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说,你其实并没有失去她呢?或者说……这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种“失去”。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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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我知道,车祸过后你腿脚实在不便,又深陷失去恋人的悲痛中。这些天你只能一直坐在桌前,坐在那几平米的昏暗空间里——你管那儿叫工作室——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中华街上一间极破旧的小杂货铺,后屋的货架堆满猫尸,亟待维修。
你长久地坐在它们中间。也许闻到那种冰冷干燥的毛发气味时,你会稍微好受一点儿。我明白,“织楼区的猫”这几个字并不足以让你挪动步伐,但我仍然期待它们如一把密钥,能获得开启你晦暗心事的短暂权限。
因为你会想起,这跟当初她对你发出的那份邀请没什么俩样。
要是我说,你其实并没有失去她呢?或者说……这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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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掠过这则陌生消息,显然又是恶作剧一桩,我不再理会。一切都要拜那个从布罗罗斯地区来的男人所赐。此前因为他的贴子,我摇身一变,成为新的都市传说,店里涌进一堆不知好歹的观光客。
他们都想看看怪谈论坛里的那个古怪女人长什么样,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拖着一条瘸腿,坐在猫尸堆里酗酒,至死方休。是的,是的。并且我拒接所有人的电话,包括已经谈拢的客人。我记得我好像给他们转了一些钱。
意思就是说,他们花钱来找我修猫,结果我不仅不修,还买走了他们奄奄一息的仿生猫。我的手头当然没那么多钱,也不会有主人就那样罢休。
当时那个男人就是例外。
他来找过我好几回,头天我没给他开门,第二天我也没给他开门。第三天,他撬开店门那把摇摇欲坠的锁,发现我倒在柜台前,醉得快要死了。
猫呢?他问,我的猫呢?他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瞬间明白这是一个没有猫不能行的人。他的猫因此成了那些天里唯一的幸运儿。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他见证着酒醉的我完成了一场“手术”。
事后想来,他也许只是害怕我把电焊笔,或别的什么弄到身上,那样他就脱不了干系。你的腿怎么了?他还问。因为他一个月前来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
哦,这个,出车祸了。我趴在被开膛剖肚的猫面前说,企图动一动那条破腿。腿完全没反应,猫倒是发出了甜美的叫唤,我失手误触到它的R66软体。
我该在那时候就对他道个歉的,至少这样,之后他就不会被吓跑。或许我也不该问他,他对庞巴迪事件是什么看法。
又或者从开头我就错了。我不该让他看见我是如何修理他的猫的。
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离开。后来我在常去的怪谈论坛上看到那篇新贴子,突然瘸腿的酗酒女人、堆了满屋的仿生猫,只需几个关键词,我的形象呼之欲出。
他还说我失去恋人,十分可怜。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也许我是对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但真正让我窝火的是,他在逃窜出门后,居然把我辛苦修好的猫扔掉了。原来他的爱经不得任何考验,就跟所有其他人一样。他眼睁睁看着我拉开那只猫柔软的腹部,里面蹦出一堆电子零件。他受不了那残酷的事实。
贴子上说,他把猫丢在后巷里。后来我从垃圾堆里找到那只猫。它的电量耗尽,无比乖巧地躺在食物残渣中。我将它抱起来,没有闻到预料中太阳的味道,但是会的。我给它洗了个澡,用上电子宠物专用的沐浴露,然后细心吹干。
我没有为它开机。坐在一堆机械猫尸里挺好的,它们不会腐烂下去,腐烂的只有我自己。那种冰冷的气味会提醒我,至少它们是恒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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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还记得吗,你为我讲过许多故事。
你的想象力总让我十分惊讶,仿佛在我们这个该死的世界之外,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似的……你拥有那种使现实为你一分为二的天赋,因此你可以越过黑雨笼罩的海面,最终到达你的应许之地。
但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个故事吗?你知道的,是那串珍珠项链的故事。
不知在她离开之后,你是否将它扔掉。或许你已经决定埋葬掉与她所有的回忆。但我仍然期盼你读到这里,能将它拿出来看上一看,就像之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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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天花板太久,以至于霉斑一朵朵旋转起来,如毛茸茸的绿色花朵落在四周。这消息已经脱离恶作剧的范畴,只有可能是她发来。关于那珍珠项链的细节,关于我说过的那些故事,绝无第二人知晓。
死人不能复生,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如果是她的话……为什么不行呢?
后来我终于从麻痹的痛苦中挣脱出来,从抽屉深处找到了那串珍珠项链。它早被我塑封进相框,成为禁区一角。对话框那头的消息仍不间歇地发送过来,
V,如今你是这样悲伤,但你甚至忘记自己为何悲伤。即便你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归咎于那场车祸。你记不起她的脸庞,更记不起那些事情。但我知道你其实没忘。你根本没法忘记。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回到记忆中去,直到你得到最终的答案。那时你会发现,这并非是命运强行加之于你的结局,而是你打心底为自己做出的决定。
所以V,再对我说一遍你们的故事吧。不如就从那一天的黑雨开始,从你跟她不算愉快的相遇开始。
电子屏上的文字渐渐堆叠,执意要与我的回忆共振。它们最终交织成一道雨的帷幕。我终于决意回望,望进那天的雨幕。
黑雨一直下,下得满城飘摇。她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里,刚从雨中剥脱出来,还有点儿苍白,就像另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她请我去为她照顾织楼区的某只猫。
我起先并不喜欢她,更对她的要求百思不得其解。有谁会请人去临终关怀一只仿生猫?何况她穿一身黑色风衣,是防水做得很好的料子,好到这城市的普通民众根本穿不上。我觉得她一定跟条子脱不开干系。
那些天我的日子不算太平,庞巴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但说实话我挺佩服那哥们儿。他想不开,又恰巧懂点电子技术,于是抱着自己改装过的猫,在公寓放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烟花。
事后警方从爆炸现场找到一个宠物吊牌,上面刻着猫的名字,“庞巴迪”。这只名叫庞巴迪的仿生猫显然是他唯一的陪伴,也是最后杀死他的凶手。
虽然那场风波中没有其他人受伤,甚至连自杀者都毋需担心自己的宠物去留,但我还是和同行都遭了殃。
因此一开始我对她语气很冲,她也没说多话,只把钱转进我的帐号。我想好吧,栽就栽了。我总是缺钱,谋生太不容易。我曾设想过那是否是个陷阱,但仍然去到她位于织楼区的公寓。
……V,后来你和她会在那儿度过一段还不错的日子。你的原话是说,那简直是你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是的。但当时我只是满怀戒备,踏进她的公寓,疑心某一处就会踩到红外线或别的什么。后来我说到这个,她总是笑,笑我电影看太多。如果我的人生是部电影,猫一定是主角。奶牛猫、黑猫、暹罗猫、狸花猫……还有那只橘猫。
她的那只橘猫起初一直不肯露面。她解释说那只猫十分胆小,不露面也很正常。她回我消息很慢,钱倒是照常转过来。
我落得清闲,有什么比这活儿更轻松?我只需待在她的公寓坐够一小时,等一只见不到面的猫,然后钱就涌入户头。
然而我很快就坐不住,又出于职业操守,不能将她的房子翻个翻天覆地。我想见见那只猫,想知道它是死是活,或者它真的存在吗?这世界无比虚幻,好似骗局,如果我甚至不能确认一只猫是否存在,那更何谈自身……算了吧,这年头连猫都有假的。
我打消自己的念头,继续坐在她简陋的公寓里,等一只见不到面的猫。
***
没告诉过她的是,那时离开她的公寓后我常去商场。仿佛为了抵消那一点“虚幻”,我须得见证一些真。我常买点儿啤酒,坐在商场的橱窗前打探那些小动物。顶光明亮,它们的毛发流动蜜般光泽。它们是真的,是活物,这点我可以确信。我趴在窗前,哈出来的气使玻璃蒙上一层薄雾。小狗对雾气感到惊讶,也趴上玻璃,与我四目相对。
那双湿润的眼睛十分漂亮,不愧卖得如此昂贵。
核变之后,包括伴侣动物在内的许多动物大量死去,繁衍也变得困难重重。然而它们的地位并没有随之变高——仍然被困在这一方舞台般的灯光下。变高的,只有大多数人拥有小小陪伴的门槛。
我也遇到过那种人,接回真猫后觉得麻烦,转而向我购买一只性格堪称完美的仿生猫。我甚至在论坛上看到,有人声称自己在饲养蜡烛,号召大家一起加入,说蜡烛是比伴侣动物更加完美的存在。
空虚在无时无刻地胀大,变得无孔不入。人们回到家后,需要面对比死更深的沉默,这点尤为可怕。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人,为了在难耐的灵魂长夜中制造出一点动静,有时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疑心她是那种人,毕竟种种迹象都已向我表明,她并不真的关心这只猫,她只是想要良心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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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黑色大衣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店内荧幕正在滚动播报市内新闻。据悉,有人从河中打捞出一种奇怪的鱼。又是一种因核辐射变异的不明生物。这故事已经不新,大家都听疲倦。
我正要切走新闻,却在画面里看到眼熟的黑色大衣。我终于想起来,那大衣是最近频频出镜的生物科研所的制服。
定定看了几分钟后,我仍没能从画面里的人群中找到她的脸。主持人还要继续说下去,说那神秘丑陋的鱼。在他顺势要谈起安徒生的童话前,我赶着关上了频道。
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老不回消息,又显得那么忙碌。原来她是忙于去照看另一种悲伤的黑色生物。另一种跟我一样悲伤的生物。那条丑陋的鱼出现得正是时候,人们的视线终于从庞巴迪事件移开。我的生意能重新开张。我就像另一条未被发现的鱼浮上水面,悄悄吐露气泡。在白天,我修理几只型号各异的仿生猫。入夜后,我去见那只未曾谋面的仿生猫。
然后我骑着摩托车一路驰骋,穿越浓厚的黑雨,去到郊外的棚户区。
有些客人就是经我介绍,在棚户区买到不上电子芯片的黑牌宠物。在我手下购买的好处有三,首先当然是够便宜。好处其二,它们寿命虽短,但不受大厂管控,意味着主人可以通过修补让宠物活得够久。其三……
厂内的电流声很大,嗡嗡作响,仿佛身处在巨大的冰箱里。我站在铁栏杆前,望着那些湿答答的、像小耗子的幼猫。它们足够潦草,如垃圾般堆积在宠物尿垫上,借此取暖。
母猫不在,可能是死去了,这是常有的事情。
好处其三,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无偿领养到一只真实的猫或狗,但店家无法保证它们的寿命。如今很少有人来领养它们了。谁会想要一份不能保证的爱呢,尤其在大灾害之后?
只有老张还没离开,还照管着它们。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那时他坐在长凳上抽烟。
后来他总劝我不要喝酒,但那时候我喝得还没有那么凶,我顶多是为了忘掉横梁上的那双脚。他抽烟也抽得很凶。我不确定他是否跟我一样,都想起了那双脚。距离核变已经过了十多年,可他仍显得无所适从,昔日的兽医大多转行干别的去了,只有他还固守在原地。
我总觉得,我跟他是妈妈留下的一部分遗物。他负责修理一些活猫,我则修理一些电子猫。而当初担起救助动物事业大梁的她吊死在这屋内。那时我十岁,我没想过我会回到这里。
一直以来,我们只是疏远地问候彼此。不睡吗?我问。他摇摇头说,睡不着,都这把年纪了。一条长凳上,一头燃着橙红色的香烟,另一头是碧绿色的啤酒瓶在晃荡。我们什么都不说,可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们该说点什么的。比如这个猫消失了的世界,或者妈妈不在的世界。无论哪一个都是十分糟糕。
***
当时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条丑鱼身上。坐在杂货铺里时,我在看论坛。替女人照看那只猫时,我也在看论坛。
我尤其喜欢新时代里的都市怪谈,它们未必真实存在,却可看出当下人们最为恐惧的是什么。他们害怕什么,就会投射出什么。当下最热的贴子是说,河里最近发现的那种鱼酷似人形,更有见证者附上模糊的照片。乍一看,确实很像美人鱼,不,丑人鱼。怪不得新闻主持人要引用安徒生的童话。
看吧,一个连童话都不复存在的下沉时代。
在黑色暴雨的帷幕之下,童话角色和旧神们重新登场,这一次它们长出了一张张丑陋悲伤的脸庞。人们因此觉得新奇,可是要让他们照照镜子,他们会发现那似笑似哭的脸皮其实早已长在自己身上。
我甚至已经忘却她的猫。有那么几周,她没再找我。我最爱的贴子也突然断更,那个贴子里,贴主对当下热议的“人鱼事件”只字不提,只是说起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幼年便走进河流,只留下了河岸上的一双鞋子,与一串她总是舍不得戴上的珍珠项链。
他认为母亲留下了珍珠项链,再也找寻不到踪迹,她一定是东方传说中的鲛人,落泪便成为珍珠。而父亲在此之前热爱钓鱼,他们也许就是如此相识相爱,却又不得不因为种族隔阂而分别——那时他正是沉迷此类传说的年纪。
在跟帖里,他忽然笔锋一转,说到如今他做科研有关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真的见到人鱼。我还欲划下去,发现已经是时间轴的尽头,他不再更新。
在黑雨攀爬的窗子下,我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的陌生人坐在实验室里,巨大的玻璃水缸置放着几尾丑陋的人鱼。它们双目近盲,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玻璃,渴求着自由。即便那自由来自恶臭不堪的河道,散发着城市腐烂的气味。伴随着那阵沉闷的撞击声,窗外下着黑雨,一直下黑雨。
直至她的消息在那一夜划破这重复的梦境。我从霉绿色的水缸中艰难脱身而出,她发送了几张照片过来。照片上,她的腿跟手都被划出很深的口子,那是猫之所为,我一看便知。她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猫突然抓狂了。
我想象着她那倨傲的嘴唇弧度,好似永远不会颤动一般。然而当我出现在那公寓门前,她颤抖地靠近我,对我描述猫的失控。
这时我才终于见到那只猫。它的神出鬼没使得它近似神谕,像是专门为我的人生扣下扳机而生。尽管它好像个虎皮蛋糕,走路晃晃悠悠,不太像命运之神的模样。它先是走出厨房橱柜的门——我终于知道过去那些天它躲在哪儿了——然后它蹲下来,以一种叫做母鸡蹲的姿势。
我知道它非常痛苦。紧接着它大口大口开始吐血。吐出血团,以及柔软的脏器碎块。
我彻底呆住了。去他妈的R96芯片。去他妈的G32-11号零件,又或是TT22号软体。它是一只活生生的猫,是一只老猫,是一只正在步入真实死亡的老猫。
我一把抄起它,闯进大雨之中。
***
我记得那盏深夜的灯,在视网膜上映出亮白的印记。然后是那些电流声,蛇行似地爬过耳膜。她的解释在画面之外,很遥远的地方。她说她惧怕这只猫,因为它总是攻击她。但既然从河岸旁捡到这只猫,她认为自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
我很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词。我问,你在河边干什么?
她露出一个难掩悲伤的笑,没再说下去。她捡到它的时候,仿生猫已经盛行于世,所以她从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可至于我,我是犯了最大错误的人,是最失职的人。我怎么能没想过,怎么能没发现它是一只真猫?有一刻我恶狠狠地盯住虚空,想要那双脚的主人给我一个答案。但妈妈从没见过这个时代,自然没有辨明真伪的本领。
说真的,我情愿她是鲛人。一个传说的陨落至少让我不会那么难过。可她只是将臂弯向那些猫张开,那些无家可归的猫,然后竟然是绳索。那温暖的臂膀何曾庇佑过我?
清晨来临时,她接到一个电话。通话结束后她满脸疲态,告诉我,她必须要去所里一趟。她的眼里写满感激与愧疚,但我只是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作为一个生物专业的博士生,竟然没有发现它是一只真猫?但我又自觉这问句的愚蠢与徒劳。曾经我听一位医学生朋友说,在目睹无数次死亡后,他依然畏惧鬼魂,也不曾看过任何一部恐怖片。
也许死亡只能成为手术台上的一台手术,或者太平间里具体的存在。在此之外,死亡背后的隐喻是多么庞大,随行的阴影又是多么令人难以负担。
这只猫即便如此具象,我仍然不敢去抚摸它,更何谈去指责她?
我在门外守着垂死的它,老张终于从房内走了出来。他看起来很疲惫,但仍然先发话道,这次又是从哪里搞来的猫?他知道我已经不碰猫很多年,仿生猫除外。我想把自己缩进长椅,但退无可退。最终我含糊其辞,只说是客人的。
他在长椅另一边坐下说,情况不太乐观。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
是我带它来得太迟了吗?我问。我没法接受这个。
他摘下眼镜擦了一会儿,然后才答,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你不能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我盯着他,逼他直面我的问题。
他最终选择投降。他说,我更愿意说,是它的主人忽视它太久了。各项指标都不达标,更别提……他的嘴仍在一张一合。那话语离我好远,我莫名地开始发抖。他走来走去。他看上去有点儿愤怒,还有点儿悲伤。是因为这只错被当做仿生猫的猫吗?还是因为它那不称职的主人?
他最终停在我面前,按住我的双肩。他的力道十分大,所以将我的灵魂暂时钉进这具身体。我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最近有好好吃药吗?他问,顺势拉起我的手指察看。我看到自己的指甲被啃得血肉模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猛抽回手腕,他也在同一刻脱力。他将自己砸进长凳,用力揉搓着双颊,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挣扎着在跟什么较劲儿。最后他开口了。这时他的嗓子已经像走调的弦,许多字眼都破了音,显得十分滑稽。我起先忍不住笑,与耳中的字句一同震颤。他说什么来着?希望你好好的……破音。你妈妈最不想看到你这样……破音。要不去干点别……破音。
终于他不再说了,只是望着我。我也望着他。由我的大笑与他的破嗓门组成的乐章骤然坠落,坠进音声皆无的死寂中。我突然感到脸颊被濡湿,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我抬头看向上方,很久都没有找到漏雨的地方。
……但是V,现在你知道了。那是你的眼泪。
***
那些天我只盼望着猫能快点儿好起来。她也表示,她会尽力支持(甚至是超额支付)猫的一切手术费用。她对钱很慷慨,唯独挪不出太多时间。但猫还是替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更省去了那些虚与委蛇的时刻。
更多的温情渐渐地滋润起这道裂缝。她会先问我,猫怎么样,你又怎么样。一开始,我只是拍输液的猫给她,后来拍厂房外的黑夜,拍脚底的水洼。渐渐地,她也会将生活碎片分享给我。她的实验室、她的午餐、她的笑脸。
猫渐渐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开始嗅闻我。我把这奇闻说给她听,期待她可以亲眼看到。老张说它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补上营养就有望出院。他又指指它肚皮的部分,对你说,不过你看这些地方的毛,被它自己舔光了。
说明什么?我问。
它一直以来都很焦躁,他说,吃点药应该能解决一些情绪问题。
真好,不像人,人吃了药也解决不了问题。我说道,自认这是一句俏皮话,但他并没在笑。他的脸色无比严肃,让我别再喝了。天晓得我有多讨厌这种戏码,好像妈妈走了,他就可以替她以及我那逃避的父亲看管我似的。
我本想伸出我血肉模糊的手掌,冲他比一个中指。这样他就可以骂我犯浑,骂我混账,就像我父亲干的那样。
V,你总是想逼得他们都对你失望,然后远远地走开。这样你就可以独自一人躲在机械堆里,抚摸那些干枯冰冷的绒毛。幸好你没有那样做。
幸好我没有那样做。我挣脱了那种冲动。她会在那一天来接猫,我不想把一切都搞砸。
我坐在那里等到凌晨两点,她没有出现。三点,她没有出现。四点,我决定背起猫送货上门。但老张拦住了我,他说猫还没完全恢复,受不得黑雨的任何侵蚀。我只好独自离开厂房。
黑雨骤降,我掏出手机一遍遍拨打她的帐号。呼叫,呼叫,仍在呼叫。屏幕被浸湿,触控失灵。我骑上摩托车,耳边的雨在狂哭。风声消失了,后来是人声、车声。最后连自我都消解了,世界消失了,或者说,世界变得和我一样空茫。只有这腐臭的雨仍然存在,千千万滴,自天而降。
长长的隧道上,突然出现纤细人影,好似徘徊的鬼魂。
我减速、接近,直到车灯正正照住那人的脸。她竟顶着狂风暴雨,撑一柄快要散架的伞。我呼她上车,雨水将她的解释撕得零碎。她说十二点才出实验室,打的车半途出了岔子,司机被条子抓去,一片慌乱之际她也不想拖延,于是从现场逃开,逃开之后才发现手机没电……我让她不必说下去。因为我其实早就原谅她,早在车灯照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原谅她。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冒雨徒步十几公里,前来赴一个关于猫的约定。
***
后来我跟她顺利接回了那只猫。它环视一圈公寓,然后轻轻跳上猫爬架,惬意地打起呼噜。吃过老张开的那些药片后,它变得平和、沉静,仿佛迟暮老人。看见人来,它会尽力站起身,用头部轻轻蹭着我们。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没人想过它那颗小小的脑仁里,竟能储存如此久远而模糊的悲伤记忆。
你要摸摸它吗?我问。她极力露出一个笑,可是看起来很像哭。我知道为此她很难不责备自己,原来答案如此简单,只是靠一些药片,就能抚慰它的愤怒。
没关系,你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宽慰她道。
那个夜里,她邀请我去喝一杯作为庆祝。我带她去了常去的酒吧。我给自己点了很多杯玛格丽特。龙舌兰、柠檬与盐,象征无尽而辛酸的眼泪。我曾经无比畏惧它的隐喻。但在那一天,我望着她的双眼,忽然感到关于它的故事已在前半生昭告终结。
显然再往后只有无尽黑雨,这场让所有人沉沦的黑雨。既然是所有人都沉沦下去,又何谈悲伤或失衡。既然大地已经彻底沦陷,不如狂欢余生。
她立起身,看着我喝下那杯酒。你一定很喜欢猫,她说。
我定定地望着她,酸辛滋味在味蕾中爆炸。在我们的头顶,迪斯科灯球旋转,彩光流转。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告诉她所有的故事。但最终我只是靠过去对她说,你觉不觉得这光很像宇宙大爆炸?
她轻笑着,贴近我的脸庞。
那晚在她的公寓,窗外是无限大的深蓝色黑暗,光污染绚烂如宇宙初诞,而窗内是无限小的她和我。听说宇宙在那场大爆炸之后,许多星系就此孕育而生。黯淡的碳基生物如我们,在胸膛靠近的瞬间,竟然迸发出同样壮丽的能量。
猫轻轻跳上枕头,蹭着我的下巴打着呼噜。我忽然惊醒。窗外雨声潺潺,我感到脚趾被裹在轻柔的被套间。她在另一头侧睡。迷蒙光线里,我用目光从她的眉骨开始描摹,小巧的鼻尖,之后是倔强的唇线……直到她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变得一天比一天明晰。直到我再也不能忘记。
***
……V,我记得那个时刻。你对我说,此生你从未知晓过爱的滋味,直到那一刻。雨、猫与恋人,构建出你此生最接近爱的时刻。你还说,尤其是猫,猫让你发现,它们竟然是这世上关于爱最小、但同时也最精确的计量单位。但你跟我都知道,真正让你决定靠近她的,并不只是这些。你同她的猫一样,都是那么地胆怯而悲伤。
是的,终于该说到那串珍珠项链。
后来我们决定搬到更大的公寓一起住。替她收拾杂物时,我发现了那条珍珠项链。它被装在木制相框里,光辉已然黯淡。我诧异无比,甚至被震在原地。她端菜出来,察觉到我的错愕。
以前我没看见过这个,我说。我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把餐具放在桌上,然后才回答道,那是我妈妈的。
暂时没再问下去,因为接下来就该说到她出走的母亲,和我们命运般的相识。那相识并非是浅显的相遇,而是我们在灵魂深处指认出彼此无比相似的轮廓。我不想让这一隆重环节发生在如此仓促的当下。
桌上热气腾腾,家常菜式的三菜一汤。但在当今已经很难吃到,尤其对总在用方便食品糊弄自己的人来说。我吃得极其狼狈,她不吃,只是盯着我看。我让她别看,她仍含着笑意看我。猫忽然窜上桌,想叼走我筷子下的吃食。
我轻轻拍它的脑袋,对它说不行,猫才不能吃有盐的食物。奇怪,这些说法我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纸递过来,好让我擦掉泪水。
以前我很讨厌猫,讨厌它们夺走了妈妈。可是猫居然跳进我的怀里,一捧温温热热的柔软。它不知道人类的苦与痛,躺在我的手臂间,不知好歹地呼噜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睡着。我的眼泪滴在它的毛发上,并没有晕染开来。猫毛防水,妈妈也告诉过我这个。因此此刻是猫为我造出了一片最小的,只属于我的海洋。
我难堪地抬起头,但她没有逼问下去。我知道她会一直等我说。等我把我的那串“珍珠项链”也拿出来,等我彻底准备好的时候。
我曾偷偷捧起过她的珍珠项链,它躺在手心,光晕如泣如诉。我终于听到它想对我说的故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坐在实验室里的是“她”,而不是“他”。原来她那走进河流的母亲早已逆流而上,与乘船的西方精灵一同远去,去往了无人知晓的净土大陆,因为接下来是人类的时代。
只是众神们未曾设想过,人类竟然身处此种未来。我们就这样闹哄哄地,在这颗星球上又活过几百年,肉眼可见地衰颓下去。而最终杀死我们的,并非是外星人,也不是哪一颗任性的小行星。
谜底揭晓,我只想与她手牵手,站在装着那条人鱼的玻璃缸前。我们什么都不必说,只是看着那人鱼下沉又浮起,在水面吐出一连串绵密的气泡。
***
“就到这吧。”我打下这句话,又逐字删掉。我再也说不下去。我真他妈是个混账,我多希望我没对她提起过那个请求。
“你会原谅我吗?”我迟迟没有按下发送键。屏幕上那头的人却好像听到我的心声一般。
V,这不是你的错。记得老张怎么说吗?你不能把所有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从来没有人怪过你。他们只是不希望看着你引火自焚。V,你有多眷恋这个你跟她的故事,就有多渴望能将这份爱说出来……就连现在也是一样。
我感到此刻她已来到我身旁,面容一如往昔。她在我床边坐下,我抱着瘸腿侧过身去,刻意不去看她。我多期待她能躺下来,躺在我的身边,就像那天一样。
恍然间,我又回到那一天。你在那里都做什么?我撑起头问。她已经睡意朦胧,只是用一个含糊的音节回应我。
就是实验室,你有没有见过那条鱼?我凝视着她。
哦,那条鱼,她闭眼笑着说,它长得很丑,丑到让人难以想象,看不到任何东西,只知道撞玻璃。沉默片刻后,我提出了那个请求。
我想去看看,可以吗?我问。没想到她轻易同意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细微的呼吸声。她睡着了。我一如既往地看着她。
然后呢,V?
鼻尖、唇角……直到我再也不能忘记。
那后来你为什么忘记了?你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小而粉嫩的鼻子,单薄的身躯,卧在童年的我的臂弯中,全然不知自己即将迎来濒临灭绝的命运。猫、猫、猫。无法堆积下如此多猫尸的空间。悬在猫尸上头的双脚。
我忽地惊醒,对上她的双眼。她正靠在床头,一脸错愕地问道,你做噩梦了吗?我十分愧疚,正欠身要拉上床头灯,她又抽了口气。
说实话,你吓到我了,你为什么要站在那儿?她问。
我方才发现自己站在窗前。
V,如果再来一次,你会对她说实话吗?说你在遇见她之前,要倚靠三种精神药物,辅以酒精服用,才能维持那种看似正常人的生活?你从来都不相信她对你会有足够的耐心,就像她对她的那只老猫一样。或者说,你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如此仁慈,尤其在今时今日。但是你从没给过她机会。
我不知道。新闻里讲我们这种人“需要相当的社会支持”,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单靠一个“爱”字根本没办法把我从泥沼里拽出来。我们就活在这种信仰与爱透支的时代,没有谁还有力气来重建他人的废墟。
但……如果有你说的那种机会,我想我会紧紧地抱住她。我不会请她带我去看那条破鱼,更不会让她坐上我摩托车的后座,尤其在那么一个雨天路滑的深夜。
但是那个夜晚其实还挺美好的,对吧?你们站在河岸边,你对她提起你正构思的一个故事。那是我听过最可爱的故事,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再听一遍。
好吧。那天是11月21日,我们决定驶向实验室。
途中我与她站在河边,赤色河浪在脚下翻滚,散发刺鼻气味。河对岸的机械警卫彻夜巡逻,红外线染得夜空淌血般醒目。有车灯遥遥探照河面,一片波光粼粼。我们隐隐期待着能从河里发现什么,或许是又一串珍珠项链,或许是那条鱼双眼未盲的同伴。
泥土翻飞,直至堆起好几个小山。我终于彻底认命:眼前臭气熏天,只有排污管道和漂满河道的垃圾,除此以外什么都不会有。
黑雨很快填满我挖出的泥坑,我彻底厌倦了一切。我想象并且希望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问她,会不会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猫们建造起自己的文明,也像我们一样彷徨,站在河边眺望。她觉得这开头很有意思,催促着我把那情节编下去。
我说,有一只橘猫在海边开了捕鱼店,雇人类来潜水捕鱼。
橘猫雇的人类总是一言不发。不过猫没心思去了解人类在想什么。猫嘛,人嘛,又不是同一个物种。没必要了解。猫们有时候会在海滩上发现被冲上岸的人类尸体,围成一圈嗅嗅闻闻,得不出结论,索性拖走埋掉。这个时候,人类总站在很远的地方看。
人类好像算命家,看那么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同类是为何而死。橘猫听人说,跳水死的,被谋杀的,又或者是别的死法。
橘猫说,你们人还蛮怪有意思的,有这么多种死法,而且你都知道。
人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我们的死法比活法多得多。橘猫又说,有趣,也许这值得学习。人说,那还不如先去学游泳呢,我没法替你捕鱼一辈子。橘猫说,这个倒不能学,我怕水,再说,除了你还有很多人类。人说那倒是,于是不再说话,坐在满月下朝远方眺望。
直到某一天,人先是失踪了,后来也出现在那片海岸上,以死去的姿态。橘猫觉得好奇,于是买来《人类百科全书》。猫翻完整本书也没得到一个合理解释,反倒是人当初说的关于死的内容,比书详尽得多。人类族群有那么多种死法,多到让猫想不明白,甚至连悲伤都能杀死他们。
满月之夜,橘猫蜷在桌板上忽地想到人。也许人是被满月谋杀的呢?至于月亮怎样杀人,橘猫一概不知,想得困了,就自然睡去了。
她为我编上的结局感到疑惑,问道,橘猫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如何解释那结局,想破脑袋才给出一个答案。
我说,因为猫不在乎。
……没错,猫不在乎。正如我无数次在厂房里感受到的那样。离我们十多米的地方正亮着暖光,那是姑且被称为“手术室”的简陋房间。我和老张都知道,那里正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它在这无限大的,却容不下任何一只猫的世界里苟延残喘。而在空洞冰冷的厂房里,更有数百上千只亡猫的双眼正凝望着我们。
尽管没有任何人是凶手,它们的眼神里也没有控诉或悲伤。它们只是就这样看着,看我们孑然一身,如此驶向未来的尽头。我们人类。
我如芒在背。
但她却给了那个故事极高的评价。她说,当猫真好啊,这是我听过最可爱的故事了。要不别干科学家,我顺势说道,咱们一起去写童书吧?
在那条又黑又滑的道路上,雨声盖过我的引擎声,我们欢笑着畅谈未来。或许真该有另一个时空,满月轻易杀死一个人类,而猫们向来不会使事情变得复杂。那辆打滑的大卡车也不会笔直地冲向我们。
***
V,你终于全都想起来了。
现在你该来见见我,还有一直在等你的那只猫。
***
赴约之前,我换下沾满呕吐物的衬衣,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一切就绪,我站在镜子前,尝试了许多种不同的笑容。嘿,你好吗?我一直都在等你……之类的。我甚至给老张打了个视频电话,只不过他没接。不怪他,事发之后我基本没接过他电话,他没拉黑我都是万幸。
不过我打算给他留一通视讯电话。没想好开场白,所以对着镜子又演练一通。“为什么非得是猫呢……?”突然,我对着镜中人问出这句话。
自妈妈离去之后,这困惑已经盘旋在我心头多年。世上的动物那么多,为什么非得是猫?为什么非要拯救万千物种中的猫,又为什么要因为猫的消失而自结生命?我终于愿意解放回忆的开关,随之而来的,是决堤的过往时光。
在那时的我眼里,她跟她的团队成员们做着这世界上最酷的事情。她身上系着绳索,从万丈高楼的窗户下,又或是深不见底的下水管道里,救出一只只惊慌失措的猫。她就是猫的救世主。好吧,虽然这句话听上去很人类中心主义……但她们每每冒着风雨回到救助的场地,小小的我站在那儿,往往也要替她们搭上一把手。
给这只小猫驱虫,或者安抚那只惊恐的大猫……不得不承认,其实早在那时,我就已经被那些花色各异的毛绒团子俘获了。我喜欢那种感觉:顶棚的雨水滴答作响,妈妈坐在一角,我搂着刚刚康复的橘猫。
我感到我们相依为命——猫们、妈妈和我。但如今我才回想起来,她脸上的神情其实无比疲倦。那是一种处在不断计算中的疲倦。她不得不一直计算厂房的成本、营救的成本、做帐号的成本。
……以及,我们之间所有关于爱的成本。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总是不断给她打电话,责难她的救助事业,间或提到正在玩耍的我。又是另一个丑陋的借口,以母亲的名义来绑架她。他们总在家中激烈争吵,内容无关乎离婚财产的分配,以及我的归属。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跑到厂房去避难。已是深夜,黑暗中的一排排铁笼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我极力抑制动静,但仍然吵醒沉睡的猫们。也许它们一直醒着。手电筒照耀过去,一连排宝石般炫目的眼瞳,它们在笼中调转身躯,或蹭我或叫,也有冷冷观望我的。
我背靠铁笼坐下,那只相熟的橘猫来蹭我。黑夜无边无际,而猫那种同样无边无际的呼噜声极具安抚作用,令我忘却彼时无法理解的一切,昏昏欲睡过去……到第二天,厄运便在地球上爆炸。在那之后数年,污水更是通过海水渗透到每个国家、每片土地。人类没有哪一刻比彼时更明白生命共同体的含义,只不过这教训太过惨痛。
妈妈从那时渐渐变得易怒,有时整夜不回家,只是守在厂房。她不再让我去厂房,因为父亲说“空气中漂浮着死猫的气息”。我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那段时间。只是有一天,她趁着父亲不在家问我,你想去厂房看看吗?
我做足心理建设,方才点头。此前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太多可怖的报道,因此我已经将厂房想象成一个黑暗的魔窟,发生异变的猫们在其中走来走去,发出可怖尖啸,无间断地撞击着铁笼。
然而迎接我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厂房。此前我从来不知道它有这么大,消毒液的气味弥漫在鼻腔里。所有的铁笼子空了,猫的痕迹都不在了。
她带我走进手术室。令我惊讶的是,那只我相熟的橘猫还活着,但它已经很老。它颤颤巍巍地迎了过来,妈妈轻轻摸着它的头。有一刻,它的呼噜声盖过所有声音。
摸摸它吧,它是这里的最后一只猫了。她忽然对我说。
我惊愕地抬头。妈妈的侧脸浸在模糊光晕里,我没能看见她的表情。就在那一刻,橘猫倒了下去,在短短半分钟的抽搐之后,它彻底没了呼吸。那双漂亮的祖母绿眼瞳渐渐混浊,直至终于失去光辉。
妈妈背过身去,门外一排排铁笼子正被风吹得哐啷作响。黑暗中最后的宝石熄灭了。如今我明白,她的心之火在此前已经飘摇许久,直到那时才彻底熄灭。从此万古长夜。因此她没能撑过那个月。
为什么非得是猫呢?我仍喃喃道。但在回忆中那种温热的触感中,我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真相。屏幕上突然挤进另一个窗口,我被吓一跳,手滑点到接听键。
老张的脸蹦了进来,他也被我形象的改观大吓一跳:“你要去干什么?”
我只是留给他一个神秘且颇为自得的笑。然后我没头没脑地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是猫?
他仿佛等着我问他这个问题很久:“拯救当然是因为热爱。我跟你妈妈都特别喜欢猫。”
“……听上去有点儿像诺亚方舟。那其他动物怎么办呢?”
他显然对我的比喻感到不满,也许是对同样的问题听得太多:“硬要说的话,是我们在努力拓宽方舟的甲板和舱室,希望那艘方舟上能装下更多动物……人们都有自己偏爱的动物,我不认为我们只是救猫,就要被定义成自私。这不正是人们虽然生而不同,但都拥有两只手的原因吗?他们完全能够向自己热爱的不同物种伸出援手……”
我等着他说下去。有那么一会儿,他消失在屏幕里,只在一角露出耸动的肩膀。他以为我看不见。
“但你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尾,”他沙哑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我们失败了。”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终于重新回到屏幕前,盯着我的脸:“但那并不非得是你的故事,对吧?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出去透透气吧,随便喝点儿奶茶什么的。说不定今天是个适合重新开始的好日子。”
“等这件事过后,我会来找你的。”我以这句话结束了通话。
我从相框里抽出她的那条珍珠项链,耐心地摸索着扣上。我已经想明白这一切,我已经做好准备告诉她。
***
雨已经停了,我拄着拐杖走进夕阳。通过数条狭窄如羊肠的甬道之后,我终于到达织楼区。越邻近她发给我的那个地址,我的心脏越是在狂跳。终于站定在公寓的门前,我却迟迟做不到推门。我贴近门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V,你来了。门内响起人声,
我推开门,被冷光刺穿双眼。没有预想的她,没有穿着黑色风衣的她站在那里,对我冷目或微笑。这竟是一间贴满玻璃的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那只我许久未见的橘猫正蜷缩成一团。
所有声音都是从它柔软的腹部发出。
V,事情发生之后,再没有人想要租下它,所以我以极低的价格租到了它。墙壁上残留了许多爆炸留下的黑色痕迹,我买来许多玻璃,将它们全遮挡起来。
现在你坐在其中,你看到了什么?
你对我说今天的此时此刻你要来,所以我特意看了天气预报。我猜这会儿天气已经放晴,城市终于停止流淌黑色的眼泪。太阳就要陨落,镜面反射出无数道高楼大厦的冷光。
你坐在无数道夕阳的血痕中,面对着无数只耷拉着尾巴的猫,它们正通过你亲手改装过的软体对你讲话。
这一切在你看来也许有如幻境,正如你为自己一心一意构建出的那个幻境。她已然逝去,你沉浸在那惨痛的爱的余温中,苟活半生。
够了吧,我知道你无比受用那疼痛与那泪水。我知道你有多么希望自己的眼泪能变成珍珠,一颗又一颗,直到串成一条足够长的绳索,将你自己吊死在那幻象之城中。
为此你甚至不惜一切,将她的老猫偷走。它命不久矣,你守护着它离去,然后你将它改装成镜子里的这副模样。一具冰冷的、不会腐朽的机械猫尸。许多日子里,你只是对着它,将那些谎话说过千遍万遍,直到自己都信了真。
你将那些事实切割剪裁,拼成你最喜欢的模样。可剩余的边角料总该有垃圾桶来收场。我就是那个垃圾桶,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而你甚至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出现,只以为自己是喝太多酒断片了,所以才总是失去日常的记忆。
现在你一定很想按下我设下的这个按钮,听听车祸之后的故事吧?因为你完全已经想不起来了,你根本就不希望自己想起来。
按吧。
我极力克制颤抖的手指,按下它背部的按钮。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被我删掉的无数条通话里响起。
“……那条鱼只是普通的鱼,长得就跟草鱼、鲶鱼或者他妈的别的什么鱼一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什么?珍珠项链?你拿走吧,反正也只是一条地摊上买来的便宜货,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着迷……”
“……对了,你见到我的猫没有?我找不到它了,我在想它是不是趁我开门的时候跑出去了。还有,我已经搬家了。”
“……好好养伤吧。我不怪你,但我不想为了你把性命搭进去。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说实话我很后怕,你对我说那些幻想故事时,我就该知道的。没有什么人鱼,也没有什么另一个猫的世界。你只是喝醉了,你一直以来都喝得太醉了。”
你终于想起来了吗,V?那些你自以为是、不堪一击的爱。
她没有答应你去看那条鱼,因为那是科研机密。你们在河边发生争吵,因为那时你执意要酒驾。她更没有一个走进河流的母亲,那串珍珠项链只是她母亲从地摊上买来的便宜货。你早已在过去陷得太深……你迷失了自己。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这并非是命运强加于你的结局,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你来到这里,说明你打心底相信那个故事。听过你的那么多个故事,
一个悲伤得无可救药的人被谋杀了,但凶手并非任何人。
我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话语仍在纷飞,如子弹彻底击碎玻璃。目光所及,碎屑纷纷而下。在正坍塌的玻璃之城中,我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我开始搜寻那声源的确切位置。直到我贴近桌子上酣睡的橘猫,它正倒数着什么。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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