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能洗涤魂魄,我便不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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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灵山的山主府里,青灯和弋水君对着山神互相大眼瞪小眼,青灯冲弋水君挤挤眼睛,弋水君却未能领会,反而问起来:“前辈可是眼睛不舒服,我知道凡人有种专治这病的草药,后面可给狐仙默个方子。”
青灯看着这不开窍的白鹿气得翻起白眼来,好一会才找回瞳孔,她对还在打坐的山神开口:“这人找到了是好事,但……九蘅,你有没有想过,人转世前需做什么?”
“她得喝了孟婆汤过奈何桥,她转了许多世,原本还能有个原来的魂魄,可她这一世是妖,连魂魄也都是猫的形态了,除了一副皮囊实在已经不算是……”
“前辈。”弋水君出声截了青灯的话,顿了顿也说,“山神,你曾跟本君说过,人鬼殊途,人仙亦是如此。虽然本君并不认同,可狐仙说得不错,若她还是姜离便也罢了,我们也不会来这儿说些惹你不快的。”
“她如今经历了数世轮回,孟婆汤早已将她的魂魄洗涤了千万遍,纵使还有你的仙气也不是姜离了,再者,如今的形势由不得你任意妄为。”
“如今什么形势了?”
“妖族横行凡间,天帝早就不满,两族之战在所难免,届时,你如何自处啊。”
任是山神一向容纳百川惯了,看他如今这副闭目凝神的样子,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影响得周身仙力也浮动起来。
山神睁开眼,冷然道:“二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即便她不是,即便真的要开战,我也会将她护得好好的。”
“那日我说过人仙殊途,可弋水君不也告诉我,此番种种皆是世人偏见,神善修身,人善修心 ,妖魔精怪善修灵,众生互相压制却也平等。”
“怎么如今本山神想通了,弋水君反而又劝了呢?”山神笑道,“也是,弋水君现下已然寻得心上人,自是不懂了……”
弋水君被噎却也不恼,只叹着气说:“山神果然还是认定了吗。”
青灯在一旁给弋水君传音,“还需多说些什么呢,他如今这副样子还真是得了你真传,教什么不好,偏教情爱,现在自食恶果了吧。”
弋水君也回了过去,两人全然面色不改地在山神面前说悄悄话,“山神青出于蓝胜于蓝,本君也是没办法得很。”
“说你笨你还喘上了,怪不得你家那位过了几百年才肯被你找到,也是你自食恶果。”
这话一出,弋水君也沉默了。往日三人一台戏,如今连台子也搭不起来了,都各自生着气,这场面好不尴尬。
所以还没聚上一个时辰,青灯和弋水君就都找了缘由逃离这气压低沉的栖灵山了。
良久,山神才动身站起来,也不管外面日头多盛,指尖捻了火就将烛灯点燃,突然说起话来,也不知说与何人听:“不是凡人又如何是妖又如何,妖修行不就是为了成仙么……”
“孟婆汤能洗涤魂魄,我便不能了吗。”
无妨,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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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山神独自下了山进到最近小国的都城。
凡间的节日果真是热闹,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山神绕开杂耍的江湖卖艺人,穿过放孔明灯的百姓,倒是越行越往那一团雾里去了。
方才还灯火鼎盛的街道没血红的残阳吞没,眼前是满被鲜血侵染的祭台,而他最想见的姑娘躺在那滩血泊之中,一身罗裙已然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是她,是姜离啊。
山神顿住,踏上祭台的瞬间,血红的残阳、昏迷的姜离都灰飞烟灭了,飞散的荧光交缠重聚,他好似嗅到淡淡的草药香气。
“九蘅。”
山神听到姜离声音,心中一痛,他停住,回身瞧她,只看见两只没有眼珠子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要将他吞噬进去。
她仰天哭啸起来,眼洞里不断地涌出鲜血,更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山神想要靠近,但又越来越远,“姜离!”
“九蘅,没事,没事的。”
“姜离!”
山神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乌嗔坐在一旁握着他的手,一脸担心的模样,“你可是醒了,我来找你正巧碰见你梦魇,怎么叫都不醒。”
他却喘着粗气,心直突突地跳着,还没从方才的梦里缓过神来,等稍平静了些,才恍惚地问:“是吗。”
“可不是,你还一直念叨着那个名字,就是你第一次跟我说的那个,我看你的孔明灯上也写了她的名字,姜离。”
“她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乌嗔问道,山神的视线也落在藤案上的孔明灯上,整个人都温柔了下来,“嗯,很重要。”
见山神彻底清醒了,乌嗔屁颠屁颠地端出一只碗来,笑着对山神说,“来,这是我专门给你熬的大补汤,雀生说这个对你最管用了。”
“……”山神又昏死了过去,这个不干正事的麻雀!
这时在树上打盹的雀生“阿嚏”一声醒了过来,茫然的四顾一圈,见无异象,又吧唧着嘴睡着了。
等到天将擦黑的时候,山神同乌嗔在山外不远处放飞了那只孔明灯,直到它消失在一明一灭密布的星罗中去。
乌嗔伸了个懒腰,刚想说应该回去了,山神却一把拉住她,目光却还在天上,他席地而坐,从手心变出两坛酒来。
“坐下喝喝酒吧。”
乌嗔轻轻抽了抽鼻子,惊讶道:“好酒!没想到你原是会喝酒的,亏得我一直没与你把酒言欢,后面我来的时候也给你带一坛好酒。”
山神笑起来,“我本来是不会喝的,她走了以后,才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是姜离吗?”乌嗔一愣,眨了眨眼睛又说:“其实我好早就想问你了,我给你说了那么多将军的故事,却还没听过你的心上人呢。”
似是被乌嗔的话触动,山神的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他喝了几口酒道:“一千年前我遇见的她,跟你一样迷了路,她闯进我这栖灵山来,跟我说她被人追杀,我便将她留了下来,日子久了难免会生情。”
山神仰卧下来,将胳膊枕在头下。
又等了片刻,乌嗔眉头一皱,“完了?那……她是怎么走的啊……”乌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仿佛有个力量一直推着她,在逼她说一样。
山神忽然看向她,黝黑的眼睛颇有探人心意的感觉,“她是被追杀她的人送上祭坛,割破脖颈死的,我去时已经很晚了,那时候她的双眼被人挖了下来,救不活了。”
这次轮到乌嗔不说话了,以前她总抱怨山神不会安慰人,现在才明白,不是不会安慰,而是这种时候什么话都太苍白了。
如果山神知道乌嗔如此想的话,估计会在心里笑死,他只是吃醋只是乐意看她被拒罢了,可现在他只能回想起姜离死时的场面,残忍至极。
“最可笑的是,杀死她的人,是她宁愿用四年时间来欺骗我也要救活的人。可那人竟然因为一句谣言,便信了她是妖人,请了个牛鼻子老道,说什么以眼珠为引,碾碎抹在刀尖上杀死即可。”
“如果我早知道……”
乌嗔听得专注,银白的兽瞳里有淡淡的悲悯,轻叹口气,“这世间就没有早知道的事,不管是哪界之人,妄图窥探命运都是会遭反噬的。”
“你不怨她骗你?”
她一边开解山神,一边又恶狠狠啐出一口:区区凡人有什么可看不起妖的。乌嗔想,如果是她,她一定会将那些人全杀了,毕竟她平生最容不得旁人说妖族的半点不是。
不留着折磨他们已然是她对凡人最大的宽容了。
山神看了乌嗔一眼,心中有一丝暖意,听见妖族这般为世人所不容,她竟首要关心的还是自己,他说:“原我就是个没资格的,她也是,都是一厢情愿。”
乌嗔哀叹一声,“但我偏想求个两厢情愿。”
山神眼皮一耷拉,笑起来,“要不我们这两个苦命的在一起相依为命好了。”
“……”乌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么一副表情说这话也忒不走心。”
“唉,我这次可是很走心的。”
“胡诌。”乌嗔避开他的视线,咕咚咕咚喝下了大半坛酒,“轮到我讲了!我前日里和他练了一天的射箭……”
“是你拉他去的吧。”山神一脸不置可否。
乌嗔摆摆手,无所谓道:“都一样了。”
垂落的星幕下,山神和乌嗔一躺一坐,一边饮酒一边讲述着自己和别人的故事,乌嗔笑了哭,哭了笑,山神只静静的听着。
像从前听她讲故事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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