢谢野鬼大哥！等阿奇出去买药材，我再请你来家里玩啊！”

“……臭小鬼。”

摇摇头，有些无奈的孤魂野鬼转身从石缝回了地底墓穴。

手中捏了本书，却是半日都读不进去一个字。阿奇抬头从敞着的屋门望向外头。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抬头望了，有时抬了便会忘了低下，等回过神来，蜡烛都不知道白白燃掉多少。

“他还回来吗？”

盯着路口看久了，阿奇心中就会冒出来这样的念头。他还回来吗？怎么这么久？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吧？他还没回来……是不是……是不是不回来了？

晃晃脑袋，读不进去书索性也就不读了。阿奇把书盖上，站起来朝架子走。看着书堆最上头那本图册，阿奇就想到了那个还没回来的青衣鬼，他说他快把图册看完了。

阿奇站了会，动手翻着书堆，把所有图册都翻了出来。也就四本，是他好几年前拿药材从书摊换的。后来识得越来越多的字，他就没再买过图册了。

这些，他都看过了吗？

捧着那几本图册，阿奇笑了下。鬼也喜欢看故事呢，真有趣。是不识字还是就喜欢看图呢？

拿起一本，阿奇就想坐回桌边瞧瞧回顾一下。却在转身时，拿着那本故事图册愣在原地。

周遭的环境都虚幻了，入眼的唯有门前站着的那抹青色身影。

真是个……长得煞是好看的男鬼。

阿奇想，鬼都长他这样吗？要是，那那些人真是骂错了。自己这么个丑八怪，都不配当鬼了吧？

跑下山的无名鬼看到敞了门的小屋，顿时欣喜不已。他就说阿奇会给他留门呢，野鬼大哥还不信他。瞧，这不是留了吗？阿奇最好了。

走到墙角，蹲在地上把两个燃烧过的香烛吃完，勉强饱肚吧，就是味道不太好。无名鬼抹抹嘴，觉得自己不应该挑剔。野鬼大哥孤零零住在山上，能有这种香烛吃就不错了，何况还大方地分给他。

嗯，以后请野鬼大哥跟自己去百鬼村吧，他要把最好的香烛和炉香拿出来招待他。

想到百鬼村，无名鬼不得不再叹一声，阿奇要是鬼就好了，他也想把最好吃的香烛和炉香分给阿奇。

对了，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阿奇在家都在做什么。

拍拍手和胸襟衣摆，无名鬼又捋捋自己的头发，这才笑着转身往屋门走。进了屋，无名鬼就看阿奇站在架子那，接着转过身，突然就愣在那了。

无名鬼只瞧见了阿奇手中拿着的图册，却没发现阿奇的目光正正好落在了他的身上。只笑着走过去仔细看看那图册，正是他今日刚瞧完的那一本。

弯着眼，无名鬼乐道：“你也要看吗？我今天看完了，挺好看的。”

凉丝丝的气息喷在脖颈上，鼻尖还能闻到蜡油的味道。阿奇拿着图册的手不禁抖了抖，紧张到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靠近过他。虽然此时贴在他身旁的这位是鬼不是人。

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镇定莫慌。阿奇并不想让身旁这个青衣鬼发现他能瞧见他，能听着他说的话。

他……他孤单寂寞太久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鬼也一样。

而且，他的面容……

小心翼翼地转身不碰到身旁的鬼，阿奇把图册放回到架子上，接着就走过去把门关上了。他又去脱外衣，脱的时候被掩在布片下的脸颊有点红，扯着衣襟的两只手也有点抖。毕竟，他之前几日不知道，他换衣服、脱得浑身赤条条的时候，身旁还有个鬼在看着他。

尽管是个男鬼不是女鬼，但那毫不躲避、单纯的目光，实在叫人脸热得慌。

待到外衣脱完，阿奇抬手摸到了头上的布片，犹豫着。

已经自觉脱了鞋爬上床的无名鬼盘着腿看着阿奇又把手放下，就那么缠着布片坐到了床边，不解道：“阿奇，你怎么还缠着这个？”

听着那句话的阿奇把手握成了拳头，又起身走到桌边将蜡烛吹灭，走回床边摸着床沿平躺下了，心跳扑通扑通，身体挺得直直的。

之前还以为夜晚山风清凉，才会突然转冷。哪想到，是床上多了个青衣鬼，就那么和他头对头脚对脚地躺在了一起。

仿佛全身血液都突然沸腾了，阿奇特别想叫唤几声，但都忍住了。

无名鬼刚吃了香烛还不困。他翻身对着阿奇侧躺，怎么看阿奇蒙着脑袋的布片怎么不舒服，偷偷伸手轻轻扯了下，嘀咕道：“缠着这个睡觉肯定难受，你为什么不解下呢？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模样啊？”

“我爹爹娘亲跟我说，相貌都是外在的，内心才最重要。阿奇，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乎自己的样貌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呢？开心是一天，愁眉苦脸也是一天。你们人的寿命很短的，我想让你开心过每一天。”

“我当鬼当了一百多年了，都不记得当人是什么滋味了。”

“如果当人这么让你痛苦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当鬼。”

“啊，我真得好希望你是鬼，我好想带你回去百鬼村见爹爹和娘亲，我们一起生活，那该多好……”

“嗯？怎么转过去了？”

“好吧，你一定是卖药材走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阿奇，你很好，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道完最后一句话，无名鬼真闭上了嘴，翻身平躺着，还往墙边缩了缩，以防占了太多地方。

右手紧紧抓住床沿，滚烫的泪一滴滴滑过鼻梁浸湿布料。

无声的哭泣，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在那单纯的一声声中崩溃了。

08

阿奇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觉醒来时眼皮浮肿，鼻尖粘住了一样，喉头也发干。却很畅快，宣泄过后的畅快。

他坐起身，捏着膝盖骨又背对着床坐了好一会，才悄悄地悄悄地转了下身，想看看昨夜睡在身旁的青衣鬼。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床上什么都没有。昨日穿青衣的男鬼突然消失了。

瞪着双眼又揉了揉，阿奇慌了，连忙伸手去摸。自然摸不到什么，但他感觉到了，凉气。

从墙那边冒出来的凉气。

还在，他还在。只是他瞧不见了而已。

那就好，这样就好。

阿奇缩回手，松了绷着的劲，捂着自己的脑袋笑了。

早在阿奇醒的时候无名鬼就睁开了眼，他看着阿奇揉完眼睛伸手过来，反应迅速地翻身躲开，拼命把自己缩往墙边。

他快吓死了，差一点点他就被阿奇碰到了。

瞪圆着双眼，无名鬼紧张地瞧着阿奇，直到人下了床去开门，才吐出一口寒气。低头瞧着床，无名鬼又想，要是阿奇能看见他能听得见他说话，那他就知道自己陪着他，他一点也不孤单了，也挺好的。

不不不，不行。

无名鬼晃晃头，连忙止住想法。虽然阿奇是好人，可是他不信世间有鬼，不保证他突然发现家里头来了鬼会害怕呀。

还是这样就好，我看得见他，他看不见我，就不会害怕了。

傻笑两声，无名鬼赶紧爬下床追出去。他要看阿奇做饭，学着，以后阿奇出门，他就可以帮忙了。等阿奇回来，就有饭吃，多好。

城西小庙，其实就是间无人打理的破庙。

云泥嘴里叼着根稻草躺在两个放在一起、破旧的蒲团上，也不管浑身沾了灰，一点大师的样子都没有。

四日了，已经四日过去了。原先猜定那个会来找他的藏头掩面的那个男子，至今都没有现身。

“难不成是法术失灵了？”

道完又忙摇摇头，他云泥大师向来是一个自信的人，法术是高强鲜人能及的，怎么可能失手。

腹中无食，不甘寂寞地叫唤着。

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袍，云泥不打算等了，他要下山，化缘。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吃饱饭，如何抓鬼降妖。

叼着只剩半个的烧饼，云泥眯眼望着前边书摊前的那道背影。

嗯，有缘来相见，无缘莫强求。

瞧，这不证明，他云泥大师，注定是要帮那个人抓鬼的。

三口把剩下的烧饼混沦吞下，云泥拍拍手，整整衣服，清清嗓子，朝前走去。

弯着腰的阿奇把小贩推荐的、最近两本卖得十分不错的图册拿在手中。每本翻了几页，确实都不错。有点难取舍。

不知道他……喜欢看哪一本？

算了，都买吧。一本也看不了多久。

咬咬牙，阿奇从胸兜里掏出买米剩下的银两，将两本故事图册都买下了。

那小贩看阿奇也是熟客了，虽然也忌讳他藏在布下的丑陋模样，但还是生意重要。

瞧阿奇今日一下爽快地买下两本，小贩眉间都是笑，又歪着心思想，这丑八怪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了吧，没娶着媳妇的单身汉，肯定夜里都想得火烧火燎的。

嗯……这般琢磨，小贩看看周围，趁着没人便悄悄从摊底下掏出了一本春宫图册，叫住阿奇给使眼色，道：“来一本不？算你便宜一些。”

阿奇一瞧那图册封面上缠作一团密不可分的赤裸‎‌男‎‍‌‎女‎‍，布片下的脸色瞬间转红，甚是突兀地道：“我不用。”

那小贩被他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图册掉到了地上，赶紧弯身肉疼地捡起来，他起身想吼回去，却发现人已经往旁走开了。

往地上呸了口，小贩哼了哼，低声道：“装什么清高，都是男的，谁不知道夜里那点事了？丑八怪，穷鬼，活该没人要，想去吧！”

把事情经过瞧在眼里的云泥“阿弥陀佛”，对口上无德的小贩摇摇头，转身赶紧追人去。

仔细用布帕将两本图册包裹好放进背后的箩筐里，阿奇再抬头，便发现自己被人挡住了去路。

是那天那个和尚。

云泥眯眼瞧着阿奇，鼻尖又仔细嗅嗅。几日不见，这人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了。看来，得赶快把那鬼给收了才是。

“阿弥陀佛。施主，我们又见面了，这真是缘分啊。”云泥作揖，脸上笑呵呵的，一点也不庄重。

阿奇瞧着他，此时也差不多猜到了。他那日碰到这个和尚，回去后便看见了家中同住的青衣鬼，过了一夜又看不见了，这定是面前这人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法术了。

云泥望着人，疑问道：“施主，为何你那日未来小庙寻我？”

阿奇皱眉看着他，道：“寻你做什么？”

云泥又是一笑道：“自然是请贫僧帮你收了家中的野鬼，以免施主成日阴邪染身，白白耗了性命。”

捏着箩筐麻绳的手一紧，阿奇眉头皱得越发深。良久，才张了口。

“大师怕是看错了，我家中并无鬼怪。”

这话叫云泥挑眉，“哦？”

阿奇挺挺胸膛，深吸口气，直言道：“还望大师不要再盯着我，请自行远去。世人多苦难，请大师为他人解难去吧。”

把话放下，阿奇绕过身便要走。云泥忙转身拉住他，瞪着眼道：“我再问你一次，当真不需要我帮你收鬼？”

阿奇扯回手，盯着他坚定道：“我家中并无鬼。”

口出妄言，却十分镇定自若呢。

瞧着人朝前走，云泥失笑。再抬头人已拐弯不见。龇着牙，云泥一抓手腕上的佛珠，无半分犹豫，抬脚跟上了。

09

坐在家门口等着的无名鬼一瞧见回来的阿奇，顿时笑容满面，跳起来跑过去围在人身旁。

“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啦。今日药材卖的怎么样？那些都是没有淋过雨的，应该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吧？”

“我本来想给你做饭的，但是我太笨了，还没有学会。”

“对了，我今天上山去了。我把你给我买的香烛省下来两根，带上山给野鬼大哥了。他说很好吃，对你的想法也好了一些了。嘿嘿……”

没有了法术加持，阿奇已经看不见青衣鬼，也听不见他说的话了。但他可以感觉到了，右侧的身躯突然凉了一下。

这样，他便知道，青衣鬼还在。

他还在，真好。

藏在布片下的嘴唇扬着，阿奇开了锁进屋，把箩筐拿下来放到桌上。接着，他就把里边被布帕包着的两本图册拿出来打开，接着是下边的，特意买的香烛和炉香。今日药材卖的好，他买的好一点的。

把香烛和炉香放到前日做的简陋案台上，又把图册放到架子的书堆那。阿奇忍不住笑意，心道：“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了！

无名鬼太开心了，几乎想在原地转圈圈了。他跟着阿奇放东西，瞧瞧图册封面上的图，简直恨不得立马就翻开看。又闻着香烛的味道，馋地吞吞口水。

他跟着阿奇回到桌边，看着人，不禁直笑。

阿奇真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越来越喜欢阿奇了。

可是，每次上山，野鬼大哥都会叮嘱“人鬼殊途，不可贪恋”。无名鬼很纠结，要他离开阿奇，他真得舍不得。

而且……他打量着阿奇，身强体壮的……应该能承受住他的阴气吧？

可万一承受不住怎么办？

哎呀，不管啦。到时候真出什么事，再走就好了。

晃晃身体，无名鬼当下抛却烦恼，蹦着跳着跟在阿奇身后出了门，继续去学生火烧菜的大业。

小屋几百米开外，收了法术神通的云泥抬手捏捏不存在的胡须，晃头晃脑。

“还以为是个美艳女鬼才舍不得，没想到却是个无名无姓的男鬼。”

“啧啧，施主啊施主，莫道贫僧多事。实在是你阳气已然受了损，又能挨到何时呢？”

“唉……”

长叹一声，云泥转身离开。

现今不能出手，他得寻个机会。

无名鬼觉得热，他一个鬼，通身都是凉的，怎么会觉得热呢？

迷蒙着张开眼，无名鬼茫然了会方转过头，知道了。

不是他热，是阿奇热，热气散着，影响到他了。

无名鬼翻身瞧着阿奇，阿奇睡得很沉，而且很热，嘴里头还时不时轻轻哼那么一两声，低低沉沉的。

无名鬼盯了一会，突然坐了起来。他看着阿奇，想到了。人生病的时候，就是身体发热，不舒服地低喃，睡不安稳。

阿奇他，病了吗？

不要不要，他不要阿奇生病。

慌乱着，无名鬼跪在床板上往前挪到阿奇身旁，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瞧阿奇的脸。看不出来什么。咬咬唇，无名鬼抬起手慢慢凑近，想偷偷地摸摸阿奇的脸。

哪想到，他手还没碰上呢，突然就被抓住了。

无名鬼吓了一跳，心顿时沉了，看着阿奇抓着他的手，僵着不敢动。

还好还好，阿奇还闭着眼睡得很沉，就是无意中抓到了他的手。

可不等无名鬼松上一口气，他的手就被阿奇带着，顺着胸膛往下，往下……直到碰到了一个十分火热、好像还在轻轻跳动着、硬邦邦的东西。

瞪圆着双眼瞧着自己的手按着的地方，无名鬼愣了好一会，又被阿奇带着在那上头蹭了几下，顿时回神了。

“啊！”

猛地抽回手握拳藏在胸前，无名鬼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有点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还是凉的。

抿紧唇眨巴眼，无名鬼看着还在睡觉的阿奇，又偷偷把眼睛往阿奇身下一瞥……

下一秒就站起来，爬下了床，胡乱穿上鞋子，像之前那样从开着的窗户翻了出去。

上山的一路上，无名鬼一直捏着那个摸过阿奇那处的手，仿佛有了心跳那般，躁动着，整个鬼都不对劲了。

10

坐在床上，阿奇整个人都是懵的。绷着唇坐了会，阿奇的脸颊渐渐红了，他把腿往上蜷起来，不敢转头，悄悄地用手在身旁的床板上摸了摸，感受着。

没有寒凉的触感，他不在，去哪了？

……自己这般丑态，也不知道他看去了没有？

方想到那个可能，阿奇就臊得慌，匆忙下床从箱子里拿了衣服。他不确定青衣鬼是否在屋中的某个角落里，也不敢在屋中换下脏了的裤子，只好开了屋门，去了院里搭起来的茅厕。

换上干净的衣裳，阿奇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深吸一口气进了屋。他慢慢挪着步子，把屋里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全没有那种接触到青衣鬼时的寒凉感。

站在架子前，看着新买的图册，旁边不见了一个泥偶，阿奇有点慌了。

他去哪了？

又是患得患失的疑问……他还回来吗？

山上，无名鬼窝在孤魂野鬼地下简陋的墓穴里，已经一整夜加一个上午过去了。

孤魂野鬼瞧着似乎还没有离开意思的无名鬼，诧异道：“往日求你留下来多陪陪我你都不肯，怎么今日快晌午了，还不见你回去？”

无名鬼忽闪着眼眸，手里头摸着从阿奇家里头偷拿的小羊泥偶，笑了两声，道：“我就想野鬼大哥你一个鬼孤单，就多陪陪你。”

孤魂野鬼盯着他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沉下脸眯眼道：“是不是那个阿奇发现你了，对你做了什么？他拿符赶你了？”

无名鬼一听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阿奇才不会那样。”

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他就是……就是不好意思嘛……他怎么跟野鬼大哥说他是摸了阿奇腿间的大东西，害臊得不敢回去呢。说出来多丢鬼呢。

孤魂野鬼也不逼他说清，只是站了起来，弹了弹衣袖，道：“总听你说那个阿奇多好多好，也吃了他买的不少香烛。正好今日闲着无聊，就跟你走一趟，下山去看看好了。”

“啊？”无名鬼愣住了。

孤魂野鬼含笑瞧他道：“怎么，又不愿意了？”

回神的无名鬼赶忙站起来，连连点头道：“愿意愿意。”

把小羊泥偶收回怀里，就跟着往上走。心里头想，野鬼大哥和他回去，这样，他待会看见阿奇，应该就不会那么臊了吧？

干等在家中两个时辰的阿奇站在屋门口。

站在这，是为了能在青衣鬼回来的第一瞬间感知到他的到来。

但都没有，两个时辰过去了，青衣鬼还没有回来。

越等越焦急越心慌的阿奇决定不再等了，他得做些事情，好让自己不那般慌，被舍弃的慌。又想，如果青衣鬼要回来，他不等也可以。青衣鬼不回来，他等再久……也是徒劳。

背上箩筐放上药材，阿奇打算进城一趟。今日并非是和药材店说好的日子，但也无妨，去碰碰其他店铺，说不定就卖出去了。

踏出门，阿奇把门锁上，又往里推了推，将门的缝隙敞到最大。

坐在百米外一棵大树上靠着枝干，云泥从树叶缝里瞧着阿奇离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又摇摇头。

“……时日不多了……”

又等了几刻钟，云泥嚯地睁开眼。他闻到了，鬼气，还是两股。从山那边直往这来。

云泥放下腿，并起手指在双目之前划过，立刻瞧清了。

一青一黑，青的那只见过，黑的头次瞧见。两只鬼，正走进方离开的那个施主的家中。

啧啧，这光天化日的，真是胆大妄为。

把孤魂野鬼请进院中，无名鬼一看锁上的门，松了口气。阿奇出去了，唔，这样也好。

转身抬手一挥，无名鬼笑道：“野鬼大哥，这就是阿奇和我的家，怎么样？”

孤魂野鬼绕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纠正道：“非是他与你的家，而是他一个人的家。别忘了，你只是寄住，迟早是要离开的。”

无名鬼真不喜欢听“离开阿奇”这样的话，低下头轻轻撇撇嘴，嘀咕着，“就是我和阿奇的家……”

孤魂野鬼听在耳朵里，也懒得和他争辩。反正时机到了，他也就明白了。

“带我进去屋里瞧瞧吧。”

抬起头，无名鬼立马又挂上了单纯的笑容，道：“野鬼大哥，我给你看阿奇新买的图册。还有还有，阿奇昨日又给我买香烛了……”

孤魂野鬼瞧着他脸上的笑，摇摇头，正想跟他一同从门缝里进屋，突然察觉到身后有一股强大气息正在逼近。

不待无名鬼反应，孤魂野鬼伸手便将他推进了门缝里，转过身瞧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和尚，警惕道：“别出来！”

无名鬼透过门缝瞧清了，顿时瞪大双眼，喃喃道：“怎么会？”

孤魂野鬼气道：“还不明白吗？肯定是你那个好阿奇早就察觉了，就等着这一天抓你呢！”

无名鬼震颤着，听着孤魂野鬼的话，一下抓住了胸襟里头的小羊泥偶。

不肯信，辩驳道：“不会的，阿奇不是那样的人。”

孤魂野鬼全然戒备，又听他维护，快气晕过去了，“你还袒护他？这就是事实！”

“不会的不会的，阿奇他很好，他不会这样做的……”

“阿弥陀佛。”

云泥站在木栅栏那，啧啧摇头，听着那无名鬼和那孤魂野鬼争辩，笑了笑，诚心解释道：“冤有头债有主。两位记住，这屋子的主人还真无心害你们，全是贫僧一个人的主意。”

“没法子，抓鬼降妖，乃贫僧的本分。”

“实在是，不能看你们白白祸害了好人呐。”

听到不是阿奇做的，无名鬼顿时松下口气。可方才松下，那个和尚就行动了，从袖中拿出用朱砂绘成的符咒，抬手到嘴边，念念有词，只见他指尖渐渐泛出金光，当真刺眼。

那毫无虚张声势的认真架势，实在叫鬼看了头皮发麻、四肢发软。

孤魂野鬼眉间紧锁，快速想着对策。可不等他想出一个方法，云泥的符咒已经飞了过来。

“小心！”

还是被无数次驱赶的无名鬼经验老到，一看那带火的符咒过来，立马闪身出了门缝，拉上孤魂野鬼的手往外处逃，动作十分狼狈。

符咒打在门上落了空，云泥看看手，又叹了声道：“贫僧真不想下死手啊，可不下又不行……”

走在路上的阿奇突觉胸口钝痛，立在原地，痛得弯了腰，冷汗都下来了。

等熬过痛楚，阿奇又心慌意乱，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青衣鬼。

往前走了两步，阿奇又停下了脚，接着转身就按着来的路往回跑。拼了命般，药材抖落掉到地上也不去理会。

不是错觉。

等阿奇跑回到家门前的时候，就看到了令自己呼吸停滞的一幕。

他的青衣鬼和另外一个穿着黑衣的鬼被那个云泥大师用符咒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致命的咒语就要落下，阿奇只觉全身气血倒流，还不急细想，就已经冲了上去，带着气愤、带着慌乱和后怕，将围在无名鬼和另外一个鬼周旁地上的符纸全用手脚搅乱了。

搅乱阵法还不够，阿奇宛若疯了一般，赤红双眼，扯下遮头的布片，一把抓起地上的符咒全部撕裂了。

撕裂了还不够，还要往嘴里塞，嚼着咽着，让那些符纸统统消失不见。

没了阵法束缚，无名鬼便能活动。他翻身起来，瞧着好阿奇那般疯狂神态，吓住了，立在一步之外，不敢动，跟着阿奇的嘶吼一起颤抖。

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

在他身旁的孤魂野鬼也惊到了，他瞧着那个阿奇，比鬼还要可怕的阿奇，眉头皱得深深的。

他从未听过无名鬼说过，阿奇是这么一个面貌。

他转过头去看，却见身旁这个活了一百多岁，跟他说他从没有哭过整天都过得很开心的小鬼头，哭成了个泪人。

临门一脚，阵法却被破坏了。云泥很生气，可当阿奇露出头脸的时候，他也愣住了。

看着浑身狠厉的阿奇走到自己面前，饶是万般不在乎如云泥不由也慌了慌，抬手作揖，勉强镇定道：“阿弥陀佛。”

“大师，你不该这样做。”阿奇盯着云泥，赤红的眼似要滴血，他用沙哑的嗓音再次强调道：“我说过，我家中并无鬼怪。”

几步开外，听见那句话的无名鬼眼泪落得更凶了，目中一片模糊，都看不清阿奇的身影了。

轻叹了口气，孤魂野鬼捂着受伤的胳膊道：“孽缘。”

真真是孽缘。人和鬼，如何同处？如何生情？

云泥瞧瞧那两只鬼，又看阿奇，皱眉道：“施主，贫僧并非危言耸听，实属人鬼殊途。你可知，你的阳气正在溃散，不出半月，你便……”

“那又如何？”

云泥怔道：“嗯？”

阿奇咧着嘴笑，脸上的伤疤都狰狞起来，瞧着甚是恐怖。

他全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我活着，不是还被当成了鬼？他们都当我是鬼。这样，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云泥觉得歪理邪说，道：“施主，你这是执迷不悟。人活着，只当尝遍七情六欲……”

阿奇笑着，“七情六欲？”他抬手戳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都带着恨一般，“大师，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一个人活着该有的各种情感了，除了怨恨。那些美好的一面，很早的时候，就被剥夺了。从我的心口，生生地撕去。”

云泥不言了，只看着陷入狂态的阿奇。

“大师，如果死了就能解脱，我当真恨不得死去。”阿奇道，“你说我与他住一起是自费性命，那我真该喜悦。”

“因为死了之后，我就可以和他一块了。”

抬手抹掉擦不尽的眼泪，无名鬼不想听了，他转身就跑，往山上跑，一直跑。他好乱，阿奇说的每一句话就像砸进他的胸口里头一样，他好疼。

孤魂野鬼瞧瞧这边，还是担忧无名鬼，皱着眉抬腿追上。

看着消失不见的两只鬼，云泥放下了一直举在胸前的手，看着道完那番生死的话镇定些许的阿奇。也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该迷茫。

死了就能在一起吗？

“施主，贫僧最后劝你一句。”

“你以为，死了你就能和那无名鬼在一起了？”

“生死轮回，在地府生死簿上有名有姓的，死后都将堕入轮回。”

“唉……”瞧着阿奇陷入茫然的双眸，云泥已经不知道第几次摇头了，“最迟三日，若三日内，施主想清了，就到小庙去找我吧。”

11

“你想在此躲避到何时？”

看着窝在自己石床上缩成一团做沉思状的无名鬼，孤魂野鬼也很烦闷。

这几日，那个阿奇白日里总会在山上转悠，没有目的的转悠。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寻他？

他一个人，又瞧不见鬼影，只能瞎走，一趟又一趟。一上来就是一整个白日，滴水未进，更别说米粒了。这才几日过去，就瘦得没了人形了。

无名鬼呢，这小鬼头，舍不得又不敢接近。每次人上山来，就第一时间感知跑到上头去，在人一百米外陪着呢。不敢靠太近，怕自己的鬼气再秏去阿奇的阳气。

唉，总之，就是十足的糟心，十足的闹心。

如若换做之前还没有被那破和尚搅和那么一通，孤魂野鬼肯定还劝。

人鬼殊途，早日分离，方是合理。

可自从听了阿奇那番生死无差的话，孤魂野鬼又犹豫了。

如果那个阿奇真得活得生不如死，那让无名鬼陪在他身边走完最后这段人生，似乎也无不可。

“野鬼大哥。”

沉默了半日，终于肯开口了。孤魂野鬼忙应声道：“想说什么，说着，我在听。”

抹着眼睛，无名鬼还没说眼泪就掉了。他这几日总这样，眼睛好似坏掉了一样，盛不住水。

“我不想……我不想阿奇因为我而死去。”

孤魂野鬼劝他道：“可你的阿奇他自己已经不想活了。”

“……你那会不还成日念叨，说阿奇要是鬼就好了。怎么都这会了，你又这样想了？”

晃着头，无名鬼也不知道。

他那日听完阿奇那么绝望的话，就甚是难受。他不想阿奇就那么仓促地结束一生，他的人生不该都是怨恨。他想阿奇开心、高兴，想看到阿奇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孤魂野鬼心道那阿奇成日遮头掩面，就算真得笑了，你也瞧不见啊，傻小鬼。

站起身走到床边，孤魂野鬼不由分说便去拉无名鬼的手。今日，他是说什么，都得把这位送走，让他回到那个好阿奇的身边去。

不管好与坏，总归，那个人是希望无名鬼陪着他的。

这样，就够了吧。

下了山，无名鬼三步一停，足足花掉了一个时辰，才把那段路走完。

站在熟悉的小屋木栅栏前，无名鬼一捏手掌，抬脚垮了进去。

阿奇阿奇，他想见阿奇。这几天白日，每次看着阿奇从山上下去离开，他都在等，等着他次日再上山。

无时不刻不想。见着的时候，就想，想去碰想去摸，想告诉他我就在看着你。

阿奇，阿奇……

低着头从掩着的门缝钻进屋里，无名鬼抓住了衣裙，做错了事般的紧张。

“阿奇，我……我……”

他偷眼瞄桌子，阿奇不在桌前坐着，就抬起了头，往床的方向转去。

霎时，无名鬼只觉得天雷灌顶，脚步仓促着连忙奔到床边跪下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眼泪又跑了出来，无名鬼抓着床沿，看着躺在床上俨然一脸死色，出气多进气少的阿奇，慌乱了神色。

“怎么会？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怎么会突然这样？明明，明明我都不敢靠近你的，怎么还会这样？阿奇……阿奇……”

也许是快死了的缘故，神志不清的阿奇似乎听见了无名鬼在他耳边唤他，一声声很是惊慌。微微转过头，浑浊的双眼好似也瞧见了那道青色的身影，近在伸手可触的距离。

阿奇想伸手摸摸陪伴他数日，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喜悦的无名鬼，给他擦眼泪。可双手似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又想开口哄，哄他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不要哭，他马上就要死了，死了之后就能一直陪着他，再也不用畏惧什么人鬼殊途了。

可有口难言，喉中宛若堵了一大团棉花，开不了口。

“怎么会这样？是我害了你，阿奇，是我害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别哭，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要，我不要，我想你活着，你还这么年轻，都没有体会过欢乐……”

体会过了，是你带给我的。我想死，活着，就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说话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傻瓜，不用想那么多，陪我等过这几刻就好了。

听不见阿奇的声音也不知阿奇心中所想。茫然无措中抓到一点头绪的无名鬼突然想起了他在百鬼村中无所不能的爹爹，急忙站起身，擦擦眼泪。

“阿奇你等我，等我带爹爹回来救你！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仿若道给自己听一般，无名鬼伸手碰了碰阿奇的脸。

不等阿奇细细感受一下，他又转身跑了。

只记得，去百鬼村，找他的爹爹，救他的好阿奇。

瞧着那青色鬼影火急火燎地向东边跑远了，云泥抬手做捻须的动作，啧啧道：“这世间，当真有这种单纯的鬼，简直叫人不敢置信。”

挥挥手，云泥抓住腕中佛珠，朝小屋走去。

一踏进门槛，时辰也就到了。他眯眼瞧着从床上没了生气的肉身中飘出来的新鬼阿奇，愣住了。

阿奇瞧见他，下了地起身，对他做了个揖，“多谢大师成全。”

云泥摆手不领情，道：“多说无益，我也是看你实在是痴实在是傻。也是一时搞不清了，才成全了你。我此时便有些后悔了。”

阿奇笑了笑，死后奇怪地恢复了容貌的他当真英俊，不说万中挑一，千里挑一也是有了。

咳了咳，云泥又忍不住瞧了几眼，又感慨世事无常。哪想到身前为容貌所困的阿奇，死后会是这般。

“我看那无名鬼跑了，怎么回事？”

“无妨，他此时不在，也好。”

从衣兜里头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灵符，捏于手中，口中念咒。云泥伸手一甩，那符纸便打在阿奇鬼身之上消失不见，连带着阿奇，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只是瞧不见，并非真得消散。

揉揉手腕，云泥甚是满意，嘱咐道：“拘魂的鬼差就快来了，你赶紧逃命去吧。不等我把它们贿赂妥帖了，你随时都可能被抓到带回地府去，自己机灵一点。”

又瞧瞧床上死气沉沉的肉身，拍拍胸口道：“搞定了鬼差，我会帮你把你埋了，只不过不能立碑。”

能被帮到如此，阿奇已经甚是感谢了，“多谢大师。”

“啧，不必客套，赶紧逃吧。”

隐身了的阿奇，便夺门而出，逃去了。

接下来，真是一场恶仗了。他一定不能被抓回地府，他的无名鬼还在等着他呢。

12

双眼无神的无名鬼跑在路上，脚下踩着路面，就跟在飘似的。

他花了一天一夜跑回百鬼村找爹爹，爹爹却告诉他无能为力。人的寿命归地府管，实在无法救人。又告诉他，阿奇是有名有姓的，和他们不同，若死了，定是不等片刻便会被带回地府，等着轮回投胎。

无名鬼没有主了，他真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能跑，不顾爹爹娘亲和百鬼村众鬼的阻挠，拼命地往回跑。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了。

站在木栅栏前，看着鼓起的坟包，无名鬼连忙跑回屋去，屋里的床上没人，屋外却多了个坟包。

他的阿奇……死了。

他甚至都没有陪在他的身旁。

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落，无名鬼站在门前，看着那个新堆成的坟包，感觉天地间再也没有了色彩，全都瞬间暗了下来。

他的胸口好痛，好痛。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当初他死的时候那种感觉？

“咳！”

哽咽的无名鬼宛若被突然掐了脖颈一般，眼泪都忘了掉了。他不敢动，怕自己是错觉。

“咳咳！”

不是错觉不是错觉。

怕惊破一般缓慢地转过身，泪眼婆娑的无名鬼就看见了一个鬼，长得很英俊、很风流倜傥的一个鬼。

无名鬼挂在眼睫上的泪珠掉落，忐忑地瞧着眼前的鬼，不敢确信道：“阿奇？”

其实方才就在屋里头架子那站着的阿奇几步走到无名鬼面前，扬着唇抬起手把人脸上的泪痕抹掉，笑道：“是我，阿奇。”

无名鬼抬眼看着他，仔细瞧他那双温柔的眼好一会，便确信了，这个鬼真的是他的阿奇。

太好了太好了，真得太好了。

阿奇没有被抓走，他还在，他还在。

舔舔嘴唇，又哭又笑的无名鬼一把抓住阿奇的手，着急问道：“你怎么没有被鬼差带走？我以为我以为……”

反手抓住，阿奇笑着看他，道：“我还要跟你在一起呢，我得等你，自是不会走。”

不等无名鬼回神，阿奇又捏了捏他的手，道：“我把自己给你。无名，带我回百鬼村吧。”

无名鬼扭扭身体，又有了那种脸热的错觉，笑弯了眼，“你怎知我……”

阿奇不等他说完便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拥住。

知道，早就知道了。所以等不了半个月那么久，就想早点死，早点见着你，像这样抱着你，守护你，舍不得再看你独自落泪。

“阿奇，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嗯，这我也知道。”

“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就你说的喜欢我的那些话，我都知道。”

“……”

“怎么了，害臊了？”

“没有没有，那……我们何时动身回百鬼村见爹爹娘亲？还有村里头的其他鬼。你放心，他们都很好的，跟你一样好。”

“如果你愿意，我此时便可跟你走。以后，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愿意愿意！阿奇，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因为我跟你一般，也很喜欢你。”

“嘿嘿嘿，真的吗？”

“嗯。”

很喜欢。

熟道人鬼殊途，若有心，人鬼何尝不能共途。

此后，他阿奇与无名，唯有共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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