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夏日,多少新鲜有趣的故事应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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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后,搜索在友人手机上看见的账户名,单击点了关注。他的主页只对互关好友开放。视奸算不上体面,何况多年过去,他早已淡出我的生活;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只是感到这些动作过于轻易。搜索。加关。五分钟都不用,指尖轻轻一点的事罢了。我想起我小时候,总是觉得大洋彼端与隔岸的距离无比遥远;大门一关,我的父母仿佛彻底去往另一个世界,不可想象。后来南北东西,极地极昼,若想去了,也不过是手指轻松一点,一张机票的事;你在星辰云海间努力睡一觉,然后“刷啦”一下——位于地球另一端——鼓膜灌入嘈杂的语言。某年暑假,我和他难得两人都无所事事,这人想卖弄新提的跑车,拉着我,两人换着开,走六十六号公路,从美西一路横穿美东。
“我说大少爷,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睡过这么寒碜的地儿啊。”我从踏入尘灰扑面的汽车旅馆起就开始皱眉。“我高中毕业那年,就开得这段路来着,”他放下行李,“不过我找不到当时的旅馆了。也许是已经倒闭了吧。”他大剌剌躺上床,拍拍绵白的床单,示意我也躺上去。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恍惚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我推开窗户点烟,对于男人偶尔浮现的倾诉欲,不知如何应和。其实除了人尽皆知的坊间传闻的那些浮于表面的讯息,我对他基本一无所知。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上学,言谈间有意回避专业与家世;好像话题一旦变得具体起来,令人舒畅的关系就不再能轻松惬意。
“那时一个人背上包就离家出走了;现在想想真可怜哟。”
我睨他一眼,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喂,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一句话都不回,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跳下床,从背后抱住我,“你想让我回什么?”烟灰坠跌窗台上塑料质地的过于鲜绿的植物;我皱眉,莫名其妙感到烦躁。
“你高中毕业后的那段日子,在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
“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我本来也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扯扯我僵沉的面颊,“都出来玩儿了,别这么严肃嘛。”
“……松手。别碍着我抽烟。”我俩身形相仿;他一百八十磅的重量直接挂我身上,干什么都不利索。
“你瘾有点重啊。”他退开一点儿,却也将我指尖燃了一半的烟夺了过去;吸一口,压入虚假的泥土。
“废话多就早点睡。”
“不来吻我吗?”
“……”
“好吧,那你来陪我睡嘛。”
我被他缠得烦,到底还是一并躺了上去;看着灰白墙纸上的斑点,整个人都不舒坦。
“真不做啊?”
“床架塌了怎么办?”
“留一沓钱,迅速跑路咯。”他露出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租个大点的公寓?”我突然想起躺在他家中的地毯上的滋味。
“嗯?”
“你那破地方也太小了。”也就比这廉价旅馆强一点儿吧;尽管内里布置得挺温馨,却常常因主人懒惰的性情杂物遍地无处下脚。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我白他一眼。
“唉,你不觉得小小的,才很有安全感么?”他抬起手,在空中比划,“对门的印度大妈还经常给我送吃的呢。”
“怕你新车很快被人砸了。”老旧公寓周边的治安十分一般。某次在他那儿歇脚,我半夜醒来,恍惚听见枪弹械斗的声音。
“谢谢关心啦。”
“我应该,也就是开这半个多月爽爽吧……”
“不运回去?”
“啊,让那边的亲戚帮忙看着吧。像你说的,确实不方便啦。”
“……所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说什么公路旅行,其实我只是他随意挑中的开车解闷的玩伴罢了。
噢,还要在他犯困之际搭一把手。
“什么?”
“睡了。累。”
“喂……!才十点而已……我说你这样真的很像步入中年的肾虚的丈夫……”
“你好吵。”我翻过身去。
“……”
谁知这回,他居然真听话地安静下来了。我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听身侧人平稳的呼吸。开了大半天车,又去景点玩了几圈,也确实感到乏累了;意识却一时没有闭目的念头。为什么要交换过去呢,我望着黑暗中消融的器物的轮廓发呆;我和他最近,好像走得有些过于亲近了。悠悠夏日,多少新鲜有趣的故事应该发生?我怎么就应了他的邀约,飞到西岸,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日日从早到晚,面对同一张面孔?
我想着对话窗里那许许多多的除他之外从未回复的邀约,下意识往床头摸手机。他暖热的身躯却骤然贴过来,长臂一展,精确无比地按住我活动的手。“不是说好只陪我的吗……”
话声含混不清,梦呓般轻盈。
“……”
我回头,黑夜中,倏忽对上他发亮的眼睛。
“……我检查下闹钟上好没有而已。”
“呵。”他嗤笑一声,敛下眼来。
“你管真宽。”
“中年丈夫也是对妻子这么说的。”
“……我说你今天到底什么毛病?有完没完?”突然转了性想上赶着给我当老婆?
“你好凶啊。”音调委屈巴巴的,好像我真把人狠狠欺负了一样。
“……到底怎么了?”想着他近来的异样,种种愈发升温逾矩的暧昧与试探,这次问话中多了几分认真的意味。
“唉……没有什么的。”
“我能抱着你睡吗?就一晚上。”
“你还真是不嫌热。”
“空调打低一点就好了嘛……”
“……随你吧。”我失了深问的兴致。主人不想说的话,你又能从那张嘴中撬出些什么呢。
说是只是抱着我睡觉,怎么胳膊伸过来还要压住我的手。我挣了挣,没逃开,看着那人沉静的睡颜,懒得再动弹了。
第二日早上,我们很快动身离去,赶往下一座城市。我昨夜似乎做了许多梦,过往经历的人事如同碎裂的图画随机拼贴,清晨睁开眼,只觉头疼,上一秒好像还清楚的线索,下一秒便晕成了混沌的虚无;眼睛一眨,什么都记不起。他看我状态不好,主动上了驾驶座,我靠在副驾补觉,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万千虫蚁啮咬自己的身子。
“……”
“……喂,你把上衣脱了,我看看。”
“……?”
“……还是要我主动帮你脱啊?也不是不行哟……”
后背好像一直犯痒。我背对他,解开衬衫的扣子。“哎……起疹子了。你怎么就这么娇贵。”他温热的指腹陡然覆上去,“你带药了吗?”我皱眉,感觉后背越来越痒。
“……我像是会带药的人?”他挑眉,“没事,再开两小时就进城了。”
“你开快点。”我语气不善。计划二十日的旅程最后开了二十三天才抵达目的地;找城中的星级酒店耽搁了不少功夫。其实座椅一倒,睡车里也可以,背后的红疹早好得差么多了,他却好像真把我当个娇贵的大少爷似的贴心伺候起来,方向盘都很少让我碰。旅途中央,在圣路易斯歇脚时,还挠挠头,说什么要是我觉得无聊的话飞回去算了;没必要陪着他继续浪费时间。我突然很厌烦他说这话时眼角耷垂下去的表情。好像像这样的表情不该出现在像他这样的人的身上。这回我做主儿,挑了座外观看上去翻新过的汽车旅馆,拉他进去,直接做到下半夜。套子做到后来用完了。他想了会儿,凑到我耳畔温声说射到里面也可以。
像他先前对我说的那样,“恍惚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没变。”
然后到了纽约。我们又去酒吧猎艳,就像以前常常做的那样:我带陌生的男孩回家,而他牵着陌生的男孩或女孩。第二日,对昨夜的性事潦草点评一番,比如“那个男孩的屁股很饱满”抑或是“那个女孩哭起来很好看”。他说他后天就要走了,我说嗯。急着飞回去做什么呢?接下来的假日有何安排,又同谁度过?他突然凑近过来亲我。我们接了个漫长而平淡的吻。我好像又跌回那种缠裹我多年的身心俱疲的状态;接下去好几月,一句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观影室里的电影一部接一部,而我躺在沙发上,失去白天或黑夜。
那不想联络的对象,自然也包括他;反正我们平日正常来往的时候呢,大几个月杳无音讯也是常有的事。
他再联系我的时候,已经是我这儿大雪纷飞的时候了。我勉强度过低沉期,可以从水底浮上来吸几口新鲜的氧气。“喂!!!我跟你说!”我刚按下通话键的一瞬间就被大陆另一端的大嗓门吓到;大风呼啸,他喘着粗气,仿佛刚从运动场上下来似的。
印象里,我从未见他这样激动过。
“二十一年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
“……?”
“该你出马的时候到了!我下辈子的幸福就掌握在你手上了!”
“你打错……”
“不不不,没打错。你现在在哪?还在那个破村里念书?给个方便的时间地址,我立马飞过去。”
“我需要你的帮助,朋友。”
……我们,能算上朋友?
“……你不会,要我帮你追人吧。”许久不开口,一个简短的句子也像拼贴另一门陌生的语言。
“是啊。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会要拒绝我吧。”
“……我又没追过人。”我试图据理力争。
“可是我觉得他的性格跟你很像耶……”
我把手机拿远;他的声音从听筒中传过来,激动而亢奋,却又显得遥远而陌生。
我揉揉太阳穴,疑心自己还没睡醒。
“你就帮帮我嘛……好不好?”
“……”
“……好。”
“!!!”
“我就知道!你最靠谱最好了!”
我懒得听他没完没了的口水话,直接按了挂断。沉寂多日的头像再次浮到顶上,红点跳跃不停。圈里人都知道,这人的恋爱对象,上至大叔美妇下至刚满十八岁的高中少年,几乎就从来没在明面上断过。以前我刚跟他做完,又听他和拍拖火热的小男友煲蜜里调油的电话粥,不禁感到讽刺。
“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这样欺骗别人感情,有意思吗?”
“我没有欺骗啊。”他不以为然地耸肩,腰上甚至还烙着我留下来的指印,“我确实很喜欢他啊。”
“噢,也很喜欢跟你做爱而已。”
他无所谓地笑笑,窜上床来,又挨在我的身边问道:
“倒是你……不会觉得,没有感情的性爱,很无聊吗?”
“你觉得跟我做很无聊?”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啦……你再想做一次也可以的哟……”
“不会。”我转身,捡起丢落在地的外套,熟练无比地翻找出口袋中的烟盒,点火,吞云吐雾。
我想,我只是需要一个听话的发泄对象。
和一个秘密的避难所。
可以供我偶尔浮出水面,呼吸几口不承载世间任何意义与要求的稀薄的空气。
像他这样的就很好。
许多年过去。我和他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们曾经有过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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