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爱他,他也依旧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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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开头很老土。
我看向他,他慢一步看向我的视线难免显得生疏。
“我一直都这么活着,有什么好或者不好的区分。”我嗤笑一声不打算接他的话头跟他叙旧,干脆利落转移话题问他,“住院费和挂号费多少,我回头拿给你。”
吴盛盯着我的视线就没转开过,这种被追逐着的感觉让我有点发毛,就皱起眉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他总算舍得眨一眨眼睛,带着一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近似怜悯的神色对我说:“不用了,你好像过得比我要糟糕很多。”
然而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一刻的假装阔绰。是,他的确可能比我过得稍微好一点儿,但他就算一夜暴富了我也不会要他一分钱。
我懒得理,探手从他衣兜里揪住挂号单的一角,抽走的瞬间被他扣住手腕。
“周述。所有的钱拿去给你爸治病,你怎么办呢?”
他咄咄逼人地问我。
我怎么办?我嘴角的笑翘得高了些,希望他能看懂我眼里冷笑的意味:“我怎么办?我活得好好的,不劳你操心。”
手腕在抖,在他手心颤出浪的残影。我牙关紧闭尽量克制住它的颤抖,横眉竖目对他,希望他实相点就快点离开不要在这里让我出糗。
他倒是松开得不依不舍。
说实在的,第一个动心的人总归会有些不同。我的确记着他,想着他,在很多夜晚思索我们的曾经。不过没有人想要回头,所以我只是祭奠从前却没想过往回走。
医院不是一个适合扯爱情的地方,吴盛却执意就在此和我叙旧。他这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体贴问我过得怎么样,现在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学会做饭,晚上有没有失眠,情绪还是否像之前那样容易暴怒,病情又没有缓解。
我嗯嗯昂昂敷衍着,低头看手机陈诉发来的消息。
一条简单的「有事可以找我。」就可以让我轻易弯一弯眼尾。
于是吴盛的视线慢慢落在我的手机上:“你谈恋爱了吗?”
我倒是对于这个说法愣了一下,旋即否认说没有,不算。
不算,但也大差不离。
他应该懂我的隐喻。
“周述,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吴盛问我。
接下来?我笑他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一点迟。
接下来准备重新进入忙碌的兼职生活啊。他又不是没见过我从前忙碌到晕头转向的狼狈。
反正不会有比这更差的情况了。最坏不过就是我有一天猝死,我爸也没得活最后被医院拔了氧气罐草草了之。要么就是我也发病自杀,我爸还是没得活最后被医院拔了氧气罐草草了之。
吴盛抿唇,生涩又别扭地说:“我帮你找些稍微轻松点的工作。”
他像个孩子,无论是曾经的爱情还是现在不知道什么关系下的好意。
我无所谓,随他去做吧,开心就好。
只是工地搬砖、车间流水线工人、后厨打杂、端水擦桌子,我哪样没做过。我样样都会,也没有轻松和难的区分。
我知道我呆在陈诉身边轻松的这段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我永远珍视这段记忆。
珍视有这么一个人,会在阳光洒满狭小客厅时抱着我听我唱歌,他不说我唱得难听,因为他根本听不见。可当我停下来,他又会从浅眠中慢慢转醒,把昏昏欲睡的我也一同摇醒问我怎么不唱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我唱歌会有气流,就洒在他的耳边跟阳光一样软绵绵。
他会像很多家里的老一辈那样把黄葛树的花全部揉进金银花露的玻璃瓶子里,泡上劣质的酒等待发酵后变得跟碘伏一个颜色,拿来抹在我身上给我止痒止痛。
我有时候忙得很了病情发作砸东西砸得我家支离破碎砸得我气喘吁吁。
他没听见。
我蹲在房门后哭,他却敲敲我的门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听见了吗?他就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说自己是聋子,真的听不见任何声响。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哭。我问他。
他用手抹走我眼下的泪。
「只是碰巧觉得你可能不太开心。」
我就在他怀里哭,他拍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拍着,像在无声地哄。
没有人这么对我,我的母亲,父亲,我的长辈,没有任何人这么对过我。
没有任何人抱着我让我在怀里哭,没有任何人哄过我。我知道这一次是我乱砸乱骂惊动了楼上楼下的住户,所以他们很不耐烦地通过陈诉贴在门口的联系号码让他管管我劝劝我。
而他什么都不说。
我有时候想着,这苦难的26年浑噩度日,或许只是为了衬托出一个人尽心竭力的好,让我一辈子再也忘不了。
如果我没有砸伤过他,没有让碎片划过他的眉头落下满脸的血,没有听他受了伤还要握住我的手一声一声安慰,没有看清过他眼底的疲惫,没有听到他被很多消息缠得抽不开身快要被击垮……
如果没有这些,我会或许会觉得日子过得这般苦,爱是涂抹在我们残缺处唯一的遮蔽物。
爱不是难题,克服爱才是难题。
因为我们无法克服,所以我们失去。
——
我开始忙得不分昼夜。
陈诉也忙起来,他唯一记得的给我准备的一日三餐在我们同样忙碌的第一个月被我吃得干干净净,第二个月的时候,我又接了工作,忙得偶尔忘记吃饭。偷偷接的,小地方的警察嘛,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凑合凑合帮个忙,也就溜号出去了。
衣服一脱谁知道我是警察。
这种时候他就会在夜晚——凌晨不知道几点等到我,沉默给我热饭,等我吃。
再后来,我嫌麻烦也就不吃了,在工地随便对付两口,在收银台收钱时注意着临期食品动向,几乎全部进我的口袋。
他也不说什么,默默收了盘子。
同一个屋檐下,两个人在不同时间进进出出,有时候我忙昏头了甚至一周见不到几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我自己的家里。
一团乱麻没时间收拾。我睡在这一团糟里倒觉得安心,醒了就是工作,很多时候会因为严重睡眠不足打瞌睡,我也没管,几乎赚钱赚到魔怔。
陈诉忙成那个样子,也不忘管我。
他在某一天拉开我家门时冲我发火了。这是我记忆里唯一一次他这么生气,眼睛就不像是极北的雾凇,但我不知道像什么。
他把踉跄几步头昏眼花的我扯到一旁收拾得干干净净,拉开我房间遮了好几个月的窗帘,老妈子一样推了所有事情把我家收拾干净,一句话都没和我说也没有打任何一个手语。
我就扯唇对他无所谓地笑。
这是我惯会使用的讨好方式,有时候也能假装自己身经百战带着不会被击溃的铠甲。
我给他比划手语:“我没事,不会有事的,我需要钱所以必须做这些工作。”
为了证明我的健康,我还原地转了一圈表示自己身体无碍平衡能力良好。
其实转这一圈就惹出我一身冷汗。
陈诉闭上眼睛忍了又忍,我看他牙齿咬得死紧,凑头过去问他是不是想要打我。
我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自己都能觉得自己疯癫。
我以为他要打我,打醒我,让我不要再这么做,爱惜爱惜自己。
我需要一个人粗鲁对待我吼我骂我,也许我会获得忙碌中一瞬间的清明。
陈诉像我揪住他的领口那样毫不留情地揪住我,把我的脸挑起来,咬我的唇。他睁着眼睛瞪着我,眼里全是不忍凌迟的刀悬挂着,想要让我醒一醒。
这种情况下我还和他做爱,那我估计会死在床上。
所以一个吻,代表了种种所有。
一个吻,死死抓住我的领口还是不让我往命运既定的第四道掌纹走。
陈诉求我不要再这么下去了,我们可以一起赚钱,不要一个人就这么苦下去。我笑着答应,背对着他流泪。
我们这种生活在基层的人的生活经不起任何变动。我的父亲、他因那个跳楼孩子的死亡而面临的离职压力,一切的一切都是压在我们头顶挪不走的担子,聚拢在一起只会迅速压垮两个人。
我妈就在我昼夜颠倒的生活的某一天敲响了我家的门。
不叫敲,叫砸,那是一种和我一模一样的滔天的暴怒,藏在我们相似的血液里由血管传递,她传承给我它们就潜伏叫嚣至今。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嚣说我是恶心的同性恋,喜欢上一个残疾人,看不得别人好就想用更劣等的人衬托自己的好。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所有邻居都以一种忍无可忍的、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每一张张开又闭拢的嘴巴都在控诉我的残缺和不堪,向我吐出恶心的脏水。
我第一反应是挡住旁边房门上贴着的联系方式,迅速地撕掉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里,扯嘴笑着看向所有人,从他们惊惧的眼睛里我能看到我脸上狰狞的表情。
我发疯一样说同性恋怎么了?你们在场谁的丈夫他妈的没有嫖娼过?都是一群烂在沟里的老鼠谁比谁低贱呢?
我妈就在这个时候冲过来给我一个耳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一片狼藉不堪,像是地沟里阴暗生活了一辈子的老鼠们聚集在一起想要把它们认为的污垢耀武扬威除走,并且觉得这叫正义。
我脸上肿着,眼前快要看不清。我不想陈诉回来看到这幅光景,可所有的事情都是天不遂人愿,最不想发生的事情会在你默念无数次不要的时候发生。
他偏偏好巧不巧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在这一刻唯一庆幸的是他耳聋听不见所有的谩骂。没关系,这些不堪话语潮水一样沸腾着吵闹个不停,我一个人听见就好了。
他推开了所有人,钳制住我妈在我身上乱抓的手,那双望着我的好看的眼睛里我头一次看到死寂和倦怠像是潮水那么深。
「你父亲拔了呼吸管,我到的时候已经宣告抢救无效。」
他比手语。
一个人,就这么轻易地从世间离开。我并不算太难过,因为我做到了给他养老送终,我尽完我的孝算是仁至义尽。
所有的喧嚣可以就此谢幕,我有一些厌倦这个世界的吵闹和不堪,想离开了。
连同陈诉,我也不想要了。
不是我不爱他,而是爱着好累,我到另一个世界也还能爱着他,那为什么我还要拘泥于此。
在狼藉后暂时平息的这个夜晚,我对他说我想要自杀。
陈诉笑得悲哀,他说:「你说过你不会死。」
“但我改主意了。”我说,“我现在很想死。”
「你的病太严重了。」他告诉我这个事实。
我沉默点头:“嗯,但我没钱去治。所以你还是让我死吧。”
陈诉就摇头。
我一晚上都在劝慰他,我死了就不会痛苦了,他也不会痛苦了,我妈也不会想把我抓去精神病院了,一切外界的声音也就没有了,不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可以好好地活着。
陈诉根本不听我说。
他选择闭上眼睛抓紧我的手。
后来的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偷偷逃走了。
也不叫偷偷,他能联系上我,知道我去了哪里。
吴烟知道了我早就在警局辞职的事情,跟她哥商量着找我的同事问到了所有人脉中治疗抑郁症最好的医生,开了药坚持天天去看医生安定了一个多月,我的情绪竟然真的就稳定下来许多。
困扰了我好多年的铺天盖地的情绪就这么在医生的平定下销声匿迹。
哦,医生说这远不代表我好了,我只是刚刚稳定,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说,想要完全恢复,最好是选择一个新的环境,抛弃掉所有和不好回忆有联系的人和物,比如我妈,比如陈诉,比如吴烟吴盛,比如警局里所有的同事。
比如这座城。
我说好的。
陈诉也点头。
离开的那天,我和陈诉最后一次碰头。
许久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一些,但很显然有好好打点过,想要给对方留下最好的记忆。
冬日的风还是那么萧索,吹过他的额头,他的五官也还是那么俊朗,一如既往地引诱我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再也无法深陷。
陈诉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他说不出话,就用唇形告诉我。
像是要把本该叫完后半辈子的这个称呼在一天之内当着我的面叫完,这样就不会再有遗憾。他一遍一遍地唤我,缄默的人最开始克制的唇型慢慢变成叫喊,最后变成咆哮。
我看到他的喉咙已经撕心裂肺,可他依旧发不出声。
我也知道,放在曾经,如果我们早相见几年的话,或许我还能听到他唤我的名字,能看到他笑盈盈穿着西装从法庭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拍落我警服上的灰尘,然后和我一起回家。
他看着我,我一步一步后退,最后掉头走。
练习了千百遍的不回头,21天后成为我为他量身定制的一个习惯,虽说有点残忍。
走得远了,我依旧不敢回望,但我听到呼啸的风声传来喉管如布匹撕裂一样惊愕的一道嗓音,混迹在风里,变成冬风似浪的呜咽。
“周述,不要死。”
死,是我最后那段时间在他耳边念叨过最多的字。我机械地重复着我想死我想死,是一句宣泄的口癖。
他一个哑巴染上了这个口癖。
不要死不要死,周述,不要死。
我就浅笑着勾起唇角,泪落下来,比我吻他眼尾的那点水渍要滚烫。
离开一座城市,所有的一切在飞机起飞的瞬间被斩断被割舍被抛弃。
另一座城市,有医生在等着我。新的人生等待我开启,我不清楚我会走向我心心念念的死亡还是在此处重生,我只知道这个城市有内陆群山之间看不到的浪,它比我自由。
——
吴烟悄悄在几年后用陌生的号码联系我,聊到我的病情,聊到曾经的过往。
她问我,还爱不爱陈诉?
我站在海边,风灌过来会让她听到我这边呼呼的杂音,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对她说爱是装满罐子的水。
每爱一个人,水就会留一部分在原地。我这个罐子里一半的水全都泼洒在陈诉身上,收不回来,变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剩下的一半属于我自己,不会再给别人。
她良久后就笑一笑,说过得好就行。
我听到那头吴盛的声音,好像在叫她干点什么事情,又好像有小孩儿在叫妈妈。最后吴烟应了几声挂了电话。
短时间内,这个陌生的号码不会再响起。
我觉得挺好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牵挂。
偶尔我会想翻一翻曾经和陈诉的聊天记录,可惜遗憾的是早就在我来的那年手机就不小心摔在台阶上,数据再也不能修复。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我逐渐快要忘记我们曾经聊过什么。
只是在看到这座城市偶尔一棵移植的黄葛树出现的时候突然嗅到上面的花香会偶尔想起他这个人。
会在聋哑人比手语寻求帮助但身边所有人一头雾水时走上前去顺手帮个忙。
会在去心理医生那里复查时听到其他患者痛苦地说“死亡是一件好轻松的事情”时想起曾有个人对我说:周述,不要死,求你了,不要死。
我忘记了他的声音,因为遗忘总是先从嗓音开始。
但我不会忘记这个人,曾出现在我人生中陪伴我走过一段最轻松的岁月。
那时候。
我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它饱经风霜,创口全是泥土和风干的血壳。
我幻想着,有一天有人愿意用药将它涂抹。
他是一味良药,所以他来了又走。
我知道我爱他,他也依旧爱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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