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黄金时代擦肩而过，在枯枝败叶的世界里遇见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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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二十岁那年风华正茂，年轻气盛，拍过烂片，也拍过不少得金奖的作品。他深夜给编剧打电话，中年男人正准备和这部片的女主角上床，好事被打搅，心中不胜其烦。编剧强压怒意，一口一个张导，有什么话明早再说，您没事我挂了啊。电话那端执拗得很：劳烦您老人家翻翻剧本，第五十页，对对对就主角儿和朋友回家那里，我寻思着加点儿戏份是不是更妥？

中年人一听，愣是没痿也软掉了半截，奈何这新晋导演正值上升期，不顺着他来，日后还想从人家身上捞钱哪。遂与人改了大半夜剧情，到头来被泼一句，我觉着还是开始那样儿最好。

怎么可能不火大，于是男人尖酸地回道，张导，这是您自己定的初稿，改不得啊。

得嘞得嘞，您抬举。

二十岁的张伟大抵不懂得人情世故，他拍文艺片，拍迷离的隐喻，到头来也没学会半点圆滑。报应就是他红得有多快，而沉寂的速度更甚。等到他三十七岁那年，没人会记得有个小导演曾经一夜红透半边天，那会儿大家都在聊，《静止》拍得有多好，最后一幕镜头有多绝。

让十来年后的张伟烦恼的是总有人提起那些辉煌。仿佛他们从许多年前那场庆功宴，一直惦记到今天。有人来问他，有没有信心再拍出那样的作品，他恨不得把对方拉黑：十几年前我能在片子里拍俩男的接吻，现在能嘛？

他特烦所谓的明星演员。您演员就演员吧，当什么明星。

小明星不死心地继续问：张导我们能有机会合作吗？

担待不起，我这破庙容不下一尊大佛。有他可遇不可求的合伙人就已经足够了，张伟想。

合作伙伴和他惨得不相上下，拖家带口，儿子是甜蜜的痛苦。他去程振兴家楼下，听见程编剧被老婆训斥，不敢出一言以复。倘若小张导演歪瓜裂枣、笨嘴拙舌，难免要连坐——适时他好言相劝，这才把共患难的友人解救于苦海。

程振兴精神抖擞，说，有人找我俩拍东西了你知道吗。

哦，谁啊。

听完名字张伟差点儿眼前一黑——得，又是一道命中劫数。

02.

小明星长得挺好看，笑眼弯弯，张伟却觉得那笑里藏刀，仿佛赤裸裸地揶揄他：看吧，你没把合伙人的嘴巴封严。

他把惯例的“您好”咽回去，嘴瓢说了句青峰老师，幸会幸会。

你好啊张伟老师——

谈妥了便过几天开拍。很奇怪，大家都张导来张导去的，唯独吴青峰还和初次见面时那样喊他。张伟常年处于闭塞的小圈子，几位狐朋狗友别的不行，八卦消息倒挺灵通。白凯南在小酒馆里贼兮兮地跟他讲，那个吴，吴什么哦哦吴青峰啊，据说和别的导演在一起嘞，张伟你说话悠着点儿。张伟指间夹着烟，埋头嗦面，一筷子下去烫嘴得很。

吴青峰长相有特点，让人一眼便能记住，他应该适合很多类型的剧。张伟把那仨字输进搜索栏，比作品更早跳入他眼中的是各种绯闻，小张导演职业素养过关，皱了皱眉没点进去看。他看吴青峰演偶像剧，演校园恋爱，甚至为了找警匪片里一个客串镜头，鸡贼张拨通合作伙伴的电话，要借会员。程振兴痛心疾首，他老婆最近在追宫斗剧，还以为张伟也想看。审美水准一落千丈啊大导演。

当晚他做梦——废话，连看了一晚上的那谁，梦里还能是谁，他年轻时导的各种电影，出名的不出名的，高雅的烂大街的，里面主角的脸通通都变成吴青峰。梦和电影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后者是他愚弄世人的把戏，前者是现实铺设给他的悬念。

可是，他要一个满是吴青峰的悬念做什么？

张伟醒来，想了半天没有答案，索性抱着平板，继续看余下部分的《Soda Green》。

03.

原本他日夜颠倒，作息紊乱，最近为了拍那个短片，不得不乖乖定上闹钟。

守时是个好品质。他晓得但是没有，没关系，吴青峰有。

第三次匆匆忙忙赶到片场，张伟罕见地感到歉疚，肚子里有芦花鸡在刨沙地。吴青峰对他的安排毫无异议，从场景、剧本到台词，都由张伟说了算。这让他有些失望，原以为是个有想法的人，结果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

剧情平庸疲乏，和沉闷的背景音乐蛮搭。意识流式的推进，他早年拍《花》的时候用过。吴青峰入戏的模样让他想起十几年前的影视界，那样一批鲜活的演员，那样一批热血的导演。许多人在时代的转场途中被碾碎了，没来得及留下作品就尸骨无存。

长镜头，卡。

演员一旦离了摄像机就会放松，用不着提醒。张伟不自觉地哼歌，收工的动作都透出愉悦。有人在他身后轻声道，《Tomorrow will be fine》？

他要是知道吴青峰接下来想说什么，就绝对不会接那句话。

清隽的、像白鹤一样的男演员软着声说，从明天起，我想改一下剧情走向喔。不知道张伟老师方便吗？

这分明是把他逼到悬崖边上，问你愿意跳下去还是过会儿再跳？程振兴和他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这一点也不夸张。上有老下有小，每天的开支是张伟未曾想过的数字。他可以窝在破出租房写几百块钱的剧本，可他这位朋友不行。程编剧被春季流感传染，动弹不得，张伟说您就在家里待着吧，啊，到时候照样儿咱俩平分。

临死之前张伟还想挣扎一下：这这合适吗？时间上来不及吧？

我没有要你重写的意思。吴青峰狡黠地眨眼，说，我想……你直接在现场发挥就好。

——就像当年的《挪威森林》一样。

宛如一声惊雷在脑内炸响，张伟陡然清醒。

04.

《Soda Green》正式收工的那天，谁也不去提，它是否将成为这个系列最后一季。吴青峰的成名，是作为主演长期积攒的观众缘，而非剧本的巧妙。他演绎得足够完美，以致于让人忽略了剧情的缺陷。

但哪一个演员不向往着优秀的剧本。

他在演艺界多年，拍过的大小短片无数，只有《Soda Green》才算真正的开始。从第一季到第五季，吴青峰和里面扮演乐队成员的其他人，熟稔得不可思议。中途分开过一段时间，但一回到熟悉的片场，大家又能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

吴青峰对身旁的导演说，别人总认为《起风了》是很棒的电影……欸我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只是至少，不应该是我演过的“最好”吧。那位导演是日本人，有一些细节我们不太方便交流，所以对我而言，留下了一点点缺憾。

张伟在灯火阑珊的街角点燃一支烟，一小滴橘红跃到嘴边，堪堪顿住。唉哟喂我看您也不小——遗憾就遗憾呗，何必去弥补它？人生比这闹心的事儿多了去了，演戏演戏，咱演给观众看而已。

张伟早说过，他心头的火已经熄了，现在靠着未尽的烟苟延残喘，别指望他有什么热情。吴青峰和他聊演员，聊黄金时代，弯弯绕绕又回到《挪威森林》。张伟敷衍道，全中国也就您一个人惦记着。哪知吴青峰认真地掰手指，说不止呀，电影里的男生都等他朋友十五年了——

那一刹那张伟很想问他，你是真心看懂它了对吗？知道那俩人不只是朋友？似乎问什么都显得多余。吴青峰头发上流着光影，让他想起自己南下闯荡时，隔着黄浦江眺望对面的塔。涌动的水面带走了灯火辉煌，那时候他一无所有。就算后来拍出了几部成功作品，到头来小张导演还是穷光蛋一个。

吴青峰啊，作为演员，你怎么连说谎都不会。

05.

《挪威森林》是永远没有下季的绝响，张伟和原先的团队闹掰后，这个系列的版权自然不在他手里。

他不信吴青峰不知道这破事儿。

后续几天谁也没再提起。张伟绞尽脑汁地现场改剧本，看不见的风暴将他席卷、裹挟，高空抛物一样悲壮地坠毁。到了某一个节点，他的思路突然就像天灵盖儿打开，通了。吴青峰照他所说的去做，一边听到低声碎碎念的感慨：嚯我可真是个天才。男主演在心里毫不留情地笑话他，真像个小孩。

张伟擅长用隐喻，隐喻是他脖颈周围的绳索。吴青峰听到他的指令，“捧他的脸，对对对，像情人一样看着他”，一瞬间很想甩手不干，他脑海中都是张伟站在江畔的模样。那是《花》的一个客串镜头，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倚在护栏边，陪主人公痛饮罐装啤酒。吴青峰可悲地爱上一个出场不过五分钟的小角色，电影里的配角是画外人惊鸿一瞥的心动。他全部的理智也随着洒在江边的酒一去不复返了。

张伟的声音穿过他的幻想：怎么回事儿啊这是，这么多遍都过不了。

人究竟会不会因为某个片段而记住一部电影？

吴青峰觉得他会。他所记住的部分甚至不在任何一部摄像机、任何一盘录像带里。明明是他分了神，张伟却把对戏的男演员拉开，方才他肖想的那张脸猝然近在眼前。吴青峰哑口无言，导演敦促他“倒是念念词儿啊”，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深情。越殂代疱的柔情蜜意。他像一个不断下沉的溺水者，张口便是毕毕剥剥的气泡声和心跳。

事实上他不记得那句词了，但还是近乎痴迷地说道，如果巴别塔轰然倒塌，你愿意带我走吗？

张伟不解其意，大煞风景，拍着腿说这词儿好啊，回头加进去。

06.

有一种故事本该是后会无期。

过午，不知是谁的手机嗡嗡响个没完，其他人面面相觑，张伟烦躁地四处走动，没人敢上前搭理。

罪魁祸首还是他的老友，白凯南。

沈凌曾经对白凯南说，我推荐你去读本书吧，《与过气天才的相处之道》。彼时张伟正跟他闹别扭，烧烤摊白摊主吹胡子瞪眼，一叉腰说凭啥啊？

书名当然是瞎编，沈凌有些方面就是比白凯南通透，门儿清。张伟不关心的人，你说他一万句都成，结果是嫌烦了或者陪着调侃，二选一。但他在意的人，那可是万万说不得。你永远不知道哪句话把他挨着了。

问题是——

白凯南没耐心打字，干脆一个电话拨过去。

问题是，哎沈凌儿不是我说他啊，我提那个吴青峰，又犯着他哪根毛啦？

被踩了尾巴的小张导演怏怏不乐，一下午都提不起劲儿。他记下这笔账，日后兴许有拿出来算的时候。没让他等多久，傍晚收工时电话铃又在响，那个骚扰了大伙儿许久的铃声。

吴青峰从善如流地拿出手机，挂断，动作一气呵成。只听见椅子后面传来闷闷的一句。

男朋友啊？

他并不避讳：前男友喔。

他的坦然却再也没有下文，张伟似乎对这种消息不感兴趣。

——后来他才发觉当时的自己错得离谱。

那个词到底是谁先提的？小吴演员把自己都给绕晕咯。

07.

张伟认真做起事来迷人且无情，但吴青峰不愁没有治他的办法。

片场附近就是海岸线，吴青峰动了拖延的心思，提议放松一下。海天一色，这片偏僻的海域仿佛被世人遗忘，沙滩上连贝壳都稀少。潮间浅滩呈莹白色，鞋子会深陷进去，吴青峰光着脚去踩，朝堤岸上的人怂恿道：你下来嘛！

张伟隐约听到他还说了句话，迫不得已，小心翼翼地走下海堤。

吴青峰你说什么了？

我说啊——这个地方，好像《花》的开头。

浪是永恒的、亘古不变的海浪，而花草过了季节便凋零，一岁一枯荣。吴青峰站定，眯起眼睛望向海平线，殊不知自己的背影正被另一个人取景。他拖长了声音喊张伟，我看完《花》以后忽然觉得你深刻——

张伟学他：怎么说——

那个主人公，“像女孩一样的男孩”，是在讲性别认知障碍吧？

得得得，我年少无知，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

他年轻时哪里会知道，有人因为几部电影就爱上幕后的导演，在鲜花枯萎、掌声散尽的十余年后找到他。他们与黄金时代擦肩而过，在枯枝败叶的世界里遇见了彼此。所有的伏笔昭然若揭。流沙争先恐后地钻进鞋里，他不再是导演，此刻的张伟是没有剧本的龙套。

那个、吴青峰，我……

什么啊，他这辈子都没紧张成这样。一紧张就结巴，丢人。他当了快二十年导演，该表白的地方恨不得让主角互述衷肠几页纸，结果给自己留下最糟糕的台词。最后说出来的话竟是：吴青峰，你之前那、那个电话，我原本以为是真的。

吴青峰故意逗他：那还有人说你和振兴老师呢，你们俩是不是喔？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张伟后知后觉，这台词走向简直和《巴别塔庆典》一模一样。

他的男主角在海风里轻声说道：那关于我的那些，也不是。我现在只想——

没等完后一句话，张伟任由那个吻像蝴蝶般栖息在他唇上。

08.

你觉得，多少人可以毁了你一辈子？

那要很多很多吧……不喜欢我的观众也不少，但还有喜欢我的人啊。

具体是多少？

几万？几百万？等到全世界的人都讨厌我演的戏，那才是混不下去了吧。

不对，吴青峰，是一个。一个人就足够毁了你。

那些年张伟死掉的剧本又何止《挪威森林》，他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完全可以再拍一部自传。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骆驼，在等待头顶悬而未决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其实不是的，张伟，你是彩虹马。你的背上空空荡荡，你还有大把时间拍优秀的电影、再一次成名……和我在一起。

阳光彩虹小白马。张伟胡乱感慨道。

《巴别塔庆典》的反响意料之中，大势所趋的一潭死水，还指望激起多少水花。程振兴休假结束，回头发现合作伙伴忙着搬家，神采奕奕，万年不运动的人居然每天出门，张伟的微信步数让程编剧怀疑人生。拍个短片而已，难不‍‎成‎‍人‍‌‎‎‍都拍傻了？

俩小时的电影做不成，那就从独木桥上过呗，张伟和他商量着下一个计划，名字都先取好。吴青峰问他，什么叫“那些都不是我”？模棱两可的否定适合当影片标题吗，张伟老师？

哎哎吴导演您好，您说了算。

他们在深夜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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