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份封迟到多年的情书,我们一直都没有勇气写完。
-----正文-----
-
工作之后才越发觉得,人生就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列车。读书、工作、相亲、结婚、生子,一直到死亡,不过都是一个个被提前编排好的站点,人所需要做的只是按时乘车,按时下车。
但总会有人被落在月台,望着紧闭的车门,和扬长而去的车尾急得团团转。
上班族的休息时间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存在,但为了赶上人生的班列,同事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挤出休息时间,把通讯录翻个底朝天,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还是单身状态,都欣然地照单全收,哪怕错过了末班电车也在所不惜。
月岛萤已经数不清这是这个月第几次联谊会了。
“我要求11号,说说自己上一段恋爱经历。”
也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成为国王游戏里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了。
“月岛一定谈过不少次吧?”
“毕竟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
“没有。”
月岛萤把写着数字的竹签放到桌面上,拿起一旁的酒杯往嘴里送了一小口酒,周围人的起哄声渐渐起来了,异口同声地喊着“月岛,快说快说”,生怕他吊足了胃口又不肯说。
“只有一个人喜欢我。”
月岛萤的声音慢了下来,说完后便噤了声。周遭嘈杂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渐渐退回海里,月岛萤低垂着头,默默在回忆的沙地里翻找了许久,才终于拼凑出第一个句子。
“我也喜欢他。”
“只是他不知道。”
-
承认心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至少对月岛萤而言是这样。
心动意味着人的理智会被感性一点一点地蚕食,狡猾的感性甚至会钻进被它掏空的内里佯装无事发生,用心跳来掩盖罪证。
喜欢又怎样,心动又怎样,热爱又怎样,月岛明光最终不还是被他最喜欢的排球背叛,高中三年连冷板凳也没能坐上。托哥哥的福,月岛萤提前体会到了人在被心爱之事所背叛时,到底会有多么无措与无奈,他也因此下定了决心——无论日后面对多么心动的事,都不要太上心,不要太尽力。
心动、喜欢、热爱、努力,人类总爱用因果关系肆意将这些名词联系在一起。因为心动所以喜欢,因为热爱所以努力,像从公式开始向结果推导的数学大题,就这么一行一行地写下去,直到得出一个主流的答案,便不加思考地向这个方向奔去。
太笨了,太笨了,理智被感性占领的人是这样的,月岛萤根本不用细想,就能猜到日向翔阳和影山飞雄这类遇到排球直接退化为单细胞生物的人,脑袋装的都是什么想法。
[因为热爱排球,所以每分每秒都要努力不让球落地。]
[因为足够努力,所以舍不得放弃排球带给自己的一切。]
[还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排球终会落地,只要还有比赛,我还是会将它高高抛起。]
“饶了我吧。”
面对日向翔阳递来的球,月岛萤总会装出精疲力尽的样子,并长叹一口气。
“这不过是社团活动,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不理解,完全无法理解,投入越多,失败的时候难道不是会更难过吗?人在出生在这世界上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要死去了,为什么还要在这段无法估计长短的人生里折磨自己,任由所谓的“喜欢”摆布自己呢。
“我说,眼镜同学,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怕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怕努力到头来还是会背叛自己?”
“拜托。”音驹高中的队长毫无边界感地将一旁的毛巾盖到了月岛萤的头上,隔着毛巾揉了揉月岛萤的头。
“有喜欢的事可是很难得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
“不好意思,麻烦放开我。”月岛萤扯下头上的毛巾,叠平整后放在了音驹队的休息椅上,可那人还是不懂边界感,手又顺势搭上了肩。
“我叫黑尾铁朗,你呢?”
“月岛萤。”
-
乌野——这支没落的强豪球队,在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与成就后,便处处不受人待见。县内外的学校,武田老师挨个联系了个遍,最后勉强靠着老乌养教练的人情,和他的旧识猫又教练搭上线,好不容易才和远在东京的音驹有了这场练习赛。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可靠,金钱、权势、容貌都是会瞬间离岸的海浪,就连被人类奉作根基的努力,也不一定能让人百分百获得回报。
计分板上一边倒的分差看得人有些想笑,月岛萤在列队的时候又听见了日向翔阳热血的自言自语,他可能真是靠光合作用长大的吧,月岛萤笑了,借着扶眼镜的动作摇了摇头。
两支队伍在列队结束后便在球场上散开了,生性外向的人忙着互换邮箱,内敛怕生的也在礼貌地客套,因为没有强制留在球场的要求,月岛萤便把脱下来的号码衣放进了门口的衣篮,准备离开体育馆。
“下次见。”
黑尾铁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一起到了门口。
月岛萤只是点了点头,不可能有下次了吧,他心想。
但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常态,为了让垃圾场之战再现的猫又教练,热情慷慨地将乌野引荐进了原本只有东京强校才会参加的夏季集训。
至于练习赛结果?当然是输得没完没了,做不完的鱼跃,爬不完的草坡,全都和树上烦人的蝉鸣一样,没完没了。
乌野的失败记录每天都在更新,可耳边依旧热情高昂的“再来一球”却从来没有停过,月岛萤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反正结局都是乌野挨罚,还不如早点结束比赛,早点结束惩罚。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可笑又可怜。
“月岛,月岛!”
晚饭过后,黑尾铁朗果不其然地追了过来。在月岛萤走进森然体育馆的第一天,他就自来熟地抬手打招呼了,后来也打过很多次招呼,只是月岛萤一直都没有理会。
“干嘛装不认识啊。”
黑尾铁朗用嗔怪的语气抱怨着,听上去就像是朋友之间闹别扭一样。
“不好意思学长,我眼睛不好,近视。”
月岛萤推了推眼镜。
“你不是一直带着吗。”
“算了算了,哦对,我能管你叫阿月吗?叫月岛听上去很生分。”
黑尾铁朗自然地拉过月岛萤的手臂,想带他到一旁的楼梯上坐下,但立马就被月岛萤避开了。
“你已经这么叫了,黑尾学长。”
“而且我们应该还不算熟人。”
被拒绝的黑尾铁朗自己坐在了台阶上,仰着头看向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的月岛萤,继续自顾自地演着不被月岛萤认同的熟人戏码。
“别这么生分嘛,之前已经打过一次练习赛,总比其他队的人熟吧,这次关系应该更好一些才对。”
“只是您单方面这么想吧。”
“还有事吗,我要先回去了。”
“等一下,阿月。”
“你在怕吗。”
“怎么会呢。”
“不过是社团活动而已,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是说,你们队的那个小不点。”
看到月岛萤被自己的话怔住的样子,黑尾铁朗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笑,但很快又因为月岛萤的回答收了起来。
“黑尾学长,我不是说过吗,我和日向,在能力上本来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啊。”
“小不点才开始打排球没多久吧,你和他完全不一样,身高优势头脑优势你都有。”
“所以呢。”
月岛萤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外人的黑尾铁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自己。害怕也好,自卑也罢,说到底都与黑尾铁朗无关。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是为了展现他作为队长的经验之谈,还是作为副攻手的观察能力呢?
“反正努力了也不一定会有回报。”
“怎么会没有。”
“那黑尾学长拿过春季大赛和全国大赛的冠军吗。”
月岛萤终于抬起了头,他朝台阶上迈了半步,俯视着被自己的身影所笼罩的黑尾铁朗,黑尾铁朗依旧仰着头,随后轻轻用手背拍了拍月岛萤的腰。
“没有拿过。”
“拿冠军当然是好事,但也不是除了冠军都毫无意义。”
“能多接到一次球,多打一场比赛,多热爱排球一点点,也可以是努力的意义。”
“我不要。”
月岛萤固执地摇了摇头,撂下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身后的黑尾铁朗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只是还没那么喜欢排球而已。”
“但那一天总会来的,毕竟你嘴上说没那么喜欢,也一直坚持打到现在了。”
被人看穿内心的愤怒,被人说服却又不愿承认的执拗,此刻都在月岛萤的内心猛烈翻涌着,搅得他思绪全乱。
但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自知之明,即便月岛萤已经很刻意地避开黑尾铁朗,但总会在休息时间被他围追堵截。
“阿月,要不要玩游戏?”
“什么游戏。”今天已经被堵了不下三次的月岛萤终于放弃了反抗。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兴奋过了头,黑尾铁朗牵过月岛萤的手就往教学楼的方向跑,丝毫没觉得这样做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而月岛萤也只能任由他牵着了。
说是游戏,其实不过是最原始的井字格游戏,月岛萤不知道黑尾铁朗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纸上落下圆形与三角形,直到最后一个井字格,只要黑尾铁朗再落笔就能获胜时,他却把本子翻到了下一页。
“井字格游戏好无聊。”
“我们别玩这个吧。”
月岛萤已经习惯了黑尾铁朗自顾自的言行举止,也猜到了他不会单纯的只玩这个游戏,便点了点头,默默等他接下来的安排。
“玩句首游戏。”
“你把你想说的话的第一个字写在纸上,我接下去,一人一个字,直到这个句子接不下去了就换人。”
“你先来。”
黑尾铁朗把笔递给了月岛萤。
[请-不-要-叫-我-阿-月]
“阿月你很喜欢用敬语哎。”
黑尾铁朗指着本子上的敬语感叹道,下一秒又把话锋一转。
“就是做的事一点都不尊重学长就是了。”
“我可以理解成他校学长的校园霸凌吗。”
月岛萤的语气冷冰冰的,听上去就像是生气了一样,黑尾铁朗立马笑了。
“我就是开个玩笑嘛。”
月岛萤没有回应,把笔推到黑尾铁朗面前。
“轮到你了,黑尾学长。”
[请-和-我-交-换-邮-箱]
“阿月,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啊。”
黑尾铁朗生怕月岛萤没懂自己话里有话,还用笔把邮箱一词圈了起来。
“不打算再对我行使前辈特权了吗?”
月岛萤嘲讽道。
“我也没用过啊。”
“回答我,行不行?”
“如果学长愿意的话,我当然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我可没有逼你哦。”
黑尾铁朗说完便掏出了手机,调出邮箱界面后递给了月岛萤。
黑尾铁朗发来的第一条邮件内容是:我是黑尾铁朗。
迫于无奈,月岛萤回复了这封邮件:知道了,黑尾学长。
好朋友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
说实话,月岛萤不太清楚该怎么和朋友相处。从小到大,除了山口忠,月岛萤身边似乎再没有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和山口忠的友谊,似乎也完全靠山口忠单方面的“死缠烂打”。
“一模一样啊。”
月岛萤看着收件箱里好几封来自黑尾铁朗的未读邮件,叹了口气后开始读信、回复。
这有点像小时候,小朋友之间最爱玩的过家家游戏,扮演爸爸的小朋友会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编造的上班见闻,告诉扮演妈妈的小朋友。黑尾铁朗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和月岛萤分享,小到今天吃的午饭,大到排球比赛安排。
月岛萤一直都觉得无聊,虽然不明白黑尾铁朗这样做的理由,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顺着聊天主题,回复一些切题的琐事,一来一回,就像隔着屏幕在打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排球比赛一样。
[你还记得列夫吧,我们队个子最高,头发灰灰的家伙。]
[有印象。]
[我之前给他说了好几次,别在夜久面前提身高,也不知道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说不定是故意的,今天居然问夜久是不是自己到了高三也不长个了,直接被夜久踢飞了。]
“什么啊。”
月岛萤按着键盘编辑回复内容,脸上的笑意持续了很久才被他自己觉察,像是见了鬼一样,他猛地把手机丢到旁边,来回摸着自己的嘴角,即使脸上的笑容早已经消失不见。
完蛋了,月岛萤心想。
-
只要人生少了交集,无论曾经多么紧密的关系,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朋友,爱人,甚至是家人,都不会幸免于难,更别说处于朋友与爱人之间,那种叫不出名字,不上不下的尴尬关系了。
猫又教练梦寐以求的垃圾场之战,如愿在全国大赛上演。当比赛结束的哨声响彻球场,雷鸣般的掌声随之席卷而来时,月岛萤又看了眼计分板,直到泽村大地推着他去列队,他才匆匆回过神来。
纵使很多人说,在很多事上输赢并不绝对,但球网就是这么绝对的存在,哪怕只是微弱的分差,它依旧坚定地立在那里,区别着输赢双方。
黑尾铁朗的手从球网下伸了过来,汗津津又发烫的手毫不客气地握住了月岛萤,上下摇晃着。他脸上一直挂着笑,月岛萤看到他额头上的汗落到眼角,停顿片刻,又很快坠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在替他哭一样。
那是黑尾铁朗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大赛,输了便直接从社团引退,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月岛萤也知道。
赢的感觉也会这样带点苦涩吗,明明当时在县大赛赢了白鸟泽的时候,自己只觉得畅快来着。
“阿月。”
黑尾铁朗掀起球网,径直从走向了月岛萤。周围的人都在拥抱,互相鼓励,直到用尽散场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黑尾铁朗把自己搂进怀里的动作并不可疑,看起来只不过是打同一个位置的前辈对后辈的鼓励。
“你看,这不就是努力的意义吗。”
“它没有背叛你。”
但它总会辜负一方,只是这次被背叛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已。
回到下榻的旅店,月岛萤很快就收到了黑尾铁朗发来的邮件,配的图片是祭典的宣传广告,时间定在大赛结束当晚。
[大赛全部结束后有一场祭典,要一起去吗?]
[嗯,要去。]
月岛萤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按下了发送键,后知后觉开始笑自己的冲动,但依旧没有改口。
不过,努力之神和幸运之神对乌野的支持并不坚定,像玩着跷跷板时不时就想互换座位的小孩一样,将乌野拦在了四强之外。
“时隔这么多年,居然真能进全国大赛八强。”
“好厉害啊,我们乌野。”
原地引退的三年级笑成一团,眼泪却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月岛萤摘掉眼镜背过身去,抓着衣角擦了擦镜片。
“真想再打一场啊。”
“怎么就结束了呢。”
月岛萤听见了泽村大地的苦笑。
……
全国大赛的颁奖与闭幕仪式,都在最后一天上午展开,乌野高中在仪式结束后便开着车回到了宫城,像往常结束练习赛一样,坐在体育馆的高台下方,听乌养教练对比赛的总结,武田老师对每一位参赛成员的感谢,以及所有人向三年级的道别。
“学长。”
在临别前,月岛萤叫住了三位三年级的前辈。
“毕业后,学长们还会打排球吗。”
“不清楚哎,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东峰旭挠了挠头,似乎在想象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如果不打了,就这么放弃,会觉得难受可惜吗?”
“毕竟你们都这么喜欢排球。”
“这个啊,谁知道呢。”
“人总会变的,很少有人会像日向和影山那样,拼了命似的热爱排球。”
“在你们没入部之前,我们都有过放弃的想法,很多次,也真的逃避过排球。”
菅原指了指一旁面色尴尬的东峰旭。
“放弃当然会难受,如果突然让你放弃坚持了近三年,几乎已经变成习惯的事,你肯定也会不适应的。”
“但暂时放下它,拥有它之外的生活,也不算是一种背叛吧。”
泽村大地爽朗地笑着,又把体育馆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如往常那样鼓励道:
“要加油啊,月岛。”
……
从宫城到东京的新干线需要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月岛萤骑着自行车赶到车站,买了一小时后发车的那趟班列。
他坐在月台旁的椅子上,思考着前辈们所说的话,又擅自将它们安插到黑尾铁朗身上。
黑尾铁朗会像前辈们那样流泪吗,在毕业后会放弃排球吗。
“不继续打排球的话,排球部存在的痕迹,只是简历上那句轻飘飘的,曾努力参加过社团活动。”
“没有排球的话,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
明明是之前求之不得的事,现在怎么变得有些舍不得了呢。
人果然是会变的,面对这不自觉的改变,月岛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笑还是生气。
东京实在是太大,从车站出来后,月岛萤已经数不清自己走错了几次路,勉强靠着指引行人的交警,找到了标识着祭典方向的临时引路牌。但人流如织的道路,结伴成行的情侣、友人,全都拦在月岛萤的面前,让他几乎寸步难行。
黑尾铁朗在半小时前发来了邮件,说自己在祭典附近的公园山上,等月岛萤来看烟火。虽然月岛萤借着身高优势提前找到了通往公园的方向,但眼下也只能顺着人群,一点一点向前移动,一直走到下一个分岔路口,位于山脚下的庙会这才分散了一部分人群,月岛萤抓着空隙挤上台阶,准备向上跑的同时,头顶突然亮了起来。
烟火升起来了。
黑尾铁朗发来的宣传单上并没有说烟火大会将持续多长时间,月岛萤只能拼命向台阶上奔去,每当他跨越几个台阶,头顶的烟花便会闪烁一次,伴着周围的惊呼与感叹。
最后一发烟火,在月岛萤站上最后那节台阶时升起,他冲着栏杆前的背影喊出了名字,彼此相望后又默契地抬起头,直到最后一簇光消散在天空之中。
“对不起,黑尾学长,我来晚了。”
“没事。”
黑尾铁朗刚正经没两秒,又逗起了气喘吁吁的月岛萤。
“阿月,跑这么急,就这么想见到我吗?”
“不过烟花已经放完了,我们就在这附近随便转转吧。”
烟火大会一旦结束,山顶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周围的游客纷纷朝山下的庙会走去,黑尾铁朗指着山脚下灯火通明的庙会,问月岛萤要不要去。
月岛萤摇了摇头。
“我可以给你买苹果糖,也可以陪你钓气球,捞金鱼。”
“我不是小孩子了,黑尾学长。”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
“但我随时接受你的反悔。”
路灯每隔几米才有一盏,微弱的灯光不敌周围的漆黑,稍显突兀地嵌在地面上。
黑尾铁朗和月岛萤步伐不一,最初是并肩而行,最后渐渐变成了一前一后,月岛萤走在黑尾铁朗身后,看着他走进路灯的光晕,又很快没入阴影,渐渐走远了。
月岛萤很突然地想到了泽村大地最后说的那句,“放下了也不算是一种背叛”。
他琢磨不清自己纠结于此的原因,黑尾铁朗如果放弃排球,是对谁的背叛呢?是对黑尾铁朗自己,还是……对月岛萤呢。
“阿月,你怎么不跟上来?反悔了,想去庙会了?”
“没有,黑尾学长。”
月岛萤把手挡在面前,装作扶眼镜的样子,快步走了上去。
黑尾学长,黑尾学长,黑尾学长……身为社团高年级的前辈,黑尾铁朗自认为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这个称呼。但每次听月岛萤讲,他总感觉怪怪的,说不上讨厌,但也不算喜欢,只是月岛萤每说一次,他就有一种自己被推开的感觉。
“阿月,其实你没必要叫我学长吧。”
“我们不是一个学校的,也不是一个社团的。”
“你可以叫点别的……”
黑尾铁朗本来想接着说的是,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姓氏,像研磨那样叫我也行,如果不觉得尴尬,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像刚才一样,这是专属于月岛萤的特权。
但这段话又一次被“黑尾学长”拦腰截断了,月岛萤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生气,每一个字音甚至都在发抖。
“是啊,黑尾学长,除了排球,我们之间就没什么联系了。”
“啊……对,你说得没错。”
黑尾铁朗实在挤不出笑脸,只好退回到身后的阴影里,为了不让氛围变得太过尴尬,他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
“春天很快就到了,下一届春高又要来了。”
当然,这份关系的遇冷,月岛萤也不是完全无辜,毕竟自己对爱的察觉总是后知后觉,比如排球,比如黑尾铁朗。
-
月岛萤与黑尾铁朗之间永远相差三年。
月岛萤高中第一年的结束,是黑尾铁朗高中三年的句点,而当月岛萤进入大学,黑尾铁朗又即将赶往下一个人生站点。这无法追平的三年始终横隔在两人之间,错开那段曾短暂相交过的人生后,渐渐趋于平行,互不打扰。
进入大学后,月岛萤曾因为学校的活动,短暂地去东京的兄弟学校待了一个月的时间。或许是自己在潜意识里,将东京与黑尾铁朗画上了等号,在东京的每一夜,月岛萤都会梦到那晚——自己与黑尾铁朗不欢而散的场景,情节越来越与现实中发生过的一切相背离,可当月岛萤醒来,梦境残留的真实感,让他有些兴奋,但更多的还是遗憾。
他又一次去了那个公园,沿着那天走过的路,一直走到那盏缺了个口的路灯下面。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的动作,像是不容许任何差错的汇演,月岛萤在脑内预演、纠结了无数遍,最终还是把手机拿了出来,向那个许久没联络的邮箱发送了邮件。
黑尾铁朗来得不快也不慢,像那晚踩着最后一发烟火的自己一样,赶在夕阳落山之前,来到了月岛萤的面前。
当然最后还是换了个地方叙旧,月岛萤被黑尾铁朗带去了他常光顾的小店,黑尾铁朗点了一杯啤酒和一碗荞麦面,月岛萤则点了乌龙茶与乌冬面。
“最近还好吗?还有在打排球吗?”
黑尾铁朗上下端详着月岛萤,被月岛萤发现后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明明日本就这么大,我们还是没怎么见过面呢。”
“多久没见了啊。”
“三年吧。”
“啊对,三年。”
没太多交集的人,叙旧大多是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过去,直到把回忆变成一团嚼到变味的口香糖。
但黑尾铁朗和月岛萤都默契地没有提过去的事情,不管是夏季集训后开始的好朋友游戏,还是祭典那晚尴尬的见面。
“这么久了,你也没有换邮箱,黑尾学长。”
“再注册太麻烦了,而且我也用习惯了。”
“排球呢,还有在打吗。”
“没时间打了。”黑尾铁朗提起自己手边的公文包,“为了就业,现在每天都在东京东奔西跑的。”
“黑尾学长已经决定好想做的职业了吗?”
“还没有。”
黑尾铁朗很快改口。
“嗯……也不是,只是还没有尘埃落定,还是不要提前夸下海口比较好。”
月岛萤杯子里的乌龙茶被热情的店主一次次的续满,黑尾铁朗的啤酒杯也始终是满当当的。他不知道黑尾铁朗到底喝了多少,但吃完饭后的黑尾铁朗,脚步已经变得轻飘飘。
或许是酒劲使然,刚刚还不敢多说什么的黑尾铁朗,突然抬手拉住了月岛萤的手。
“阿月,我们再来玩个游戏吧。”
“你只要说有还是没有。”
月岛萤没有拒绝。
“阿月,现在还有在打排球吗?”
“有。”
“有稍微喜欢上排球了吗?”
“有。”
“输了比赛的时候,有哭过吗?”
“有。”
“这几年……”黑尾铁朗突然停顿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刚刚高昂的声音明显低沉了许多。
“有想过我吗。”
“有。”
黑尾铁朗脸上的表情像失去了表情控制能力的机器人一样混乱,游戏也很快被他叫停。
“月岛萤。”
黑尾铁朗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出月岛萤的名字,只是跟在这句话之后的内容,被路口鸣笛驶过的火车卷进了哐哐作响的铁轨里。
月岛萤看见黑尾铁朗的嘴巴正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但语速太快,他根本无法确定黑尾铁朗刚刚说的话,和自己所想的是不是一个意思。
“黑尾学长,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
黑尾铁朗挥了挥手。
“我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可你分明只说了四个字,黑尾铁朗。
-
全世界都已经进入智能机时代了,但部分日本人还在使用着老式翻盖机,他们中的一小部分是顽固的保守派,坚决拒绝智能产品对生活的过分侵入,但更多的还是念旧,还舍不得换掉过去的点点滴滴。
“月岛前辈,你还在用翻盖机吗?不打算换智能机吗?”
路过的女同事一直盯着月岛萤手里的翻盖机,左瞧瞧右看看,像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上古人类的通讯工具一样,好奇但又一脸不敢相信。
“现在用智能机比较方便吧。”
“用不太习惯,翻盖机就足够了。”
月岛萤不是没想过换手机,毕竟已经从高中用到了现在,也该换了。但换手机难免要牺牲掉一些事情,比如时刻会被打扰的生活,以及过去的每一封邮件。
现在的人基本都不用邮件联系了,适配智能机的实时通讯软件各种各样,甚至连短信和电话也用得少了。但月岛萤和过去的联系依旧寥寥,上大学所交的朋友也略等于没有,能联系到他的人总能联系到,思来想去,用翻盖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月岛萤索性就继续用了。
手机里的邮件月岛萤几乎都会背了,这么多年间,他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在只言片语间,月岛萤能找到自己最初搪塞黑尾铁朗的规律:肯定他发来的话,并反问“然后呢?”。
之后自己的话稍微多了起来,也偶尔会主动发出邮件,他甚至能想到某条邮件发出前的场景,而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大多在笑。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左上角的来电显示写着黑尾铁朗。
月岛萤匆忙从角落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烟,装作要出去抽烟的样子,从办公室跑向博物馆外的吸烟区。
“喂?是月岛吗,我是黑尾。”
“这周末我要去仙台出差,做地方社会人排球队的运营项目。”
“有空的话要见个面吗?”
“为了公事么?”
月岛萤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会抖得这么厉害,只好极力压着,尽力装出无所谓的冷淡样子,像之前一样。
“一半一半吧。”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事,反正都在日本,总有一天能有机会再见一面的吧。”
“那就先这样?到时候联系。”
“现在就定下吧。”
“啊……好,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都有,你什么时候来?”
“不出意外的话,礼拜四下午去,礼拜一回东京吧。”
见面前的每一天都变得焦灼难熬,黑尾铁朗的邮件和电话,在礼拜五的下午如约而至。
[月岛,还在用这个邮箱吗?我是黑尾铁朗。]
-
工作后的唯一好处,就是跟着无穷无尽的聚餐、联谊,知道了很多好吃的饭馆。月岛萤提前订好了位置,在附近的地铁站口等黑尾铁朗来。
初春的风依旧沾着冬日的雪气,迎面吹过来时,月岛萤不得不掖紧了围巾,他往地铁站里走了一些,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黑尾铁朗,随着电梯渐渐升上地面。
黑尾铁朗依旧穿着黑色西装,完全不同于求职那年松垮又不合身的流水线西装。
“好久不见,月岛。”
“好久不见,黑尾学长。”
寿喜烧在房间里咕噜噜地翻滚着,卖力地填满黑尾铁朗与月岛萤之间的沉默。黑尾铁朗打了颗生鸡蛋,把牛肉和青菜一起夹进了碗里,递给月岛萤,看到他脸上诚实的反应,才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还这么挑食啊。”
“明明已经是大人了,月岛。”
“抱歉。”
“我一旦讨厌一个东西,就很难改变。”
“没变呢,月岛,你还和之前一样。”
“我记得你一开始真的很讨厌我吧。”
月岛萤举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很快又放进碗里,夹着那片牛肉与青菜在蛋液里搅了一圈,随后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像是没听见黑尾铁朗说的话一样。
“是的,一开始很讨厌。”
“但我也不是那么固执的人。”
“讨厌的东西也可以吃。”
对喜欢的事也擅长坚持。
打开的话匣子很快将刚刚的尴尬翻篇,黑尾铁朗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月岛萤一些有关社会人球队活动时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他问一句,月岛萤就答一句,像每吃一口米饭就要配一口菜一样,饭和问题很快就都结束了,房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尴尬。
“在附近走走吗,急着回去吗?”
仙台的夜晚不像东京那样繁华,吃完饭的食客们在餐厅门口便四散开来,各回各家,附近除了酒吧,也没什么好去处。于是两人很快决定,一起走到下一站地铁入口,便从刚刚的饭馆开始,沿着商店街一直向下游走去。
“我还以为,你大学毕业后不会再打排球了。”
“当时口口声声说排球只不过是社团活动的你,现在还在打排球啊……”
“真好。”
发出这种上了年纪似的感叹,黑尾铁朗后知后觉也不好意思了,赶紧找补自嘲道:“抱歉,我这话听起来像老头子吧。”
“黑尾学长呢?放弃排球了吗?”
“哪有,我在排协偶尔还是会打一两场的。”
“毕竟还是喜欢排球的,只是现在的工作转到了幕后而已,但选择性地放弃,也不完全是错误的事,对吧。”
“所以也是这样放弃我了。”
“放弃你?没有,怎么会呢,这次我来仙台就是为了社会人球队运营的事……”
黑尾铁朗不知道月岛萤突然提到的放弃,指的究竟是什么,但月岛萤像当初那样停住了脚步,停在离自己三米远之外的身后。
“不是工作上的事,黑尾学长。”
“是我们,我们之间的事。”
在工作的高压下,黑尾铁朗自认为已经成为了游刃有余的大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能笑着迎上去,把问题一一拆解,找到解决的方法。
但到了月岛萤的面前又总是失灵,像不小心踩进了穿越回过去的时光机,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像多年前那样欲言又止。
月岛萤到底想说什么呢。
“那个啊,哈哈,说什么放弃不放弃的,都过去了。你也别有负担,我这次来真的是出差,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呢?”
“嗯?”
“为什么过去了。”
“为什么没有别的意思了。”
“你不是不太喜欢我缠着你吗,我也不是那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总感觉……只是我一厢情愿。”
黑尾铁朗苦笑着,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你在生气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月岛萤。
“嗯。”
“很生气,非常生气。”
“不好意思。”
“不要道歉,黑尾学长。”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
“我不知道,阿月,你想听的到底是什么。”
“你可不可以说清楚。”
“黑尾铁朗,你还愿意接受我的反悔吗。”
说出口后,月岛萤也觉得自己有些恬不知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明明曾经有那么多机会能告诉黑尾铁朗自己的心意,可那卑劣的自尊心又总在作祟。
月岛萤本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交集的减少会斩断一切亲密的连接,可自己的理智终究还是被感性吃掉了最重要的一块。
人是会变的,理智的月岛萤最终还是变成了笨蛋。
“你在后悔什么,阿月,你告诉我。”
“黑尾铁朗。”
“我好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
人生的月台被铁轨一分两半,向北、向南。若不是排球,黑尾铁朗和月岛萤的人生永远不会接轨,也不存在分别,月岛萤曾深深埋怨过这一点,从过去的厌恶,到之后的悲伤。
沦陷更深的人总把自己当做受害者,悲观地认为平行于两条轨道上的列车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但月岛萤忘了,忘了列车行进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暴雨时的轰鸣,忘了当这趟列车从铁轨上滑过的瞬间,停留在另一条轨道上的列车,同样能感受到震动。
“我以为,你一直都很讨厌我。”
黑尾铁朗向月岛萤迈出了第一步。
“你总是很冷淡,无论是赢球还是输球,被我挑衅还是主动反击,你脸上的表情几乎都没什么变化。”
“我对你很好奇。”
“可能是因为猫又教练,我对自暴自弃的球员没办法置之不理。”
“对你产生喜欢的感觉也来得很奇妙,但我接受得很坦然。”
“后来的事……就不说了。”
“阿月,我也很想你。”
黑尾铁朗跑了起来,向月岛萤奔去。
一直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人,也有懦弱退却的权利。
但只要你愿意再次向我靠近,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飞奔向你。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