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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等药师佛悠悠转醒的时候,阐教已然是乱成了一团,整个昆仑山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时间竟分不清白天黑夜。他抓住一个匆匆路过的阐教弟子问清了来龙去脉,他惊骇得浑身发冷,直接飞身向密林方向扑去。
药师佛感应着鹿童残留的能量,那股极其微弱的金光在林间闪烁着,那是残存的生命力,正在缓缓消散。金光点点,像一颗颗微小的星辰,在茂密的林间隐隐闪烁,指引着他前行。药师佛的身影几乎是瞬间消失在原地,他如同雷电般迅速穿越林间,穿过无数的树木,紧紧追随着那条细弱的痕迹。终于,在密林深处,他的眼中猛然一亮,眼前正是那只魑魅。它的身影像是从黑暗中攫来的怪异存在,满身扭曲的阴影和扭动的气息让它看起来异常诡异。药师佛立刻探查了它的气息,发现它的腹部还隐隐闪烁着未完全消散的魂灵之光,那光芒在阴暗的树林中如一盏随时要熄灭的灯火,微微颤抖着。
药师佛神色一沉,闪身而至,左手迅速将魑魅按在地上,瞬间爆发出无比强大的压迫力。魑魅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它的身体在药师佛的手下丝毫动弹不得,痛苦的低吼也未能改变它的命运。右手猛然抬起,药师佛掌心爆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犹如金雷轰鸣,瞬间照亮了四周的黑暗。那光芒迅速凝聚成形,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撕裂开魑魅的身体。魑魅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身体猛然剧烈扭曲,当下就被无数的锋利利刃撕开。它浑身冒出阵阵黑烟,血液与阴气交织,眼看着就要消散在空气中。药师佛眼也不眨,他的右手猛地一挥,迅速将魑魅的身体彻底撕裂,魑魅全身黑烟弥漫,快速化为虚无。
随即,药师佛凝神注视,感应到那魑魅腹部残留的魂魄,那魂灵尚未完全消散,它仍然带着一丝不甘与迷茫,慢慢坠落。药师佛伸出双手,接住了那残存的魂魄,轻轻托在掌心中。魂魄是一团微弱的金色光点,漂浮在药师佛的掌中,渐渐稳定下来。一切安静下来,药师佛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屋内的灯火昏黄,药师佛低头仔细检查着鹿童的魂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悔意。三魂之中,一魂已经彻底消散,那道曾经寄托着鹿童灵魂的光芒已经无影无踪,天魂和命魂依旧在,但却受了重创,残余的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药师佛全神贯注,他几乎无法察觉到这两魂的存在。而七魄几乎全部碎裂,零散的魄片在药师佛的眼前一片混乱。药师佛努力地拼凑着这些残破的魂魄,用尽心力将精魄与神魄勉强聚集在一起,然而,那两魂两魄仍然破碎得如同沙土,轻轻一触便化为尘埃。拼凑的结果,只能是微弱的残存,药师佛意识到,即使他竭尽全力,他已无法挽回鹿童的灵魂。
晚上散学还面带笑意的那个人如今就只剩下他手心这残破的两魂两魄,他抬起手,它们在手中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那光点在他手心中微弱闪烁,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灿烂。药师佛的手微微颤抖,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微弱的魂魄,好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有一把钝刀在一点点剜着他的心。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他刚好碰上佛格剥离,鹿童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若是……若是他能早点转醒、早点赶到,也不至于让鹿童的魂魄被消化了一半,支离破碎成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世间没有如果。药师佛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痛苦与悔意。他知道,他必须想办法保住鹿童残存的魂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拼尽全力去尝试。他将鹿童的魂魄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感受着那微弱的跳动,感受着他最后的一丝生机。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决然,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鹿童就这样消失。哪怕逆天而行,也要争取一线生机。
药师佛以佛光护住鹿童残存的魂魄,化作一道金虹,疾速赶回净琉璃世界。沿途风声呼啸,天地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他的脚步藏着无法言喻的急切。终于,他降落在净琉璃世界的宝华树前。树冠如琉璃铸成,光华四溢,枝叶间流淌着丝丝缕缕的光辉,仿佛天地初开的纯净之境。药师佛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口中缓缓诵出梵音,经文如泉水般流淌,轻柔而神圣,在空中回荡,化作层层涟漪,渗入天地之间。
宝华树的光芒在经文的引导下,微微颤动,枝叶间的亮光流转起来,像水一样缓缓涌动,一丝一缕地汇聚到树干,形成晶莹剔透的光流。那些光流具有灵性,沿着树身蜿蜒而下,交汇成涓涓细流,最终聚合成一条窄窄的小河。那河水不染尘埃,最终在树下聚成一片可以净化一切、治愈一切的圣泉,湖面泛着柔和的光辉,交映着琉璃的光彩。
药师佛低头看向掌心那几缕残破不堪的魂魄,他轻轻地将它们放入湖泊之中。魂魄刚一触及湖水,便泛起一圈圈涟漪,整片湖泊都在回应它的到来。湖泊的光芒缓缓靠拢过来,被魂魄吸引一般,逐渐汇聚入其中。渐渐地,那破碎的魂魄轮廓显现了出来,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可见,如同碎裂的琉璃,脆弱而残缺。然而,宝光化为细流,悄然填充进那些裂痕之中,柔和地抚慰着魂魄的破碎。裂痕一点点被修补,时间在这里被逆转,将过去的一切创伤悉数弥合。湖泊的光芒缓缓淡去,所有的宝光都被魂魄汲取,彻底融入其中。药师佛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缓缓俯身,将地面那一抹微光捧起。它已不再是破碎的残魂,而是重新凝聚而成的完整微光,虽仍然脆弱,但已焕发出新的生机。他低头凝望着手中的微光,指尖不住地颤动,他能从这抹光里,感受到那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已然知晓,此生再也留不住这只小鹿了。
鹿童这一生,受尽世间疾苦,一次次被打碎,又一次次被拼凑起来。他在苦难与折磨中挣扎,可他从来都没有变,他始终怀揣着最初的温柔,以残破不堪的身躯迎向世间的刀剑雪雨,以千疮百孔的灵魂去回报这个世界。他本可以怨恨,可以沉沦,可他却从未如此。他的眼里依旧藏着光,哪怕那光早已被风霜打湿,被痛苦侵蚀得模糊不清,可它依然在,依然微弱地燃烧着。他以一颗柔软的心,包容了这世间所有的残酷与伤害,不求回报,不曾动摇。命运待他如此不公,而他却仍温柔待之。
药师佛低头看着掌心那一抹微光,心中钝痛难忍,他仿佛看到了鹿童那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曾无数次对他露出笑意,也曾无数次在痛苦中默默流泪。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弥补,可以修复,可以挽留,可最终,他还是要亲手这只小鹿离开。药师佛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抹微光,仿佛在抚摸鹿童的脸颊。
他只愿,鹿童来生不再承受这世间疾苦,不再被命运碾碎,不再被人利用、被人折磨、被人压榨。他只愿,他能化作真正的小鹿,无忧无虑地在广阔的林间奔跑,不再有痛楚,不再有束缚,不再有背叛与苦难。药师佛许久未曾合上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怅然,他捧着那抹光,指尖微微收紧,似乎这样就能让它多停留片刻,可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微光缓缓升起,轻盈地漂浮在空中,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被一阵温柔的风裹挟着,消失在无垠的光海之中。
宝华树的灵力在修复鹿童魂魄的过程中被一点点抽离,直至彻底耗尽。最初,只是一片叶尖,微微泛黑,失去了昔日的莹润光泽,接着,这种枯萎的迹象开始蔓延,一片片叶子迅速变得焦黑、卷曲,从枝头簌簌落下,化作飞灰,在空中飘散。紧接着,树枝开始枯败,那些曾经流淌着光华的脉络如今变得干涸,裂痕蛛网般迅速扩散。树干上原本光洁如琉璃的纹理渐渐暗淡,剥落,然后从内部塌陷,一道道裂缝撕裂它的躯体。树根不再稳固,泥土下的力量彻底流失,整个树身如一盏逐渐熄灭的灯,光明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最后暗淡的残影。
刹那间,曾经映照无量光明的神圣之树,彻底灰飞烟灭。净琉璃世界骤然变得寂静无声,失去了那株宝华树,整个天地都失去了灵魂。药师佛静静地站在那里,目睹着这一切,没有言语,亦没有动作,只是任凭落下的最后一抹灰烬拂过脸颊。
光已熄灭,愿已送达,而他,终究还是失去了他。
他走到了宝华树下,俯下身跪在地上,用手捧起了一抔抔黄土,他将鹿童亲手酿制的宝华树花酒起了出来,坛身上还留着鹿童当年随意刻下的印记,寥寥数笔,却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他轻轻拂去坛口的尘土,缓缓揭开封泥,瞬间,一股清冽的香气喷涌而出。酒香之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柔和而清雅,如同鹿童眉眼间的温柔,又似他声音里的纯善与温和。
他端起酒坛,微微仰头,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倒入口中。修行之人,戒嗜欲,禁酒肉,他已千万年未曾畅饮过。然而此刻,这酒顺着喉间缓缓流淌,带来一股熟悉的温暖,醇厚而绵长,正如鹿童其人。他低垂着眼眸,静静地品尝着,任酒意在体内弥漫开来。往昔的点点滴滴,像被酒香引动的画卷,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之中——鹿童曾在树下酿酒时,双手沾满花瓣,一脸认真地望着他,眸中映着宝华树的光彩。他也曾经在这宝华树下,在一片微香的花雨中,轻轻为自己拂去肩上的落花。
如今,他独自饮下这杯残存的温柔,饮尽这世间仅剩的念想。风起,吹散了地上的灰烬,酒香溢散,随风而去,要追逐着什么,却再也找不到归处。
怨憎会苦 ,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锥心刺骨,万箭穿心。他此刻品尝尽了爱怨憎悔之苦,然而这苦,却比不得鹿童这一生吃尽的苦的万一。斯人已逝,此生他欠的这孽债,终究是半点也还不清了。
他闭上眼,低声道:“愿你来生,得一世清净安乐。”
药师佛转身走出了这净琉璃世界,在他身后,这净琉璃世界也逐渐崩塌,七色宝石建造的城、阙、宫、阁、轩、窗开始出现裂痕,最初只是细微的纹路,紧接着,如同受到无形的牵引,整座城池开始震颤,裂痕迅速扩散,直至整个城阙轰然崩塌。巍峨的宫殿、华美的楼阁、精巧的轩窗,一切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坍塌破碎。曾经通透明净的琉璃地面,镜面般映照着无量光辉,如今却裂开一道道深深的痕迹,碎片散落,化作焦灰在空气中消弭。那些随风飘扬的宝幡、缀满经文的幢幡,从半空中坠落,被风卷走,消散无踪。
净琉璃世界,是依他本愿所证成的依报世界。他曾发愿此生只愿普渡世间众生,庇护众生远离病苦,安享无忧,一生再无所求。可如今,他已然失去了本愿,他爱众生,但他也更爱一人,他的佛格剥落,他的誓愿崩塌,这世界,自然也随之走向毁灭。
他没有回头。净琉璃世界,曾映照无量光,如今,光灭了,世界也消散了。
既已无愿,亦无净土。
他走向幽都之山,脚步沉稳而坚定,身后净琉璃世界已然化作虚无,而他的前方,是滚滚乌云翻涌的末路。天空感知到了他的到来,黑云层层压境,浓稠得几乎吞噬了天地。大地震颤,山石崩裂,远方的海啸如巨兽般咆哮,冲天而起,在宣告着一个时代即将终结。雷声震天动地,回荡在天地之间,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在云层中翻滚,像是千万把利刃,在天幕上划出狰狞的裂缝。风暴在山间肆虐,狂风怒号,万物颤栗。四方天地的雷光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从虚空深处汇聚而来,如江河归海,凝成了一道毁天灭地的天罚之力。
这一刻,天地寂静,万物屏息,连时间都停滞下来。下一瞬,天雷轰然落下,那是超越世间一切力量的灭世之雷,雷光席卷天地,瞬间吞没了一切。白光耀眼刺目,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化作纯粹的光明,所有的色彩、形状、轮廓都被抹去,只剩下无尽的炽烈。雷霆狠狠劈落在药师佛的身上。
他没有闪避,没有挣扎,甚至没有闭上眼睛。他只是抬头,直视着那毁灭的光芒,坦然地承受着这一击。雷光贯穿了他的身体,一瞬间,他的肉身崩解,化作点点金光,在雷电中蒸发殆尽,仿佛他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但雷劫未止,他的魂魄被撕碎,片片皲裂。他的存在被彻底碾碎,连一丝残余的气息都被打散。那一刻,天地间再无他的身影,亦无他的痕迹。
唯有幽都之山,仍在风暴中沉默耸立,见证着一位佛陀的彻底湮灭。
世间再无药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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