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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

看到了城门，阿奇检查了下头上的斗笠和脸上的布片，确认了自己只露出一双眼睛后，才提了提后背上的箩筐。

守城的士兵有个是新来的，他按例拦住了阿奇，说他藏头掩面的，一看就不寻常，说什么也要让阿奇露脸瞧瞧，还要检查他箩筐里的东西。

身旁进出城门的人好奇观望，阿奇紧张地抓着箩筐的麻绳，低声向士兵言语，又给人几文钱，让人宽放宽放。

士兵却是个难得的老实人，不拿钱非要检查了才放行，尽职尽责。

阿奇左右为难，他真得不能拿掉脸上和头上的遮挡。拿了，就无端生事了。正犹豫着是否放弃进城，士兵换岗的时间到了。

老士兵看见阿奇，没说什么，收了他手里的钱就让进了。新士兵急了，老士兵拉住他，摇摇头道：“兄弟，你新来的不了解。以后再看见这个人，收了钱放他进去就成了。”

新士兵不解，望着进了城门的阿奇道：“这人什么来头？”

老士兵没多大情感地叹了一声，道：“没什么来头，只不过是个可怜人。你看他那副打扮，其实是……”

阿奇不再听了，加快了脚步。老士兵接下去要说的话，他听过太多次了，无非就是他的悲惨经历罢了。

幼时热油泼身，毁了容貌，形似恶鬼，被有钱的父母抛弃，苟活山脚破屋，人见人怕……

其实听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奇咧嘴笑了下，捏紧了肩上的绳子。

到了药铺门外，阿奇瞧见屋里头有顾客，等在了门外。人出来了，他才进去。老板不在，店里的伙计就趁机欺负他。中饱私囊，拿了药材少给钱，私自扣了进自己的口袋。

阿奇捏着手里的银子，皱眉道：“我这些药材是按市价少算一些卖给了你们老板，你再给我扣去，这是什么理？”

小伙计哼哼道：“能有什么理？你也不看看，整个城里也就我们家敢收你的药，少算你一些又怎么了。给你钱，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阿奇把银子放到桌上，就去收回被小伙计拎着的包袱。小伙计吓了一跳，不肯撒手，瞪眼喊道：“丑八怪，你干什么？！”

阿奇指了银子道：“钱还你，药我不卖。”说着就使了点劲。小伙计不比他高壮，力气也比他不足，顿时包袱就被阿奇扯了回去，放回箩筐里，转身要离开。

那小伙计看阿奇这样，怕了，这要是被老板知道他干的这些事那还得了。拍着手就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对着阿奇破口大骂。骂的那词也都不新鲜，来来去去，不是丑八怪、像鬼、活该没人要，就是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起了，还买书，装什么清高！

路上的行人停下来看，阿奇埋着头，全当自己听不见看不见，这条道上就他一个人。

后背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砸，钝痛传来。阿奇停下脚步转身，地上一个两岁小孩拳头那么大的石头，砸人身上不疼就怪了。阿奇再去看砸他的人，是个七岁大的小孩。那小孩看阿奇脑袋被布蒙着，只露着双眼看向他，立刻大喊一声道：“恶鬼吃人了，快跑啊！”转身带着几个同伴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诸如此类的遭遇，阿奇也经历了十几年了，早也学会了不去理会。

抬头看看天，日头有点弱了，一大块乌云正从北面飘来。

要下雨了，得快些脚步才成，不然家里院子晒着的药材该淋湿了，就卖不了钱，买不了米了。

02

蹲在城外一个无人问津、被野草丛盖住的破落凉亭里，无名鬼第九十九次叹气，揪着从石头缝里长出来又枯萎的小草，道：“我干脆改名好了，就叫倒霉鬼……哪有像我这么倒霉的鬼啊……次次都被人赶出来……”

无名鬼念叨着就有点想念他的娘亲和爹爹了，也不知道他们在百鬼村里过得好不好？

唉，早知道出来闯世道这么难，他就不出来了，待在家里多好啊。爹爹宠着娘亲疼着，还有吃不完的香烛和炉香。哪像现在，一个个的真的假的道士和尚，拼命地追着他打，弄得他一户寄宿的人家都找不见。

“唉……”

天空诈降惊雷，无名鬼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扭头却发现了外边道上，大雨磅礴下，有个人正在赶路。像是腿脚不好，走得不大快，这会已经变成落汤鸡了。

“喂！雨下得这么大，你要不要进来躲躲，待会雨停了再走啊？”

一手做喇叭，一手往下指着凉亭地面，无名鬼朝着人喊，喊完发现人没反应还在走。歪歪头才想起来，他是鬼，外边那个是人，他这么喊，那人要是听得见，那就很奇怪了。

放下手，无名鬼看着渐行渐远的人，叹了口气，心道：“算了，反正他也已经淋湿了，应该不会在乎淋得更湿了。”

哪知道，天空又一道霹雳滑下，接着是一个响雷。

无名鬼看着那个走远的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突然就倒在了地上，摔得地上的水坑溅起大水花。那人背着的箩筐里掉出来东西，滚到了旁边散开了，还被大风吹了起来。

无名鬼惊呼一声，已经跑出了凉亭，朝着人去了。

“嘶！”

来不及检查脚上的伤，阿奇赶紧爬起来。他没卖出去的药材都掉出来散了一地，得赶紧捡回来，不然就没法用了。

抓过松散的包袱，他拖着脚从近的地方开始捡。

无名鬼跑过来的时候太急，不小心踩到水坑上，反倒把人溅了一身泥。他忙摆着手说对不起，又看人被泥水溅到都没有反应，只顾着捡地上的树枝和叶子。

无名鬼看了看，便走到远一点的地方，跟着开始捡，捡了一小堆放到了人的面前，蹲着等人发现收起来。

捡完脚边的药材，阿奇正要起身往前挪，却看见刚才明明在远边的药材这会成了一簇，还近在伸手可碰的地上。他下意识抬头左右观望，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就算有其他人帮忙，他应该也早就发现了。

晃晃头，阿奇不多想，只当风大雨急，自己刚才眼花了，赶紧把药材捡起来放包袱里，又收回箩筐内。收拾好了，他也顾不上看脚上被石头磕出来的伤，而是接着赶路。

无名鬼跟着站起来，他以为这人这会应该会去凉亭避雨了，没想到这人很犟，还要冒雨往前走。

瞧瞧亭子又看看把自己包成个粽子的人，无名鬼当下决定还是跟着人走好了。他想，这人都受伤了、还被雨淋，也不知道他家多远，路上会不会再遇上困难。也是很倒霉的，跟他差不多倒霉。他就跟上去看看好了，万一真再出点什么事，他也能及时帮帮这个人。

03

这场雨是越下越大，阿奇跛着脚回到家的时候，晒着的药材也已经全部淋湿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开了唯一一间屋子的门，先把箩筐放屋里，又走出来，收拾外边的。

跟着他回家的无名鬼站在他的屋子门口，探身往里边打量。这屋子真小，不过收拾得还挺干净的，一点也不乱。无名鬼很喜欢这个小屋子，因为屋里边一个神明也没有请。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不用害怕被打被驱赶，真好。

看过了房子，无名鬼就去看人，见人挪着脚冒着雨来来回回，摇摇头便走进雨幕里头。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帮忙把还在淋雨的东西全搬到了屋檐下。

额……这个忙帮的……好像也挺明显的哈。

从屋里出来的阿奇看着无缘无故长了腿的两个晒东西的簸箕，停了脚步慢慢蹙起了眉头。这次他真得记得挺清楚的，这两个绝对不是他搬过来的。

阿奇抬头去看外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住的这个地方，方圆五里，最常出没的也只有野兽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站在旁边的无名鬼背着手站着，有点小紧张。该不会这么快被发现了吧？

好在没有，那人只是诧异了会，就把东西搬回屋里去了。

无名鬼在人打算关门的时候，一闪身，从人胳膊底下跨进屋里。

他决定先暂留一会，等雨小了再走，去找下一家寄宿的人家。

关上门打了个喷嚏，阿奇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心道今天雨大风大，还很凉，吹人身上，凉飕飕的。走到床边自己做的小柜子那，阿奇从里头拿出来一套勉强合身、打了几处补丁的衣服。

站在架子那东看看西摸摸，无名鬼觉得有趣。那架子上不仅有书，还有几个特别可爱的小玩偶、几株养在破了边角的碗里的小花。

无名鬼很喜欢当中那个小羊泥偶，又摸了摸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转身。转身一瞧，吓得又赶紧举手捂住双眼，叫唤道：“你干嘛？把衣服穿上啊！”真是的，光溜溜的，羞死人了。

哦，不对，是羞死鬼了。额，好像也不太对，鬼本来就是死的？！

阿奇自是听不到无名鬼的喊话。他把身上的衣服全脱掉，顿了下手，才去解围着头和脸的布片。

无名鬼瞄着瞄着就想起来自己是鬼，人又看不见他，干嘛偷看呐，大大方方看得了，反正人又不知道。

于是，他就把捂着脸的手给放下了，抬脚朝人靠近。正好那人已经身无半块布料遮挡。

无名鬼抬头看，愣了一下。

他大概知道了这人干嘛要遮住自己的脸了。

他跟他见过的人都长得不一样。头顶上左秃一块右秃一块，右边半张脸坑坑洼洼的，胸膛和后背也是，一块一块的红斑，全是可怕的疤痕。大腿上还轻一些，但也有红痕凸起。

唔……连腿间那个大东西都有呢，一个点一个点的。

歪着头盯着人身体瞧，又绕回到脸上。无名鬼哎了声，替这人难过。长成这样，肯定受了不少别人的欺负。他游历的时候就看过，那些人坏的很，老爱欺负长得不好看的人，嘲笑，还动手打。

无名鬼想，这人要是跟他一样是鬼就好了，他就带他去百鬼村，在那里肯定不会有鬼欺负他。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不听话的捣蛋鬼，他也会站出来保护他。

唉，可惜了，他是人，不是鬼。

04

“啊，你又要去城里啦？”

躺在床榻上滚了滚，无名鬼翻身趴着，两只手撑着床板托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边的人换衣服，自言自语道：“唔，我好想跟你一起去，可是城里人好多都好讨厌。还有土地公公，要是被他发现了我，就不好了……”

“哎，可是让你一个人进城，是不是又会被人欺负呀？他们可真坏，太讨鬼厌了……”

得不到回应地嘀咕着，无名鬼见这个叫阿奇的人已经换好衣服往脑袋上缠布片，翻身坐了起来，第十次感叹道：“你要是鬼就好了……跟我回百鬼村，就不用每次出门都辛苦地干这个了。”

无名鬼的鬼话阿奇听不见。他对着捡来的模糊铜镜照了照，又整了整脸上的布，便走到桌旁，将放满前几天被雨淋过重新晒干的药材的箩筐背到了身上。

无名鬼瞧见阿奇打开门，赶紧跳下床跟着走出来。

今日外头阳光甚是好，无名鬼努努嘴，有点不高兴。虽然他们鬼并没有那些话本上头说得那么怕日头，可是照久了也不好，伤阴气。这下，他是真的不能跟阿奇去城里了。

站在屋外，阿奇瞧了瞧正晒着的昨日新采摘的药材，又抬头看着天边热辣的太阳，有点担心。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前两天发生的事。

他上山采药，突然下雨，急急忙忙跑回家，却发现那些药材都被放进了屋里头，一滴雨都没淋到。

更奇怪的，是他的门上还锁着锁头，半点没有被撬开过的痕迹。

其实诸如此类的事还不止这一件。被挪了位置的书和泥偶，夜里掉在地上的衣服起床却回了原地，屋外墙角突然冒出来的祭拜用的香烛的棍子……

一件件，都很令人费解。

无名鬼瞧着阿奇，看他神色，以为他在担心下雨。

拍拍自己的胸口，无名鬼站在屋檐下，面对着阿奇招招手让他放心出门，道：“下雨了我会帮你收好的，不要挂心，尽管去卖你的药好了。”

托了托箩筐的底，阿奇就出门了。

无名鬼目送着他离去，又看看上空的太阳，摸摸自己脸上的温度，赶紧从门缝里溜进了屋。他前几日在阿奇的书堆里发现一本图画，可有趣了，趁着人没在，可得赶紧看了。

不识字，只看得懂图，真惨。

阿奇就厉害了，不仅会看书还会写字。写的那字，可好看了。还有还有，还会采药卖钱，自己种菜。对了对了，还会做泥偶，那架子上的泥偶，居然都是阿奇自己做的。他最喜欢的那小羊，也是呢。不光泥偶，屋子里的家具，也是阿奇自己做的……

真好，捂着脸的无名鬼想，寄住在这里真好，陪在什么都会的阿奇身边，真好！

05

无名鬼想错了，阿奇这次没有进城，而是翻过了一座小山丘去了南边的村镇。这批淋过雨的药材，他不打算送去药材店卖，而是准备自己摆摊，便宜点卖给村镇里的那些村民。

这个村镇里的村民基本都是靠庄稼收入维持生活，手里头没有什么钱，去药店抓药，太贵了。阿奇在这里摆摊，要的价格也不高，每次都卖得挺好。

淋过雨的怕放久了没了药性，阿奇也会提醒买的人。有几个压价的，不是太过分，阿奇也就卖给他了。

那些买药的人也会好奇打量阿奇，猜测阿奇布片下的面容。有盯着阿奇瞧久了的，害怕了，打包好的药也不买了，扔下就走。

阿奇也没有什么反应，就坐着，把药分分好，接着卖。

今日这些药卖得不错。阿奇收收剩下的、实在卖不出去的那些，看看已经跑到西边挂着的太阳，准备回去了。

一整日，也只早上吃了一个半的馒头配自己腌制的咸菜。翻过山走到半道，阿奇就觉得脚下发软，浑身没了劲了。

路边有个茅草搭成的摊子休息点，年迈的大爷和孙儿常年在这处卖给过路人包子馒头和茶水。平日基本就没有什么生意，今儿个却不知道怎么了，停留的人不少。

阿奇停下脚步，看着那张围了四五个人的木桌，捂着自己叫唤不停的肚子站了好一会，才挪动脚步向望着他的大爷走去。

那大爷眼神浑浊看不大清东西，他那孙儿却机灵着，看阿奇走来，瞧着打扮，警惕着，“你要什么？”

阿奇没看小孩，先从自己的胸兜里掏出钱，才道：“要一个馒头……要两个吧。”

看他拿出钱，小孩才放松一些，给拿东西。

“哎，大师，你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大师大师，你再帮我看看，我这到底能娶几个媳妇？”

“大师，我这趟进京，到底能不能考中状元？”

“大师……”

真是烦得人头疼！

捂着脑袋，云泥甚是想对着这些问个不停的人喊道：“老子是驱邪抓鬼降妖的，不是给人算命的！”

冷静冷静。长长喘出一口气再深深吸气……嗯？

云泥放下手，皱皱鼻子又细细吸了一口气，眼神顿时亮了。

有鬼气！还不小！

阿奇拿上馒头就想走了，他并没打算坐下休息。可刚转身，他就被人拦住了。

云泥瞧着面前人。遮头掩面，只露出一双十分有神的眼睛。他可以确定，那鬼气，就是从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阿弥陀佛。”抬手作揖，云泥笑眯眯地看着人道：“贫僧法号云泥。敢问施主，这几天可否遇上什么怪事了？”

阿奇瞧着这个自称和尚，却除了光头，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和尚的人，皱起了眉。

他最近遇上的那几件事确实都挺怪，可阿奇自己识字学知识，并不相信什么鬼怪传说也不信世上有神明庇佑。

他不想理会这个和尚，满心只想赶紧回去。

云泥一瞧见人眼神愣了一瞬，便知自己没看错。还不等他得意一下，又看人要走，赶紧拉住了，趁机摸了摸人的手掌，暗自施了个小法术，这才道。

“凭僧从不打诳语，自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些符还请施主收着。等施主回到家中瞧见了什么，莫要惊慌，也不要妄动，以免陷入更深的困境。”

“施主放心，贫僧自会在城西的小庙里等着施主，定会帮施主解决麻烦再离去。”

道完那些，云泥就退到了旁边，给人让路。

阿奇瞧着他，双眉皱得更深，道了声“不必”，抬脚离开了。

阿奇一走，刚才围着云泥要算命卜卦的那几个人都凑了过来。

“大师，你说方才那人，他撞见鬼了？”

“哎，我看那人打扮成那副模样，瞧着就挺像鬼的。”

“嗨，你别说，这天都黑了，怪瘆人的。”

“真有鬼怎么办……”

挥挥手推开这群人，云泥不想再理会。拿上包袱，他也该去小庙里等着了。他心道，明日，最迟后日，方才那人就该来找他收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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