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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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森冷,刘锡风寒的症状又来了。他掩着口一阵阵地咳嗽。
重八两只小小的鸟爪抓在他的拇指上,鼓着两粒幽黑的眼珠四处望,似乎在琢磨怎么救刘锡出去。
刘锡说:“你不要想了,会有办法,但是你不要轻举妄动。”
重八点点头:“好。”
刘锡说:“一会不论发生什么都听我的。”
外面,皇叔已经说明了交换的条件,军中似乎也有了行动,军人们都出动了,还有马蹄的声音,已经是严阵以待。
刘锡叫重八藏进自己袖口,千万千万不要出声。
不久黑衣人掀开车帘,向不远处一伸手:“陛下,请。”
刘锡便下了车。
皇帝的身影一出现,长水军就警觉起来了,他们都见过刘锡,出征前点兵那天就都认得了刘锡的样貌,眼下刘锡被劫持,他们着实紧张。
刘锡站定了不说一句话,不想在将士们面前显现得自己有多危急,可是此时黑衣人的长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他扣紧了手掌,重八已经不是小鸟了,变成一只扳指套在他拇指上。
刘锡想,这厮倒是机灵,就算自己出事应该也不会让它有闪失。
很快刘镜就已经来到阵前,代替主将与皇叔交涉,劝说皇叔不要这样糊涂。
皇叔没有听,坚持要以刘锡交换刘子乾。
刘镜紧锁眉间,到最后仍然坚持着一句:“刘子乾不能换给你。”
皇叔说:“那你二哥怎么办……”
他指指刘锡,示意自己随时可以取刘锡的性命。
刘镜遥遥相望,与刘锡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都在劝对方不要慌张,不要担心自己。
皇叔虽然有刘锡在手,但也不可能一刀断了刘锡性命,真要那样他的筹码就归零了。但是……刘镜皱紧了眉头,仍然忧虑,他怕兄长不能周全。
刘锡在刀下梗着脖子几乎不动,却还是尝到了一丝疼痛,那面刀刃锋利雪白,已经在他颈侧划出了一道血痕。
皇叔回头看了他两眼,似乎也在考虑要不要割他一个耳朵或者指头以示威胁。
刘镜仍然是劝诫的态度,他说皇叔到此为止还罪不至死,再有什么动作可就无可挽回了。
皇叔仍然听不进去。
刘镜踌躇几番,转身回军中去了——似乎真的打算拿刘子乾来交换。
刘锡心底一直焦灼,他总觉得不能拿刘子乾换自己,两三千人众目睽睽地这么看着,轻易交换只怕日后遗患无穷,让皇叔带刘子乾走了,今后追或不追都是祸患,都很难办。
他不希望换,无论怎样刘镜带着两三千人在这,而皇叔手下只有十几个人,再拖一拖,总有办法破局的。
他趁机掩口咳嗽,把扳指贴在唇边,对重八轻轻地说:“去,去告诉刘镜,不要换。”
重八没有反应,静滞了片刻,刘锡垂下手,感觉到扳指从拇指上滑落下去了。
重八化作一只草蜢,一跳一跳没入草丛中,往长水军那边去了……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刘锡按捺住不安的心跳,等待军中的回音。
时时刻刻都格外难熬,大概半个时辰过去了,刘镜终于出来,身后带着几个人押着刘子乾……
刘锡一看就觉不好,不知是重八没把话送到,还是刘镜没有听。按说刘镜出征前已经认识重八,重八去送话他该听的。
刘子乾垂着头,甚至不朝皇叔那里看一眼。这几个月他先是投奔突厥,又成了败军之将,又被捉拿回来,简直比他被废太子时还要凄惨,还要灰败。
刘镜说:“刘子乾就在这里了,还请皇叔换人。”
皇叔不肯,要求把刘子乾给他们,他们走出百十里后再放刘锡。无非是怕一旦脱手刘锡,面前这两三千兵马就会踏平了他们。
刘镜道:“皇叔是怕我言而无信吗……不会的,从小到大我何时向你说过谎话,皇叔难道还不信我?”
皇叔面色沉沉的,仍然不肯妥协。
刘镜又道:“皇叔,换吧,若非如此我们就不交换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条件。”
皇叔见刘镜强硬至此,也知无可商榷,只好答应当场交换。
双方派出几人步行至荒原中央,一手交了刘锡,一手换了刘子乾。
擦肩而过时刘锡看了刘子乾一眼,发现他神情很不安分,目光晃来晃去的,又不像害怕……刘锡忽然觉得不对,这不是刘子乾,这恐怕是重八变的……
他在一瞬间伸手想把那个刘子乾拉住,可惜长水军将士动作迅速,几人上来死死地把他护在身后。刘子乾也被皇叔的人带走了,很快就走得远远的,上了车马。
刘镜言而有信,带着三千长水军驻守原地,看着皇叔一队人远去。
皇叔驾马离开之前仍然回头看了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已经把刘子乾弄到手里了,似乎再无所求。
刘锡脊背湿透,冷汗在这时才迟迟流下,可他的心还放不下来,急急去问刘镜:怎么回事,那个刘子乾是怎么回事?
刘镜避开他人耳目,小声说:“是貉子变的。”
刘锡说:“那怎么办,那让他怎么回来?”
“他……他能回来,他说他天亮之前就变个小鸟什么的飞回来。”
“可是……”刘锡头痛不已,“皇叔发现有诈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回来要人的。”
“……”刘镜低头忖度片刻,才说:“我已经派人去西边官道和山口堵截了,交换之前就派人过去了,必然把皇叔抓回来。”
营中一片马蹄纷乱,又有五六百人向西追去,其后整队待发的还有更多。刘镜一声令下,骑兵们相继出动。营门前,刘镜的神情就如一把钢刀,从沙场上带回了无比的坚忍和果决。
刘锡道:“能制住他们吗?皇叔那十几个人身手可不一般……”
刘镜说:“那就要看看了,从肃州回来的精骑能不能制住十几个刺客……不过要对不住皇叔了,兵不厌诈。”
刘锡仍然不放心,问:“刘子乾在哪,让我看看他。”
刘镜举步向营中去,边走边说:“其实他……已经死了,他自杀了。”
刘锡生生停住脚步:“什么?”
刘镜道:“是真的,就在昨天,他偷了将士的军刀自刎于途中。”
刘锡缓缓摇头,不……不可能的,刘子乾不是能自杀的人,他对自己下不了狠手。
刘镜说:“是真的,他就是自杀了。皇兄……听我一言,刘子乾自杀死于途中是最好的归宿了。”
刘锡耳中嗡嗡作响,一阵头晕。他当然懂得弟弟的用意,这是弟弟替他动了手,直接除掉刘子乾,以免他再陷于不义……这样一来,他倒是不用面对如何处置刘子乾的难题了。
刘镜指了指营中:“他的尸首就在里面,皇兄还要看吗?”
“……等等,”刘锡道,“等等再看吧。”
刘镜低下了头:“皇兄你……不要怪我。我知你有许多不得以,出征这一次我更懂了,我也想为你分担……”
刘锡胸中一阵躁动,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他抚着胸口艰难喘息:“本不想……本不想让你承担这些的。”
刘镜有些自责,甚至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实际上刘锡对他无意责怪。
黑夜很快过去,破晓天色如一层层水把夜空洗淡了,小灰鸟飞了回来,飞进营地里摇摇晃晃四处寻找着,找到了刘锡,唧唧叫了一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刘锡让它落入手中,问它怎么跑回来的。
它说:“一开打我趁乱就跑了……”
刘镜也在一旁,过不久有探兵回来报,骑兵于山口围剿取胜,已经将魏王刘绪擒获了,那一众黑衣人也如数擒回。
刘锡叹口气,道也罢,此地不便久留,还是先回宫吧。
刘镜派一队人送他回去,要走时正碰见皇叔被押回来,背上中了一箭,流着血,但似乎伤不致命。
刘锡叹息这下可好,刘子乾已死,不用他发落了,皇叔这个难题又摆在他眼前,他还得发落皇叔。
貉子趴在他怀里,说:“我去帮你发落呀。”
刘锡苦笑,算了算了,不用你,还是我去吧。
回宫之后他身体仍然不爽,喝了御医开的几服药也不见好,咳嗽不分白天黑夜,几个夜晚都没睡好觉,总被咳醒。
貉子趴在书架上倒是睡得呼呼有声。
刘锡仰面躺着,竟然有了衰弱之感,不知自己这点病症怎么纠缠至今还是去除不掉,按说他的体格不差,从小长到二十有余是没患过什么病的……
七月十五,宫中洒扫避秽,他也知道有些事情该做个了结了,不能再拖。
他去狱中见了皇叔,告诉他刘子乾其实已经死在途中,劝他不要再有牵挂。
皇叔似带嘲笑:“哦,是吗,你倒是愿意对我说实话……”
刘锡心中如有一团乱麻,纠缠难解,他问皇叔:“为何,为何偏爱子乾至此,这么多年唯独没想到您对子乾……”
皇叔摇摇头:“你不懂,你自然不会懂。”
皇叔说那年他从西北征战回来,几乎是从尸山血海中抢了一条命回来,回到京城恰逢子乾刚刚出生,是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在襁褓中……皇叔接过他抱了一抱,便觉心坎一片温暖,此后多么凶险多么艰苦他都愿意承受了,他是为这个未来的小君主去把守边疆。
皇叔笑了,笑得很惨淡:“你们以为我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是忠于皇兄吗……是,我对他是有忠心,可我满满的一颗心都还留着想给子乾。”
刘锡半晌无言,他能说什么……刘子乾现在已经死了,再也没有这个人存在于世上,皇叔就算活下去还能为谁,还能有什么寄托?
他十分无奈,无论是他还是刘镜,甚至是刘铎,都不曾受过父皇特别多的宠爱。刘子乾是头一个出生的,又是皇后所生,是以父皇专门给他起了个承接乾坤的名字,把宏图伟业都寄托在他身上,从幼时起对他的偏爱就不止一点半点,后来皇后患病早亡,刘子乾就更得偏爱了……
可是这乱纷纷的局中谁能想到,最后刘子乾身败名裂,太子之位都没能保住,皇位落到了刘锡手上。
皇叔注视着刘锡,说:“其实你不行,你坐不好这皇位,你比子乾好不到哪里去……”
刘锡一笑:“哦,您也愿意承认子乾平庸了。”
皇叔不服气似得念叨几声,不再说什么。
刘锡道:“我也知道自己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才干……也很有限,但是我也只能到这个位置上来,我身不由己,只盼你们不要逼我。”
“还能怎么逼你?我都到着这个地步了……”皇叔摇头念叨着,“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吧,让我见见你父皇。”
“……不,不能……”刘锡犹豫许久,站起身,“他不想见你。”
他赐了皇叔一盏毒酒,皇叔举盏饮下。
魏王刘绪在这天以谋反之罪被赐死。
回到宫中,一路正是雨过天晴,午后一场暴雨才刚止歇,处处充盈着草木泥土的腥气。
刘锡推开门,进书房,见宫人一个都不在,刘铎正在跟重八玩……重八又是少年模样。
重八正要解释,刘锡摇摇头说算了,他知道重八有分寸,对皇宫中处处也都熟悉,不会露馅的。
他身体乏力,手脚都虚,甚至一阵头重脚轻。回到偏殿中躺了一阵,闭上眼睛,这次睡意倒是上来了,咳嗽没再纠缠他,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了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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