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是在春日晚的百鬼夜行。
-----正文-----
大江山毗邻鬼域,最西侧的赤炎过处,寸草不生,往东些才有树林葱郁,但也俱是绿色的草叶而已。唯有山东侧的矮原上山花遍野。
鬼众都爱惜这花,有空没空便为它输些妖力,望它开得长久,谁知花海并不赏脸,却只是随着寻常草木那般一岁一荣枯,任他们灌输多少妖力也不多开,花开时倒是烂漫一如往昔,称得上一奇景。
“大江山的那花啊,是我种的。”般若笑着对我说,“你别不信,我这人还是颇有些情致的。何况,大江山的鬼王——那是何许人也。”
这妖怪说话颠三倒四,看人的眼也一勾一勾的捉摸不透,总让人听不懂话里到底有什么相干。不过,后来般若告诉我了一个有关他与大江山鬼王的故事,这才让人明白了他那句“有情致”指的是什么。
般若说,他第一次见到大江山的鬼王酒吞童子,是在春日晚的百鬼夜行。
“那时我刚刚杀了人,从屋里逃出来,穿过街道、走回人间。焰火的光芒陡然在大街上亮了起来,夜空明灿灿的,人群推推搡搡,人类或者妖鬼化形的男男女女在路上行走着、谈论着,比平安京的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名叫酒吞童子的妖怪带领着大江山的魍魉鬼众趾高气扬地在街道上穿行,人类看不见他,而认得他的鬼怪们都小心翼翼地避让开道路,胆子小的甚至不敢抬头,只有我一动不动,就呆看着酒吞童子的轿辇,甚至忘记了为鬼王让行。”
白发的鬼王吩咐手下鬼将去扶起被撞倒了的妖怪,茨木童子便扶般若站了起来,等他抬起脸,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个男孩。人群发出了那种微妙的、奇异又嘲弄的笑声——“我见过太多那种笑了。”般若轻飘飘地告诉我,当时只有两个人没有露出那种笑。
“好俊的一张脸。”一个是茨木童子。
而另一个是酒吞童子——酒吞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慢悠悠笑着对他招了招手:“小鬼,我这轿子上还宽敞得很,你若是摔疼了,不如与本大爷同行。”
“大江山的鬼王嗜酒如命,再一转眼,我面前已经多了碗茨木童子帮我倒满了的酒。”般若笑着回忆说:“这人真是有趣,我不过是一口喝完了他的酒,他便看出我无处可去,问我肯不肯到他大江山去。我横竖一条贱命,有什么不敢的?于是我说好。”
“酒吞童子这妖怪也有趣,你可信,我到了大江山以后甚至不用表什么忠心,头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学喝酒。”
大江山的鬼众见般若长得可爱,总忍不住灌他酒时多问些问题,什么如何成鬼、杀人几何之类的,般若皆东拉西扯地应付了,但是话赶话的,到了有些问题,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酒吞叫人取来山里珍藏的酒坛,倒出来了两碗,一碗自己拿着,一碗递给了他,“那你跟我说说,你原本以为鬼王应该如何?我又如何不像?”
般若没碰那酒,他想自己不该口快说那句“你这鬼王也忒不像王。”
“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成什么都无妨。”
他抬起头,看着酒吞的眼睛,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我说不像,是因为你不甘为鬼,又不屑成佛。”
酒吞愣了一下。
后来般若方知大江山不提鬼王前身之事的禁忌,许是未曾想会在他这里听到如此回答,平时在一旁坐着爱帮腔的星熊和茨木都僵了一下,无人敢看酒吞喜怒几何。
片刻,茨木忙打圆场地斥责他道:“你这小妖,疯疯癫癫,说话怎的没头没脑。”
下一刻,酒吞童子却哈哈大笑起来,众人顿了片刻,好似几十颗心纷纷落地,便也一同哈哈大笑起来。酒吞童子扬声笑问他:“小鬼,那你倒是告诉我,我如何不甘为鬼?”
般若这回接得快:“你心无所执,又无生杀爱憎之欲,如何做鬼?”
酒吞听了不以为然,还是笑,喝尽了碗中酒,摇头晃脑问:“若我心无所执,这碗中之物又如何如何拴住我的?”
这次般若没有回答。
酒吞觉得他这副模样好笑,拿手在他头上重重地揉了一把,他头发细软,像温顺的小动物。“什么执不执的,俱是心辩。再说你小小年纪,听谁说的想不开要去信什么神佛之说?”酒吞环视一圈周围,看周围人那副笑完了依旧战战兢兢的情态,似是故意逗他们得逞了似的,毫不在意地推般若的胳膊,示意他把酒碗接过来,“来,喝酒!”
众人见鬼王都这样反应,也便彻底大舒口气,忙各自笑嘻嘻地推杯换盏起来。茨木童子笑了,亲手把他手上的酒碗盛满,“大江山的规矩,喝了酒便是可以坦诚谈天的挚友。”
“我接过酒碗,把碗里的烈酒强行一饮而尽。那天选的藏酒味道又苦又辣,经年日久的酿香也抵不过刺的喉咙耳鼻剧痛的疼。我被呛出了眼泪,酒吞童子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果真还是个小鬼。’
“我擦去眼角被辣出来的泪,就也对他笑起来。”
“其实我不是什么刚刚化形的小鬼,只不过是看人的喜好撕出了一副童叟无欺的面皮而已。酒吞童子不知道那天我刚来大江山时脱口而出的鬼神之问是什么含义——我是御怨般若鬼,天生闻得到、看得见人鬼身上的怨气与恨意,有的人看似芝兰玉树、面善有礼,其实那怨恨之气已经比鬼还要狠厉,而有的鬼——比如茨木童子,看似凶神恶煞、不近人情,其实周身上下的怨恨之气比人还轻。”
“可是酒吞童子跟他们都是不一样的,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恨之气,他就像天生地长的神灵,魂魄底就是白的,在人世间穿行多年也不曾被搅浑。所以我总禁不住好奇,大江山鬼王的故事远近闻名,难道他就不曾有一瞬怨怼过自己、怨怼过天命?”一边说,般若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时出了神。
“现在想来,大抵哪怕我如此问他了,他也只会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一句:‘鬼神何异?’”般若的笑容黯淡了一些,低声说:“酒吞童子此人,不敬苍生,不信鬼神。”
酒吞生性豪爽,却生得一副多情模样。眉深而目狭长,若不是平素里放旷,人盯着他久了总要以为这人要同自己风花雪月、颠三倒四一场。可他其实最是不着四六,平日里遇到小妖们的纠纷就大手一挥各打一顿,手痒了就叫着茨木比试一番,再风雅也不过是去寻那枫叶林里的红叶女,喝上一杯酒,回来时周身都萦着女人香气。
般若开玩笑说他大抵是年少时端安得紧,如今就要加倍地闲散下去,让人总也找不到机会同他一起。直到天意渐凉,冬日降临、他在大江山已呆了有半年之久,仍是不得见鬼王几次——想来,他大概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在百鬼夜行的祭典上带回来了一只半大孩童模样的妖怪。
听茨木说,酒吞这几日高兴,因为终于得了那红叶女的欢心,非要同她缠绵日久才行。般若便问茨木:“缠绵日久是要多久?”
茨木听了笑起来:“你这小鬼,看年岁也不该还是不通此事的年纪?”他好笑地问:“怎么,还没有睡过女人?”
“我喜欢男人。”般若说。
茨木收回了手,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但是,出乎人意料地,他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也没有想要教导他回头是岸,而只是淡淡地说:“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你……别让他知道就行。”
这回换了般若挑眉朝茨木笑,不怀好意地问他:“怎么,你倒也不担心我心悦你?”
茨木愣了一下,似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他潜在的倾慕对象一般,这才又笑起来,“那你也忒会攀扯。”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茨木好像一早就看出了我的心事。不过……倒也无妨。
“我后来专寻着没人的时候偷摸进了酒吞为红叶在大江山置的闺房,亲眼见识了那个女人在榻上的伎俩。她从不叫酒吞的名字,只拿水葱样的手指朝他胸膛上一戳,就是一句俏皮话。”
“喂,我们可没有下次。”般若学着鬼女红叶的口气对我笑着说,男女莫辨的声线撩人心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酒吞那时就单手撑着头侧躺在榻上看着红叶,纵容地笑,闻言捏了缕她的长发缠绕在手指上,然后攥紧那缕头发,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来。两个人一下就挨得特别近,风情万种的鬼女也成了攀扯的丝箩。他捏住红叶的下巴亲吻,对她说,“不仅要有下次,我还要天天跟你如此。”然后红叶就又笑了,清越的声音如银铃般动听。
“窗外,我对着月亮映亮了的一滩污水弯了腰,水洼倒映着我的影子,曲折着我的手指和手臂,就像一根畸形了的树枝。”
“我越是学了红叶的身段,才越是不由感慨女人的容颜真是美丽,肤如凝脂、姿容秀丽、天生娇柔。这样想着,我的四肢便逐渐染上冷意。嫉恨的味道、疯狂的声音如同藤蔓疯长,在我的胸膛里风生水起,连绵不息。我觉得越来越痛苦,又欣喜不能自胜。你知道么,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这渴望的滋味。”
风雪夜里,鬼王同大江山鬼众一同出行,茨木说这是每年冬的妖行之事,依照酒吞的性子大概得有个十天半月方归。星熊事先特意关照了般若,生怕他被这里的人忘了似的,于是他便白天得了空就去寻星熊聊天打趣,日子虽淡泊,倒也不失平静。
但这不是般若真正心念之事,他一直在等,等到鬼王的妖行归来之日也将近,才得了一合适的机会,寻到红叶女的房门前。
“咚,咚,咚。”
三声扣门,红叶打开了门。她仍然妆容艳丽,只不过平日里盘起的头发尽数散了下来,长长曳地,显得比平日里要哀伤。般若见她这副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但是克制住了。
“是你?”她说。
“我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使出妖力用力向她刺去,本打算先划花她的脸,再剜出她的心。可是千钧一发时她却不逃也不躲,却在那里说:‘我早在想你该来找我了。’”
般若刹住了动作,“你早在想?”
“——我早就知道你,小般若鬼。”红叶反手按住他手中的匕首,手指堪堪捏在刀锋上,眉头不曾一皱,却是笑了,“进来坐。”
“红叶问我:‘你喜欢酒吞,所以想要得到他吗?’时,我没有理她,然后她对我说,‘连神明都得不到的一只鬼,你又如何得到呢?你啊,一定是因为太年轻了。’这话我听得心中恼火,正要反驳她,她却讲了她和一位半妖阴阳师的故事给我。
“她说她在世上活得太久,早已心死。而她心里的男人,就是那半妖阴阳师,也早已不记得他们的过去。”般若淡淡地说:“你知道么,我最知道什么人在说真话,什么人在骗我。那晚红叶看着我的表情自以为是又哀怜决绝,本是让我分毫不生好感,可我信她说的话真。”
“所以,你帮来我,我就也帮你。”红叶看着他低声说,“你帮我骗他,我帮你看清这所谓钟情代价几何,小般若,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她说的答案太诱人,于是我动心了——那夜风雪寒凉,我们杀了一个人类女人,然后她逃之夭夭,我留下来。我把那个女人的骨和肉一刀一刀地分离开,皮囊挂在树上,血脉染上纸花,尸骨埋进地底。土壤冰凉,雪水冰凉,那个死去的人类女人也已经冰凉。我的指甲裂开,手指缝隙里满是我的和她的血与肉。人血的腥味招来了些无名小鬼,我没管他们,他们也没有干涉我。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里我为自己撕去丑陋的面皮而生出新皮一样,我用妖力使纸折出来的花变成真正的花朵,一夜绽开,然后把她的皮剥下来,挂在枝头,鲜红的颜色比红梅更艳丽。而等到日出的时候,这张皮会被雕画成红叶的模样,拿给那个人看。”
“鬼女大概走后还会暗笑我的偏执,可我一样也觉得她不懂珍惜,若是我能得到鬼王的心,是哪怕一时半刻也不会再舍得拱手让人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愈是用妖力把那树血花催得盛开,愈是感到绝望了起来,眼泪断了线一般从我眼睛里流下来,我哭得不能自已,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后来,太阳升起来,我用尽了最后的妖力,终于瘫坐在树下。赤澄澄的朝阳照在昨夜的白雪上,红了花枝、亮了阴翳,结束了深冬的最后一场风雪。酒吞回来的时候,谁都不敢告诉他后山那棵枯了多年的树上忽然开满了红色的血花,以及那树上挂了一张肖似鬼女红叶的皮。但他自然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自把我带回大江山以来,他头一次冲到了我的院里,单手上来直接掐住我的脖子,微微喘着气厉声问:‘是你?’”
“听到他这话时我都要笑了,酒吞童子,鬼女红叶,不是说他们不相爱么,怎么却连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一样的?我被勒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挣扎起来。”
“她好看吗?”
“你想怎样?”酒吞童子猛地松开手,把人摔到地上。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酒吞自上而下地看着他,不屑地反问:“你不原本就是般若鬼?”
般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便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小孩。”
酒吞再一次把他提了起来,尖利的指甲扎进颈侧,流出血,眼睛冰冷彻底,“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原本怎样无恶不作,来到了我大江山,就休想伤我手底伤一条性命。”
般若反而更是大笑起来,扬声问他:“那若我伤了呢?若我不仅伤了,而且杀了她、剥皮焚骨了呢,你待如何?”
“看进他的目光时,我不禁开始期待,被他这样的人恨着感觉会是怎样的呢?一边这样想,我一边向前一步,皮肉因为尖锐的指尖的刺入流出血,疼痛感变得无比清晰。”
“我曾见过许多人、妖和鬼憎恨着我的样子,他们在甜蜜时大言不惭地允诺人一切,却在最终被索要性命的时候蠢相尽显。酒吞童子和他们不同。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被他恨,而想被他爱。”说完,般若露出了一个小孩子吃到糖似的的幸福表情,闭上了眼睛,然后才说:“但是啊——我心里的愿望从不能被天上的神明听见——被爱太难了,恨才显得像是可行的代替。”
在酒吞童子的目光下,他笑着把身上的衣裳变成了鬼女红叶最常穿的样式,脸上五官也逐渐变成了她的模样,却唯有半面妆。他问酒吞:“红叶走了,若我变得同她一模一样,不好吗?”
酒吞飞快地松开了掐着他的手,不容分说反手扇了一巴掌。
般若摇头,上了妆的半张脸就像是固定住了的面具一样依然是笑脸,眼泪却从另外空洞的半张脸的眼中流了出来。“这样不好吗?”
“太糟糕了,从前我在撕下面皮时从来不会这么疼的。那时他看着我,神情因为愤怒和惊愕而扭曲,不过也勉强可以算作一个专注待我的神情。接着……我恍惚听见周围有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赶来的声音……
“可是我们这边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他们是怎么知道要来这里的呢?我好像听到了茨木着急地叫‘挚友’的声音,还有星熊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说了红叶的名字的声音,那有没有人喊我的名字呢?我仔细地听,好像……一个也没有。这不由让我觉得肺腑烧着了似的开始发烫,烧得我疼,烧得我想满地打滚,想大笑,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看他。”说着,般若又觉得好笑似的耸了耸肩,“其实若是我提前开了结界,他未必能耐我何。若是我一早就把和红叶的赌约说给他听,他也自然不会再恨我入骨。可我为何要跟他说清?”他抬起眼看向远处,轻声说道:“这浑身上下置身火海般的灼烧之苦啊,正是大江山的鬼王赐予我的恩义。”
酒吞童子最终没有杀般若,只是把他禁于囚牢,不再见他。
之后茨木童子和星熊童子来看望过他几回,多少为他输送了些自护的妖力。但是大概是总有小妖怪在欺侮他的花树,他浑身上下总时不时传来拳打脚踢般的疼。般若问他们他的花树还开着吗,星熊摇摇头,“酒吞已经让小妖怪们把它连根拔了。”
“难怪这些天夜里我疼得厉害,原来是小妖怪们力有不逮,拔除得拖拖拉拉。”
“那树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朝茨木做了个噤声的表情:“秘密。”
茨木皱起眉,目光落在般若身后坑洼不平的石壁上:“我瞧着那树的根系离了土壤,又没了你的妖力,至多还有七八日的活头。要我帮你暂且照顾好它吗?”
般若正要说话,又被猛然传来的剧痛打断了,茨木扶住他,叹了口气:“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让他知道?”
“他知道了?”
“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那你信不信,他知道了便早晚有一日要重新来找我,让我扮作他心爱的红叶女。”见星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般若嘲道:“你听他说他有多欢喜红叶。”一边说着,他一边又重新疼得攥紧了铁链,茨木看不过去,又输了些妖力过去,让他住了嘴,耐心道:“小鬼,你可知为何世上美人如云,酒吞却只钟情红叶一人?”
“他们要说却没忍心出口的话一猜便知——因为红叶无情——他们觉得红叶之于酒吞,是想要却得不到的玩具,终究无可代替。但我不信。因为最终我也没有猜错,三日之后酒吞亲自来了囚牢,手中盛开着我的花树上残存的最后一朵血花。他把赤红的花别到我耳侧,就对我说了一句,‘果然称你。’”
“我抬眼看着他。他捏住我的下巴,我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吻了上去,脚踝上的镣铐簌簌作响。他推开我,摇得我周身锁链反而全都铃铃响了起来,我就在这声音里重新变成红叶的模样,仍是半面妆。”
“他沉默地看着我,攥紧我手上的铁链。这时花树受到的损伤又开始发作了。这次是我的右肩——像被人卸了肩膀一样疼。我下意识地要挣,铁链却被他牢牢地攥在手里。”
“酒吞的手在我没有上妆的另半张脸上停了停,‘我帮你画完这妆,如何?’”
“‘你听我说,树上的人其实不是……’他却打断了我的话,主动落下一吻在我眼睛。于是我没有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现在他是同我一起了,我不在乎他的心,只要跟他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
大江山的冬日渐暖,花树被茨木和星熊救了下来。之后酒吞没再管它,般若便把它重新栽回了他的院落里。酒吞知道这事,不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揭过了。
之前酒吞的火把那花树几乎要烧焦,所幸根系尚存一线生机,他便每晚用妖力滋养,终于让它在迎春开时抽出了新枝。有时酒吞结束后也会留下片刻,看向窗外的树,“我初来大江山时还常常头疼这里寸草不生,不过几百年间,这里竟连花树都能养活了。”
“你喜欢花树么?”般若环住他的脖子,“你若是喜欢,我能叫它们开满山野。”
酒吞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要如何,杀光大江山的妖怪做皮吗?”
他眨眨眼睛,笑道:“我若说只要我一张皮便够了,你信不信?”
酒吞别过头去,没有再同他说什么。
“后来不知怎么,酒吞来找我的次数愈发少了。听人传说他又在山外何处寻了个练刀的乐子,仿佛还结识了个人类男子,是个制刀好手,还能接酒吞百招,不可谓寻常刀客。”
星熊常不满大江山的鬼王动不动便抛下身份、扮作凡人去游乐的做派,便隔个三五日就指使茨木去喊人回来,茨木被两头来回推着久了终于也不胜其烦,索性甩手不管了,如此一来,我便有几个月都没能再见到酒吞——再见到他时已是大江山的夜宴。他终了假扮人类身份的云游,正坐在鬼王座上同众妖鬼畅谈那人间制刀的趣事。见我来了,也没有赶我走,反而说欢迎。”
“小鬼,怎么还扮作红叶的样子,还没过够瘾?”
般若到嘴边要敬酒的话被咽了回去,看着他。
他的王座那样高,连看人的目光都是遥遥俯视。
见般若许久不应声,酒吞便也没再理,直接邀茨木抽出刀来当场比试了起来。众人目光也很快从般若这里散去,开始为二人的交锋鼓掌欢呼起来。于是他找到一处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听那些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妖怪们品鉴他和茨木难分高下的一招一式。
“我一向很少用刀或剑这样堂正的武器,就也不甚懂得他们细枝末节的惊险之处。酒吞说他要用这些天新学会的一套招式,茨木嚣张地笑了起来,说那鬼王今日便输定了,随后只听周围的惊叹声、鼓喝声一波跟着一波,就像听我曾经认识的那些人类一边与我谈情,一边同他们的同类吟诗作对那样。这么多年,仿佛我能懂得他们许多,又仿佛,我从来没有弄懂过旁人分毫。茨木说酒吞喜欢红叶是因为她无情,我看不是。红叶对那个半妖阴阳师绝望的爱让她在酒吞面前变成风情万种的女人,而那个人类天才铸造师秉性纯粹执着,眼中心中只有武器,所以酒吞喜欢他干净。酒吞把他那不多的一点喜欢都掰碎分给了许多人,没有多余的心看我亦步亦趋。”
“后来,茨木还是败下阵来,酒吞刀指他的喉咙,停了片刻便把刀撂下,笑着伸手把茨木拉了起来。我看着茨木同样笑着看向酒吞的眼神,只觉得大江山的鬼王又潇洒、又残忍。”
“其实那天我没有同酒吞开玩笑,若是他喜欢的话,我真的可以用自己一张皮让山野开满鲜花,怕只怕他嫌花朵娇嫩,矫揉造作。所以,那晚我一个不慎喝多了酒,借着酒劲就追到了酒吞的面前。”
夜宴早过三巡,大小妖怪都乱作一团,该划拳的划拳,该比剑的比剑,像酒吞茨木这样懒得=多动的便三五个坐在一起,聊聊彼此的旧事。般若凑到他们的桌前,众人就也都自然地为他让出位子来,倒上酒。
“别给他喝了,他已经醉了,没看出来么?”酒吞淡淡道。
“诶,小般若醉了吗,你可真是一点也不上脸啊。”星熊惊奇地说。
茨木却看出了他的用意,拽住了他的手,低声劝道:“现在还有救,你放手就来得及。”
般若笑了一下:“病入膏肓,如何来得及?”
“你——”茨木皱眉。
“你想干什么?”酒吞早就注意到了这边,打断茨木,看向般若,没有什么起伏地问。
“他对谁都是边说边笑的,唯独对我这样——明明我已经换下了红叶的皮,换回了自己原本的面目。我不甘心,凑近到他面前,‘你不是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吗,怎么,你以为骗我那几天就够了?’”般若说着那会的话,自嘲地笑了起来:“听见我话的人都知道事情要不对,纷纷要站起来拉住我,只有酒吞毫无反应,手中酒杯都不曾晃一晃。”
于是般若就堪堪站在他面前,举杯说:“酒吞,你看,今晚天上的月亮,是红的。”一边说,没有形状的火舌一边卷上了他的胳膊,灼烧感都是随后而来的,因为那一瞬间他眼里只有酒吞变得有一点惊慌起来的神情。
“原来他也是会在意我的吗。”般若想,“这感觉又疼痛又甜蜜。我那时特别欢喜,拉过酒吞的手来放到脸上,轻声对他说:‘别担心,这火只会烧到我,不会灼伤你。’酒吞却反扣住我的手,叫了茨木一声,示意他去找我的树。”
不等酒吞说完,茨木已经先一步跑出了宴席。
“晚了,我想,现在我的树大概已经要烧到枝干了。”
“赤红色的火焰缠遍全身,可能有了之前花树被折磨的经历,如今我并没有预料中的难以忍受那种灼热。我没有骗酒吞,如果他肯看一看天上的月亮的话,便能看到它果真是赤红的。待到血月褪去、万籁俱静的时候,业火会烧尽一棵花树,而我会兑现我的承诺。而随着火焰愈烧愈烈,酒吞也不拦着我了,他大概已经猜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平静地看着我。”
“你不惊讶么?”
酒吞倒了一碗酒:“御怨般若鬼,名不虚传。”
“‘酒吞啊,酒吞,不愧是你。’我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黏在他身上了似的,望着他,‘你也知道我要走了?’山野开满花朵的时候,我就可以烧尽现在的皮囊,离开大江山和他,成为另一个人。”
“般若,”酒吞先喝了一口他碗里的酒,“你还记不记得刚见我时说,鬼是什么?”
般若记得太深,他静静说:“心有所执、有所欲。”
“那你自己心里所执、所欲的,此番可看清了吗?”
火焰终于烧到了脖颈,周围妖鬼俱已退却,只剩鬼王一人坦然站在般若面前,手执杯盏,一如他在百鬼夜行上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瞧着他那喜怒都不经心的眉眼,怎么都瞧不够似的,连话都不愿再说,任凭那无尽的火焰将我吞没。”
“大江山的鬼王,你可知,再相逢时我们便是陌路了?我想着,于是继续笑了起来,让他这样看着逐渐燃烧扭曲的我。直到最后,我的树大概就快要烧尽,我才不得不闭上眼睛。可是曾经不由自主就能滔滔不绝流下的眼泪却像凭空干涸了似的,再没有了。”
后来般若终是留下一片花海在大江山,尽管酒吞也未曾夸过花海美丽。
他让那花海一岁一荣枯,没给它们更多灵性,仿佛是说,嫌花吵了砍掉便是,可别指望它们同小妖怪似的听从于你。
听说大江山不少小妖怪都常到那花海去,不过酒吞童子从未去过那里。
我问般若怎么知道的后来这些,他也没有回答。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大江山地界,按着他此前说的方向望去,确能遥遥望见一片绚烂的花海在群木之间盛开着。般若顺着我的目光很快也找到了那片花海,不无得意地双手抱在脑后,“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你又撕了一张皮,那变成另一个人了吗?”
“……什么啊,你,我难道不是天生长这副模样的吗?”他说,目光飘忽不定地又落到了另外的,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去。
End.
-----
202010首发Lofter,202502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