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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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足有十个月,凡间的寒气未消,山神例行巡山的时候便自觉不妙,往年也不是没有过漫漫严冬,可那离山神很远,是老栖灵山神年轻时的事了。
山神同弋水君商议,思前想后也只有用灵力继续护着这一个办法,总不能叫弋河和栖灵山那么多的生灵白白因为严寒而断了多年修为。
姜离知道以后每日给山神汤就炖得更勤了,只要是大滋大补的药材通通都让她放进了锅里,来了个药杂烩汤,一天四顿的往山神府里送。
左右她已经从盆谷搬了出来,与他离得近就少了来回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便也不怕汤凉了。
“只怕我还没有灵力耗尽而死,就提早被你大补得爆血而亡了!”山神虽然如此说着,可心里实是欢喜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担心则乱,他很明显的察觉到姜离近来话少了许多,有时他唤一声姜离,总能看见她在发呆。
山神去问,姜离只说是害怕。
问她害怕什么,姜离又将嘴一闭不说话了,山神笑着调侃:“是不是怕我身归混沌?莫怕,本山神还是挺能活的,仙力怎么说也是在九重天能排得上名号的,不会被小小一个长冬折腾得束手无策。”
“嗯,不会的。”顿了顿,姜离又抬着张笑脸给山神盛汤,她握着汤匙的手有些微颤,不知是说给山神听还是她自己。
山神卧在藤椅上,瞧着出了神的姜离沉思。
“姜离,你要不要去凡间散散心,或者找青灯喝喝酒。”山神试探性地问她,姜离愣了一下,眼神呆呆的,许久才找回一点光亮。
山神又开解道:“许是山里日子比较闷,我看你总是担忧,去外面逛逛也是好的,那里热闹你也熟悉。”
许久,姜离终是应了。
待山神用完汤姜离才走,山神独自对着府外的月色发怅,麻雀精此时在他身侧显身,“雀生,明日你便带她出山去吧,以后她若想出去你也不用来问我了。”
“山主,那个凡人她……”
山神打了个哈欠,趁着好月色隐去身形巡山去了。
“无妨,都不妨事。”
那个凡人她总是不让我跟着。雀生在后面愁了脸,话没说完,也不知道山神那反应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算了,山神心里总是有数的。
可是自那日姜离下山以后雀生就再没见过她了,山神也没有。起初他和毕婆婆还常常问山神,姜离去哪儿了?山神笑着跟他们说:“再等等,她会回来的,急什么……”
时间再久一点,他们想下山去寻却被山神拦住。雀生记得,那天山神全身湿漉漉的,垂着个头,他们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山神说:“无妨,让她去吧。”
那日山神的情绪很是低落。
又过了些日子……大抵是严冬过去以后,那是第三个月了,山脚处的结界有所波动。
雀生飞过去查看时只看见被放在岩石上的一串佛珠,他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迦南上神的遗物,虽然那上面山神的仙气已经微乎其微。
佛珠交到山神手上的时候,雀生还是忍不住问道:“山主,您怎么能将盛您元丹的灵物给那个凡人丫头呢?好好的佛珠沾染上污秽之气,您的修为也……”
雀生没有再说下去,当他还想再追问的时候,山神终于开口了:“我那日观水镜,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她唤他皇上。”
“她冲那个人笑得样子好陌生,明明……她就是姜离,我却认不得了……”
“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可是我还是想成全她,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我的元丹……我给她便是。”
“雀生,从前我总说我师父的坏话,说她愚钝,那时候我是真的不懂她为何要成全那个和尚,为何甘愿等那么多年只为亲眼看他得道……”
“我也不懂弋水君,为何会为那虚无缥缈的情爱甘愿被贬,弋水君说我以后就会懂的。所以,在我知道那所谓的子乌国子虚乌有,在我知道……”
“那个皇帝才是她要救心上人时,我才懂了。”
可是到最后山神也没告诉雀生,他到底懂了什么。
山神只是哭着笑,手里攥紧了那串佛珠,不停的念叨着:“更与何人说?”
雀生瞧着,也为自家山神感到伤心,在栖灵山这么多万年来才遇见一个这样一位人儿,可一番情意终究也是付之东流。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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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后。
山神一身墨灰色衣袍,从鸾扇上飞落在妖族边界的浠水谷里。头上的雨下得比以往都大,他瞧见一位女子倚栏而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低头往松了的泥土里戳。
她着了身月牙白的衣裳,身上除了黑发红唇便没有旁的颜色了,那一双眼睛也泛着银白的光。
“我叫乌嗔,你呢?”
“……”
乌嗔瞧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奇怪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起身小声询问:“喂……你怎么了……我们认识吗?”
这张和那个凡人近乎无差的脸,让山神恍惚地喃喃唤道:“姜离……”
“姜离?这是你的名字吗,倒是也好听。”
“姜离,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乌嗔见山神不说话,摸了摸后脑勺,“我迷路了,找不到可以出去的路。”
“你能带我出去吗?”
乌嗔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山神还是不说话,直勾勾得盯着她看,像是魔怔了一般,倒是乌嗔被瞧得有些害羞了起来。
毕竟也是一位美男子嘛!乌嗔这样想到。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雨也停了好一阵子,可是不管乌嗔说什么,山神也都只是呆呆的看着她,不做回应。
“……”
乌嗔有些生气了,从地上蹦起来,低头拍干净裙子,然后凑近山神的脸恶狠狠道:“你个小哑巴,问什么都不吭声,你要是想在这里待着就待着吧,我可不奉陪了!”
待她大摇大摆地走出不远后,才听见山神在后面说:“九蘅,我叫九蘅。”
“九蘅。”乌嗔点点头,轻笑起来,“这个名字比上一个更适合你,姜离怎么听都不会像是你的名字。”
她的身后落下簌簌桃花,一时间让山神又怔忪了起来,那样子好像被那桃花雨牵着飘向极远的地方去了。
总之,山神在岔路极多的浠水谷里将乌嗔带了出来。从那日后,乌嗔便将山神视作了唯一一位做神仙的朋友,当然了,她也隔三差五的去栖灵山蹭吃蹭喝!
乌嗔说:“这天族的神仙大都看不起妖怪,将我们视作比凡人魔族还要低贱的东西,都是不屑于和我们说话的,你却不一样,山神当得坦荡得很,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交朋友!”
山神闭口不言,只是将熬好的汤递给乌嗔。
然后听乌嗔讲她自己的事。
乌嗔是只修行了五百多年的猫妖,因为天生异瞳,灵智更比别的妖早开了上百年,当时在妖界也算轰动一时,也因此被妖王收做徒弟。
“我家妖王最是厌恶道士和你们天族,所以我每次偷偷溜出来可都是将脑袋拎在手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妖王摘了去。”
乌嗔叹出一口气,举起藤案上的酒壶一顿猛灌,“那时候我认识了我们妖族的将军……”
山神没说话,他只想到姜离去的时候双眼是被人给挖出来了,那时候他已经收集不起来她的魂魄,只来得及将自己的一点仙力附在上面。
后来每等她转世一次他就会寻着自己灵力找到她,看她出生、长大、出嫁、生子、死去,每一世他都这样看着,只有这一世她不再是个凡人。
但他入不了妖界,因为他身上的仙力会被认出来,所以他日日都在妖界边界等,等了五百年才让他等到接近她的机会。
尽管如此,他还是来晚了。山神默默地听着乌嗔讲她和那个将军的故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
乌嗔仰起头看向天上,那里除了蓝天没有别的,“可能是因为我怎么在他身边烦他,他都不会生气,虽然他也不会搭理我……”
“我问他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啊,我说我也好有一个努力的方向,或许我每天多像一点那个人,总有一天他会喜欢我的,可是你猜他怎么说?”
山神想了想,胡乱诌了一个:“自……自重?”
乌嗔笑起来,又摇着头无奈说道:“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在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轻蔑和不屑……”
“那样的高高在上。”乌嗔的小脸忽然皱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快要哭了,可到底还是让她给憋了回去。
“我堂堂一个妖王的徒弟,被妖王当作亲女儿养大的,我到底哪里不好,怎么就入不了他的眼了……”
山神听见乌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死死的捂着脸,也不让山神看,一阵阵的啜泣:“太丢人了……”
瞧着这样的乌嗔,山神难得的笑了起来,这一千年来唯一一次真的开心,他揉了揉乌嗔的头顶,取笑起来:“你在我这哭成花猫也没用,他又看不见。”
“……”
过了片刻,乌嗔终于收住了一点情绪,吸了一鼻子说:“这时候你又说话了!就是不能让他看见,我长这么大还没让谁看过我哭过鼻子呢!便宜你个哑巴山神了!”
“我不说话你不高兴,我说话你也不高兴。”
“谁让你取笑我。”
“我没有。”
“真的?”
“假的!”
“……”
那天栖灵山的众生灵们头一次看见山神被追得满山乱窜的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都疼,但山神脸上的笑容也是很久没有过的真实了。
“你还笑不笑了!”
“不……不笑了姑奶奶,我年龄大了跑不过你,我认输行不行……”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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