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根堡全年飘着黄雾,他认为这黄雾与自己正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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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勒根堡是灰扑扑的、黑黝黝的,由平房围成的小镇。它的名字在当地语言里有些拗口,它的词根在当地语言里是“泥地”的意思,不过第一个外来的伙计把它念歪了,加入了一些他家乡的口音,他又把这个名字告诉来接替他工作的人,这个人把它给拼写歪了,这个名字又这样传给下一个人……在格勒根堡还人多的时候,有多少个外来的店伙,就有多少种当地的念法。不过,人后来渐渐地少了,那些卖香料、熏肉和皮革的店也渐渐空了,没有人想起来拆这些平房,于是它们便跟辛辣的香料味以及“格勒根堡”这个名字一起保留下来了。不过,尽管新来的工人可能不知道“格勒根堡”的由来,他们仍然能从凹凸不平的街道猜出它的意思。平房之间的狭窄通路最开始是一片泥地,然后铺成了砖路,以免运货的人陷进道路里,现在通路又重新被泥泞的泥土掩埋了。
我们要说的伙计就在这样的店铺里面。他应该有个名字的,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因为这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老板不住这里。这样一来,凡是要买东西的人就不需要喊他的名字了,只要叫他“伙计”,他就会拖着僵硬的腿一瘸一拐地过来。店里唯一的照明是几根蜡烛,太阳光只有偶尔才从那个狭窄的店面照进来些许,所以,客人们也看不清他的脸。熟客们能够通过声音辨别出他,这就是他唯一的特点。
可是,为了叙述方便,我们还是给他一个名字。像他这样的人,当地人有个俗称,叫“格勒根汉”,指的是那些年纪轻轻就到这里来打工,却又没能抓住机会离开的人。因此我们也不妨就叫他“格勒根”,他想必不会介意,他对什么都不是很介意。
格勒根已经在格勒根堡里停留了二十年以上,二十年往后他就没有再数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他是个努力的人,一周工作六天,几乎没有例外的日子。即使是节日,他也仍旧呆在柜台后面,不过是店面开不开的区别而已。格勒根堡整年地飘荡着黄色的雾气,这些雾气又湿又潮,在雨季前后更是如此,街道湿滑,货物也得花大力气避免吸潮,更糟糕的是,格勒根在这种时节总会犯风湿,叫他那条坏掉的腿回忆起当年的痛苦来。不过,不下雨的时候,雾气就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叫格勒根喜欢了。这些黄雾让格勒根堡显得这么破旧、霉烂、缺乏活力,正合格勒根的意,或许因为他本人也正是破旧、霉烂、缺乏活力的没有哪里比格勒根堡的黄雾更使他安心的了。从这个层面上说,他不可谓不是格勒根堡的代言人。他是一个典型的格勒根堡人的写照,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格勒根没有朋友,只有几个面熟的工人。他从来不跟其他人聊自己的事,也不像新来的伙计一样喜欢谈论自己的故乡。他那么沉默,好像从出生以来就站在格勒根堡的柜台后面,一直站到现在一样。
格勒根出生的地方,跟格勒根堡完全相反。不过,要是有机会,格勒根希望自己就出生在这里,在黄雾飘荡的平房里面,而不是在他的故乡。他的故乡明媚、美丽,高大的乔木整片整片地长,泥土营养丰富,在树根旁边随手一挖就可以找到蘑菇。他的故乡还有大片的平原,那里的房子有色彩明艳的屋顶,红色、黄色、绿色……格勒根小时候喜欢爬上他家的屋顶上眺望鲜艳的屋顶和成群的牛羊。他能够这样做,因为格勒根家的屋子足足有三层,是他的父母结婚时建起来的。他的父亲在外经商,每一年圣诞节回来就给格勒根带来许多礼物,他将这些礼物分给住在隔壁的玩伴,他的玩伴也把礼物分给他,于是他们就有了许多成对的东西。有时候,这些礼物非常贵重,有时候则仅是小孩子的玩意。不过看在他们眼里,这些东西都有着一样贵重的价值。在格勒根家的小花园里面,有一株马栗树,他们经常在这棵树下野餐。到了五六月,马栗树会开出白色的小花,这些花到了秋天便会结出栗子般的褐色果实,格勒根总是很想尝尝,不过他的玩伴告诫过他,果实是有毒的,而且无论如何不准他去偷摘。
住在他隔壁的这个同龄男孩是这么正直、好看而且严守规矩,与格勒根恰恰相反。格勒根从未听别人评价过他的外貌,可是,他早已从其他小孩的反应里面知道了自己的位置。格勒根并不十分介意,他离他的同伴自然是差得远,却也不至于糟糕得把人吓得掉头就跑。站在他的同伴身边,他从未感觉到嫉妒,只是更切身地体会到朋友良好的相貌和品格,于是其他人的捉弄都可以一笑置之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他和他的朋友一起进到他的房间,而格勒根在桌子上的小镜子里看到他和朋友的倒影时,他就不得不把镜子倒扣下来。那时他不明白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童年时代他们很愉快地度过了,青年时代也没有什么不幸,他们像所有其他年轻人一样,患得患失,经历一些不大不小的挫折,然后又总有一段向上的路。诸如此类的小事,格勒根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个场景他偶尔在梦里看见,有时,他的思维擅自将记忆扭曲、更改,变成他不熟悉的样子,不过最关键的部分却总是那个样子,他不得不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尝这个果实。
那天,他和朋友漫步在乔木森林里面。他们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什么想法,光是在森林里一起散步已经足够快乐。他们走了一个上午,精疲力竭却愉快地靠着同一棵树坐下来,格勒根把从家里带来的三文治分给他的同伴。他看着他的同伴吃了一个,伸手去拿第二个,他却什么都没动。
“你不吃吗?”他的同伴问他。
“我光是看你吃就很愉快了。”格勒根回答说。
“这不成。你得至少吃一个,不然你会饿着的。”
于是格勒根就吃了一个三文治,和他的同伴说的一样,三文治的味道非常好。
他的同伴问他:“你明天晚上要去茉莉家的聚会吗?”
“我不去,我的父亲明天回来。况且,我跟茉莉也不熟。”
“如果你不去,那么我也不去了。”
格勒根感到眼睛花了一下,然后他故意说道:“前几天白天,我看见你跟茉莉去约会了。”
“我们只是去跟其他人野餐,谈不上是约会。她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格勒根将脸别了过去,以免他的朋友看到他的表情:“茉莉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这话刺痛了他的心。
不过,他的同伴没有回答这句话。吃完面包之后,他们又踏上了回程。他们到格勒根家的花园来了,马栗树比他们小时候长得更加高大,一串串白色的花绒毛似的落在扇子般的叶子上,有几个枝丫已经先行结出了果实,它还会长得更大的,现在却只是小小的一颗,灰扑扑的、不起眼的一点棕色。
格勒根想起他们的玩笑来,所以他又这么说了,说他想要吃树上结的果实。他的同伴这次却答应了,伸手将最低的枝丫上的果实摘了下来。他们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他将果实递给格勒根,格勒根就着他的手含住了果实,几乎没办法尝出味道,然后朋友拍着他的背,催他把果实吐出来,棕色的果实便从格勒根口中滚落到草地上。
“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张开嘴让我看看!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咬,只是舔了一下。”
“你快把我吓死了。”同伴说道,“还以为要毒死我唯一的朋友了!”
格勒根的手便颤抖起来。在梦里,这段对话或许有所改变,结尾却都跟格勒根的记忆一样。格勒根用他的手握住朋友的手,说:“我以为只有一个朋友的人只是我!”
“你是我唯一的好友。”他回握住格勒根的手,严肃地发誓道,“以后我们可能会认识很多不同的人,不过你我的友情仍然是永恒的。在你难受的时候,你可以尽管来找我。我向你起誓永远的忠诚。”
格勒根哭了起来,也许他那时候没有哭,可是后来每当他梦到这事,他就哭起来,泪珠从他的脸上滚落到围巾里——他用那条围巾来垫高枕头。在马栗树下的起誓比教堂里的一切誓言都更值得信赖,因为他们小时候马栗树就已经在那里,他们长大之后,马栗树也仍然在那里。不过,格勒根却不在那里了。
格勒根要搬家了。他和他的父母都很不舍得这个漂亮的地方,格勒根不舍得的则更多。不过,他的父亲不得不这么做,他得把生意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不然就养活不了家里人。格勒根跟他的同伴道别了好几次,他将收到的礼物整理出来,把没法带走的那些又送给了朋友。他能随身带着的只有房间里的一部分东西。还有那株马栗树,他只将它的果实摘了几个下来,用手帕包着放在外套的内袋里,就这样离开了他的故乡。
他和他的朋友保持着通信,在格勒根签名的前面,他总是加上“你忠诚的”这几个字。在新的城市,格勒根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他也没有空去交际,因为他的父亲很快就病倒了,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为了治病,他们家的钱也都花出去了。格勒根开始去工作,他的白天变得忙碌,晚上则接替母亲照顾父亲。朋友给他寄了很多封信来,有的信上还附着马栗树叶子做成的书签。格勒根将他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包括保留下来的圣诞节礼物。他庆幸当初把一些礼物留给了朋友,不过,他却不敢写信跟朋友说他如今的际遇。有什么好说的呢?直到信堆积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他才将他如今的环境短短写了一两句话回去。没多久,他就收到了一笔钱。格勒根不想再写信了,他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给朋友写信。他读了朋友寄来的每一封信,他的朋友在故乡生活得快乐、满足。朋友把格勒根家的花园买下来了,将两家的花园打通了,朋友让他放心,因为马栗树依然好好地长着,果实结得越来越多了。然而,那却是格勒根不能吃的有毒的果实。父亲去世了,他不再给朋友写信了。母亲离去之后,他就从第二个家里搬了出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新地址。
格勒根在很多地方旅行,一边旅行,一边打工。在他很小的时候,曾有人说过他会继承他父亲的工作,现在的确是继承了一半了。他去过山城里,那里冬天的风是冰冷的刀刃,将行人的脸割得通红;他也去过河边的小镇里面,在磨坊里做短期帮工,流水从磨坊的水轮上留下来,使得轮子不断地回转,像格勒根本人一样。他去过很多地方,他总是躲开平原,他不敢到那些地方去,怕自己承受不了。不过,他的勇气还是慢慢地积攒起来了,他决定回到故乡去,因为时局一天比一天差,而且他也一天比一天思念故乡。如果可能的话,他能够在那里租个房间,找一份店面伙计或者帮工的工作。他想再吃一次马栗树的果实。
于是他便回到故乡来了。他回来的那天是个夏日,故乡像以前一样平静美丽。双腿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到马栗树的附近来了,可是他却进不去。花园的边上,从前是低低的灌木,如今却建起了一人多高的栏杆。他隔着栏杆望那棵树,一串串的白色绒毛花瓣正如他朋友信里对他讲的那样。格勒根在马栗树外面一直呆到傍晚,他的朋友回来了。起初他的朋友看见他,像看到陌生人那样疑惑,然而很快他的警戒就解消了。他跑向格勒根,用格勒根几乎要透不过气的力度抱着他,格勒根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朋友将他带进自己的家里来,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又像从前那样再一起坐在马栗树下。格勒根让朋友枕在他的膝上,朋友右手放着一本书,左手则拿着一片马栗树叶做的书签。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他的朋友说,“等秋天到了,你就可以来当我的伴郎了。”
朋友让格勒根在他家住下来,格勒根拒绝了。他租了个小房间,他的东西曾经能摆满三层楼的屋子,现在只需要一个卧室就能装下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他到朋友家里去试衣服,朋友在镜子前帮他整理衣领,他不敢看那面镜子。他穿着那套礼服跟新郎一起到教堂里去,在夏天里他已经认识了新娘。朋友一家对格勒根都很好,他们让格勒根每逢周末就到他们家里去一起吃饭。格勒根在故乡住了半年,他的勇气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他开始想要离开故乡,跟第一次不同,这次是他主动要离开。他在一个周末到朋友家登门拜访,打算趁晚餐后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不过,他的朋友在餐桌上带给他一个更意料不到的消息。他将报纸递给格勒根:战争爆发了。
说是战争,也只不过是局部地区的战役,然而格勒根和朋友都收到了服兵役的通知。他们收拾了行李,一起到前线去报到,之后被编入了不同的队伍。格勒根的记忆从那时候就开始模糊了,他不记得自己在军队里呆了多久,可能是一年,又或者两三年。起初的一段时间,他没有上前线,只是在后方训练。到战争快结束时,战斗却打得越来越激烈了。长官把他调到前线去,到那些战壕、铁炮和掩体的后面去。格勒根在那里被打中了腿,他的一只眼睛也几乎失去了视力,他就这样被送到医院里去了。至于他的朋友,格勒根早就已经与他失去了联系。格勒根提心吊胆地辨认着每个被抬到这里的士兵的脸,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来没在里面找到过他的朋友。他的运气一向比自己好,格勒根这么祈愿着。而在他躺在医院的日子里,战争就这么结束了。
格勒根没办法解释战争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除了行动不便的一条腿和半瞎的一只眼睛。他又回到了从前旅行的日子,在所有地方转悠,做任何找得到的工作。他不再害怕平原了,他的感受变得难以分辨了。从青年时代开始,格勒根就很沉默,如今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变成了香料铺的客人们所熟知的“格勒根汉”。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到格勒根堡里来。战争的几年在他身上浮光掠影地过去了,在他和过去之间留下一条鸿沟,他不再是打仗前的自己,却也谈不上是一个新的自己。偶尔他会想起那颗马栗树,他不再去问它怎么样了。马栗树的果实和圣诞礼物,他都已经弄丢了。
有一次,格勒根路过一个剧院。他从来不热衷于戏剧,那一次他却买了票,走进剧场里去。等到开了演,他才发现自己买错了票,可是他没有离开的理由,就坐在那里一直看下去。记忆就这样在黑暗里涌到格勒根的眼眶里来了,他在围巾底下张开着嘴巴,为了不哭出声。他往左看、往右看,都是同样的黑暗。他便朝舞台上看,灯光在他的泪水里面模糊照着,使他那只坏了的眼睛刺痛。散场时,他跟着人群走出来,因为看不清路加上瘸腿,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格勒根睁着那只好眼看过去,为了道歉。他的朋友,站在剧场的出口边,傍晚紫红的阳光照着他的头发和侧脸,向上帝发誓,他那只好眼看错什么都不可能看错他的朋友。他和他的妻子呆在一起。他们熬过了战争的摧残,再好不过了,没有比这更好的故事了。他的朋友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因为格勒根用围巾挡住了大半张脸,这时候格勒根又把帽子戴上了,于是朋友没能认出格勒根来。格勒根拒绝了他的帮助,自己走到剧场的角落里来,望着他的朋友走进冬天的街道里去。格勒根是多么高兴啊,他的人生中没有比这更激动的时刻,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渗入他的围巾里,那是他的围巾吸收的第一批泪水。后来他将这条围巾当做枕巾来垫高他的枕头了,于是它又吸收了他梦里的许多泪珠。他带着这条围巾流浪到格勒根堡来了,他的雇主敬重他旧军人的身份和沉默诚实的品格,他就这么在香料铺里做到现在。格勒根越是在这里住得久,他就越感觉到自己是适合格勒根堡的,他应当就是一个灰扑扑、黑黝黝的,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人。他将格勒根堡的狭窄房间当做自己唯一的家,工人来了又去,他一直都在这里,他打心里希望自己一开始就在这里出生,年复一年,他渐渐明白到自己也将在格勒根堡的黄雾里去世,这就是他的命运,他不能想象出比这更好的结果了。有时,这种妄想会膨胀起来,假如他不曾见过那株马栗树,也不曾舔过它的果实——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想了,他绕着它走,如同绕着美丽的平原小镇走。格勒根知道自己是时候睡觉了。他睡着了,在梦里也许还会见到那绒毛一样软的花瓣,褐色的栗子般的果实,那时候他的围巾就又吸满一串串的泪水。可是,等他醒来时,他又会站在十几年来没变过的柜台后面,拖着他的瘸腿,睁着唯一的那只好眼睛,在茴香的味道和黄雾里,他会重新成为一个典型的“格勒根汉”。上天啊,让格勒根堡做我的故乡吧。这位格勒根堡的老伙计在心里诚挚地喊道,然后在湿腻的雾气里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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