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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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海风很冷,质量上乘的帐篷好像也能被穿透,丝缕凉意渗进来。这是钟寻路第一次在喝醉之后明显地表达情绪,剥开坚硬的外壳当回一个孩子。
他睡得也像个孩子,安静、沉默、一动不动,被祁原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胳膊泛凉,祁原碰到时皱起眉,把薄被往上掖了掖。
一个孩子为什么会亲吻另一个人?表达喜欢?还是依赖?
祁原拉紧帐篷拉链,盯着旁边的人看了好一会儿,发觉熟睡的人并不能解答他的问题才躺下,思绪时而沉重时而飘飞,他很久没这样闲下来认真地思考什么问题,微妙的失控感支撑他迟迟没有睡去。
临近天亮时,旁边那团鼓起的小包突然动了下,半截影子缓慢地探出来,动作迟钝地拿过矿泉水喝了几口,发出一阵细微的衣服褶皱舒张的声响。
钟寻路转过头,看到祁原支起左腿,一手搭在腹部。盯着看了一会儿,目光锁定在修长好看的指节,犹豫半晌,伸手捏了捏祁原的食指关节。
没反应。看来睡得很沉。
他从食指根部开始,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一路往指尖捋,最后让两个指尖相对,打招呼似的碰了好几下。
保持着这个动作,钟寻路发了会儿呆,听到帐篷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因为喝醉,他并不知道有一群精力过剩的同学商量好要去看日出。他的探究欲没那么旺盛,只是把帐篷拉开一条缝,只来得及捕捉到日出小分队末尾同学的一片衣角,就兴致缺缺地关了门。
转头看,祁原的手从腹部放下来了。
“哥,你醒着?”钟寻路迟疑道。
“……”
他惊疑不定,又稍大点声喊了句,没有回应。之前盖着的薄被被掀在一边,钟寻路把被角往旁边卷了卷。
也不过睡了四五个小时,他竟然出奇地感觉到睡眠的饱和感,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睡三天三夜,醒来时头昏脑涨,却不怎么睡得着了。
再拉开帐篷时,那群人早已走远,不知在哪块礁石上说着青春密语。钟寻路抬腿走出去,第一个动作就是仰头望天。
鱼肚白吞噬残月,有种柔和安谧的美感。
盘着腿呆坐了十来分钟,转过身时便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钟寻路有一瞬的无措,几秒内思绪千转,还没挑好一句合适的话就被祁原抢先。
“醒了。”这是陈述句。祁原把帐篷拉链拉得更开些,方便人一步跨进来。
钟寻路进来时不小心踩到被角,绊了一下,顺着倾倒的势一屁股坐下,才勉强稳住身形,让自己看起来不慌不忙。
帐篷里一下变得杂乱,被子皱成一团,还剩两口的矿泉水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翻了,被被子一卷,骨碌碌滚向远处。
“饿么?”祁原看得心烦,干脆把所有东西用被子一裹,像推球一样把那团推远,腾出一块地方给俩人坐着。
“有点。”钟寻路舔了舔嘴唇,在心里说“很饿”。
“你很饿。”祁原在他心里的话音还未结束前便道,“篝火晚会也没见你吃多少东西。”
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喝酒。”
“……”钟寻路一噎,认真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祁原:“所以上次是故意?”
“也不是。”钟寻路喜欢在说话时看着祁原的眼睛,他觉得这双眼睛很好看,尽管大多数时候给人一种雾沉沉的感觉,但眸光总是清明,淡化了这个人骨子里的锋芒。
但有时又不太愿意看。
钟寻路避免视线交汇,生硬地转移话题:“哥,你想看日出吗?”
祁原沉默了一会,道:“你想,可以去。”
“不是我,是你。”钟寻路某些时候格外较真,黑白分明的双眸直直地盯着祁原,“你想不想?”
祁原一顿,很长时间没说话。眼前的人刚才眼神闪烁,像小孩子期待糖果一样问他“想不想”。
他觉得有些戏剧,但也挺幸运,挺满意,第一个认真问他“想不想”的人,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很多事情,他从来只能也只习惯考虑“必不必要”“需不需要”,很少考虑“想不想”。
祁原下巴朝旁边一抬,“把那根线递给我。”
堆起的杂物里躺着一根白色数据线,是下午祁原拿来抽他的。
钟寻路一僵,仿佛被钉在原地,觉得一个错误能犯两次的自己简直愚蠢,果断道:“那我不去了。”
“你在想什么?”祁原撩起眼皮看过来,“我要充电。”
“……”钟寻路不顾尴尬,倒松了口气,赶紧抓起线递过去,二人有短暂的皮肤相触。他知道他哥的手指不止看起来赏心悦目,摸起来也很匀称修长。
干燥的触感稍纵即逝,钟寻路踩着脚步跟上祁原,试图精准覆盖每一个他留下的脚印,像个数着瓷砖格子走路的小孩子。
不知是祁原放慢了脚步还是他踩得准速度快,他总不会和前面的人落下太远的距离。
像条小尾巴,不会丢失,不会偏离。
日出小分队显然早就做好侦察,选中了海岸线最平缓的地方,视野开阔,角度正好。
祁原和钟寻路来晚一步,没有跟他们凑到一块,挑了块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席地而坐。
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清晨潮涨,锋芒初露的海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与沙滩拥吻的瞬间又褪尽棱角,逐渐沉默、温柔。天空水洗一般澄澈,水天交接,一片深深浅浅的蓝,辨不太出边界。红日露头,晨光映照在海边女学生的脸上,浓得化不开的壮美。
钟寻路坐得离祁原稍远,于是半直起身,把满腿砂砾拍了几下,膝行几步,挨着祁原坐下,一拳之距。
天彻底放亮,祁原看着他弟弟,觉得白光把那副眉眼镀上了一层柔软。
“哥,你看太阳右上角边缘,像不像一个缺口?”
祁原闻声望去,微微颔首,侧头往下看了一眼。钟寻路某个部位就这么硬生生地压坐在沙滩上,砂砾隔着一层薄薄的裤子抵着皮肤,不知道滋味如何,而他注意力被日出吸引大半,从表情上看不出有任何不适。
“起来,”祁原说,钟寻路一时没听懂,他又换了个说法,“靠近点。”
钟寻路半直起身,把本就不远的距离又拉近几分,被祁原拽着手腕拉过去,双膝跪地,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祁原身上。俩人紧挨着,如果是正午的太阳,一定能照出两道看似暧昧难分的影子。
感觉到一件宽大的外套罩过来,钟寻路突然知道他哥想什么了,笃定道:“已经好了。”随即想起身,又被按回去,祁原的手指摩挲过他的肩骨。
“哥,”他有点着急,放低声音提醒道:“他们还在那边。”
“他们看不见。”祁原把外套罩好,瞥了眼四周。
日出小分队远在海岸线另一头,模糊得只剩几簇人影,大清早的大家都在帐篷里见周公,视野所能清晰看见的范围内,空无一人。
钟寻路安静一阵,放弃抵抗,双膝跪得不稳,于是抬手试探性地触碰祁原肩头,见他哥没有抵触,便放心地搭在上面以保持平衡。外套下,祁原一手揽住钟寻路的腰,一手把他裤子拉到腿根,察看一遍,确认恢复良好后穿上裤子。
就在这时,钟寻路膝盖不知硌到哪块砂石,小滑轮一样往前一踉跄,重重砸在祁原肩头,后者被他磕得一痛,眼疾手快地一手撑地一手隔着裤子托住钟寻路的身后那个部位。
这一托便觉得,他弟弟实在是偏瘦了。
“……我不是故意的。”感觉到身后有股力量托着,明明不是第一次,他却感觉像被烫到了,急忙起身,“哥,我磕你哪儿了?”
祁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看日出。
四周很安静,只有海浪拍岸声音富有节奏地敲在他们的耳膜上,海风和缓温柔,日光尚未灼热。旭日冲撞云霄,海浪冲撞礁石,七岁时求而不得的大海,十七岁时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看了,钟寻路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完满的圆梦了。
“哥,”他低声说,“我好像小时候梦见过现在的场景。”
他只当是自言自语,祁原闻声却问了一句:“多小?”
钟寻路思考了一会儿说:“大概六七岁。”语毕便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人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听见他哥低沉的声音:
“走吧。”
等到所有人起床,日出小分队也恋恋不舍地汇入大部队,钟寻路手里拿着祁原的外套,俩人一前一后走到小摊,按部就班吃了两碗海鲜粥,又听周围同学闹哄哄地扯了好久的皮,返程大巴才姗姗来迟。
回去时他俩回到了原班大巴上,祁原走在前,一眼扫过去,看到几十个座位只剩下两个,都在外侧,恰好隔着走廊。一排里侧坐了个很显眼的女孩子。扎着高度恰到好处的马尾,鬓角碎发被微敞的车窗渡进来的风吹得稍稍扬起,清爽干净,眉目出挑,看似安静,钉在祁原身上的目光却不加掩饰。
钟寻路对上车时周围莫名聚集的目光有所察觉,跟着祁原往后走到那个女生外侧的位置旁边时,听到刻意压低声音但依然明显的起哄。钟寻路从中捕捉到一个名字。
孟一淼。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口中,她是唯一一个祁原被伤了面子仍然不死心的追求者,偏偏态度拿捏得进退有度、落落大方,毅力非凡,却不会摆出死缠烂打的样子。上学期好一阵子没动静,大家以为这个小美女终于肯把目光分给她并不在少数的追求者,这会儿又复燃了,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换到他们班这辆车。
平时极少有人会起哄祁原,因为他的反应永远都是漠不关心,让人不得趣;也因为孟一淼怕祁原不舒服,跟班里同学打好关系的同时提醒他们别瞎起哄。
今天几碗海鲜粥下肚,对难得一次的海滩放纵之旅意犹未尽的众人情绪上头,跟着瞎闹了几句。
祁原走到倒数第二排,瞥见里侧坐着的人,步子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前走了两排,偏头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说:“挑一个。”
钟寻路明显感觉到祁原话音未落,整座车厢里细细碎碎的低语收了大半,聚集而来的目光也不再那么明目张胆。
“你来——”钟寻路犹豫半刻道。
“快点。”祁原打断他,语气稍显不耐。
钟寻路环视四周,视线与孟一淼有短暂的交汇,接收到女孩并不难懂的暗示和略带歉意的求助的目光。他们上车上得晚,这会儿人已到齐,车马上就要启动,似乎在这种境况下,替祁原选择孟一淼旁边的座位就是他“该做”的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外套,那是来时祁原在车上给他盖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某句任性话。但话到嘴边,还是溜进喉咙里。他想,他有什么理由非要跟他哥坐呢,又不是小学生春游。况且无论怎么选,他俩都要分别和别人坐。
突然,后颈被一只手捂着往里推了推。钟寻路听到他哥没什么情绪地说:“一个座位要选这么久?”
回神时才发现这边里侧坐着的那个男生已经坐到了对面外侧。周围气氛略微凝滞,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对面的孟一淼身上。他猜想他哥把位置换了。
钟寻路顺着后颈上的力道往里走,脚下的空间有点窄,钟寻路走进去时衣服与座椅摩擦发出响动,祁原把两个人的包轻松甩上置物架,刚一坐下就插上耳机,头靠着椅背,眼眸半阖。
孟一淼隔着一条走廊稳稳坐着,果然处变不惊,面上一丝尴尬和失落也无,好像对此一笑而过,转头跟男生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随即自然大方地攀谈起来。
钟寻路也把头抵着窗沿闭目养神。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半睡半醒间,他被一个颠簸惊醒。这是他的一个生理习惯,入睡难,但一旦睡着便雷打不动。其实他一直没真正睡过去,因为孟一淼的声音就隔着一条走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嗓音大约是好听的,但莫名有些扰人,钟寻路想。
那件外套又出现在了自己身上。钟寻路侧头看了一眼祁原,他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皮肤暴露在冷气下,微蹙着眉。
鬼使神差地,他用自己的手臂贴了贴祁原的手臂,稍微泛凉。于是把外套盖到他身上,视线又莫名停留了一会儿。
他哥的侧脸也很赏心悦目,下颌线分明,头轻抵着靠背时,颈部微微向后弯,唇角自然地平直,眉梢被碎发遮住少许,白色的耳机线垂在肩头,呼吸平缓。
钟寻路收回目光,偶尔看窗外景色,时不时贴贴祁原的手臂,直到感受到那处皮肤变得温热,才放心坐稳。过不久觉得无聊,又悄悄摘下祁原左耳机放进自己耳朵里,听了一会儿歌。
十点刚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海鲜粥入腹消化很快,钟寻路有点饿,想从包里拿点零食,一手撑着椅背站起,一手伸向置物架,脚下不稳,不小心踩到了祁原的鞋。
刚把脚移开,就听他哥刚睡醒时特有的低哑声音响起:“别闹腾了。”
“对不起。”钟寻路一惊,加快动作拿出零食坐下来,“哥,我吵醒你了?”
祁原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见。钟寻路从沙琪玛、巧克力吃到豆干,最后发现多拿了一根棒棒糖。饿的时候不吃糖,何况现在他也快饱了。
这根糖是可乐味的,他把糖纸剥掉,露出深棕色的糖球,往旁边一伸,叫了声:“哥。”
祁原耳机里音乐太大声,钟寻路叫了好几声他才听到,瞥了眼糖,问:“又怎么?”
“吃吗?可乐味的。”
他弟弟真的很喜欢吃糖,举着糖问他吃不吃的时候就像个推销的。祁原看着钟寻路沉默了一会儿,抓住他手腕往前拉近,直接把糖含进嘴里。
“好吃吗?”钟寻路问。
“以后去做销售吧。”祁原随口道,把外套又扔回给钟寻路,“盖上。”
“……”钟寻路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哥话语中的调侃,把包装袋收拾好放进垃圾袋里,“我想听歌,哥。”
这句话语速稍快,连着说听起来就像“我想听,哥哥。”
祁原有一瞬听错,顿了顿后反应过来,摘下一边耳机递给钟寻路。
那边孟一淼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过来。她也送过祁原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糖果,比之一根普通而廉价的可乐棒棒糖,更为精致昂贵。但最终都被丢进了垃圾桶,连被转送或分享的资格都没有,狼狈得就像被祁原一句“我不会喜欢上什么人”堵得哑口无言的自己。
她知道,祁原并不喜欢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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