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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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未散,一辆马车冒雨驰骋,山前烟雾缭绕,纸钱漫天飞旋。
马儿缓缓驶过,雨天泥路难行,车轱辘陷入泥中,加之行人甚多,前行受阻,这时布帘掀开一角,“今个是什么日子?”
未等余氏反应过来,白应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怔怔地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原来是清明了。”
余氏去附近买来香蜡纸钱,给硬要下来的白应微撑伞,劝道:“再过两日便到端城了,公子的孝心届时再补上也并无不可啊。”
可他们走的是相反方向,再走十天也到不了端城。
“公子。”白应微走得太急,雨丝淋湿了他的发梢,浸湿了他大半身衣服,余氏紧跟着他,“你要去哪?”
漫山遍野都是坟堆,大多数墓前都有香火供奉,萧简行的坟在哪,他要去哪找他?白应微四处巡视,是否每年过节时有人记得给他上柱香,怕是少之又少,他的坟是他掘的,哪来归身之处,哪来守墓之人,白应微倏地停下,问道:“人死了,会到哪去?”
“公子?”
“人死了会到哪里去。”白应微重复。
“公子,你问我,我哪会知道,就算说出来,你也只能当个乐子听听,哪能当真啊。”余氏苦恼地摇头。
找了块空旷的地,白应微拆开泛黄的草纸,蹲在地上将纸搭成个小棚,点火燃香焚纸。
“你说吧,我何时怪过你?”白应微往火坑里丢纸。
火光映衬着白应微煞白的脸,他自那日与小七分别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日比一日消沉缄默,余氏蹲在旁边挡着风,道:“听我娘那一辈的老人说,人死之后,生前没行凶作恶,过了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喝下一碗汤抹去前世种种,就去投胎重生,相反要是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恶人,那就直接堕入无间,受那剥皮挖心之苦,日日循环往复永不得解脱。”
白应微手腕一颤,这话在以前他听来,纯粹是无稽之谈,是编来哄骗无知愚民的鬼话,白应微从不信鬼神,现在却是深信不疑,有一天因果循环他暴死街头,肯定会入了那十八层地狱。
“白大人,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常年多病,您的生辰快到了,贫道祝您下半生孑然飘零,老无所依饿死街头,最终野狗分尸化为粪土,死后堕入畜生道,再不能为人。”
斛临的话被他骤然记起,白应微心里不太好受,萧简行和他不一样,他心性善良,从未做过坏事,死了是不必再受折磨,必定会重新入世为人。
诅咒应验,他们就再不能相见,可能从今以后他会化为个与他不相干的猫狗蚁虫,就算见了面,萧简行不会认得他,更不会再对他好,他只能做个旁观者,看着他的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从此再无交集。思及此,白应微又很宽慰,萧简行被他害得还不够惨吗,两不相见也好,省的他这讨人嫌的叫人见了恶心,再者,他也没脸再见到他。
余氏接着道:“若死者有遗愿,对某人某事有很深的执念,躲过阴差不愿去黄泉投胎的,也许会做个孤魂野鬼在暗处飘荡。”
“孤魂野鬼?”白应微喃喃,他未想过萧简行被他害得如此地步,会不会恨他,萧简行不是圣人,对白应微再爱得深入骨髓,被他利用欺骗,也会心生厌恶痛恨的,他近来流年不利,总在梦里梦到他,莫不是,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在他身边,因着某些缘故,他不能现身,不能直截了当杀了他?即使是恨他,要杀了他报仇,想到萧简行也许在他身边,白应微就很激动,甚至越想越兴奋。
转念一想到萧简行活着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死了还遭罪,他的心像是被人一刀刀划烂了,痛得他差点站不住。
他抓住余氏的手,目光灼灼问道:“原隰,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余氏被他几近癫狂的模样吓了一跳,她何时见过这样陌生的白应微,他一口一个鬼啊神的,好生落魄,哪有往日半分风姿,最注重打扮的他也不爱打理自己的了,她要不提醒,白应微说不定都不记得要洗脸。
不忍白应微失望,可又怎么编造谎话来骗他,她为难地如实道:“眼见为实,我至今没见过鬼神现身,所以我是不信的。”
“没见过就不存在吗?”白应微摇着她的肩膀,“你没见过皇帝,京城里就没有皇帝了吗?”
余氏给他问得哑口无言,苦着脸望着他,“公子,原隰愚钝,你还是换个人问吧。”
白应微不依不饶,“我烧给他的,他能收的到吗?”他直直盯着被雨淋得要灭掉的纸堆,他要用手去遮。
余氏以为他为小七一事而伤心,这会才晓悟是为了另外一人,他难受余氏也很心疼,只得转了话头,“公子,雨大了,咱们回吧。”
余氏怕他再生病了,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白应微固执地要去为一团翻滚的碎纸遮风挡雨,他挣扎着撕开了袖子一角,然后冲向绵绵阴雨中。
可惜他未靠近,那团羸弱的火焰就彻底熄了,余下一袅孤烟。
“火灭了……”
余氏看他神情落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似乎眼眶里还噙着泪,她隔得远,始终看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珠。
夏日多雨,他们几乎是淋着雨到达椿州的,白应微精神恍惚,他像是喝醉的酒鬼,自以为所做的事是正确的,却不知在别人看来是不合常理,他很固执己见,旁人无论如何劝告,完全听不进建言,从那日野祭后这病就愈发严重。
余氏在城郊租了处宅子,她不敢明着劝他喝药或者瞧医,每每都是变着花样哄他,白应微一看那白胡子老头就来气。
他漫不经心道:“原隰,你觉得我疯了吗?”他不怒自威,这会没了一点疯样。
余氏把那大夫挡在身后,承儿很机灵地把老人牵走了,她扯着嘴角:“公子,只是个进来讨口水喝的路人。”
白应微渐渐平息了怒火,道:“我好的很,你不必总为我操心,承儿大了,整日在家里玩着不像话,找个学堂送他去读书学字……”
他神色如常吩咐着,余氏连连点头,待他终于说完,“我知道了。”声音中带着些颤音。
白应微眉间一皱,“你哭了?”
余氏轻轻吸了吸鼻子,笑道:“公子说笑了,原隰好好的哭什么,公子说的,我都记下来,明日就去给承儿送去读书,不让他在家胡闹,天色不早了,公子好好休息,我去做饭。”
她匆匆出了门去隔壁见那老大夫。
大夫开门见山道:“近不了身,光看表面怎么看得出毛病来。”
余氏垂着头不语。
大夫安慰她,“你说的那些症状多半是病由心生,要是再犯,先拿安神的补药给他吃了,我这医术本就不高明,疯子是见过不少,能治好的倒是少数。”
“您是远近闻名的神医……”
老人摆手,“担不起,可别乱说,真有神医就不会有死人了。”
“那怎么办?”余氏面容凄惨。
老人叹气,“实在不行,你去请个修为高的道士来瞧瞧,你家公子万一不是病了——”
“中邪!”余氏听了,脑子蹦出一个念头,“被脏东西缠住了?”她本不信这些,为了白应微,只有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试,余氏想着,改日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驱晦气,白应微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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