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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星如咬碎冰块,他身上不爽,脸色也爽快不了。“奉生,大少爷说你有伤,不好喝太多的。”姑娘来撤走他的酒和冰,开口柏闲璋闭口柏淑美,尽是这顶瓦片下的爷,奉星如阖上眼皮,恨不得眼不见为净。“千乐哥也很关心你,刚刚还打了电话来。”
当然关心——柏千乐那厢可以说是反应激烈——奉星如舍生忘死勇赴前线,未曾与他这位正儿八经的现男友通过半声气,果然男人的话连鬼都信不得,如果诚实守信是一种货币,那么奉星如这张嘴一定会被天下所有银行拉黑。
他完全背叛了他答应过柏千乐的诺言。
“哥,你还记得你应承过我什么吗?”男人在通话的间隙发问,好像旅人即将倒在万顷沙漠里干涸而死,绝望,哀伤而沉重。
“你答应我,再也不会丢下我,不辞而别。”
不知道他在那头是什么样的神情,也或许他什么神情都没有。柏千乐的情绪其实并不丰富——奉星如怀念起后生在他眼前的每一个样子,也许在人前笑累了,他奉星如面前从来不会挂着人皮,因此他的脸色其实总是很冷。
这种冷硬了奉星如十分熟悉——他在柏千乐的大伯,二伯,五爷脸上都亲眼见过,柏家人不仅样貌相似,连傲慢和冷硬都如出一辙。
但比起叔伯们,显然后生的秉性已足够好——好得堪称温和,奉星如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片海,可以轻松托举起任何它愿意托举的事物,哪怕是一艘远洋巨轮,一头蓝鲸,一块极地冰山,一颗水草,一只海星。
海洋能分辨鲸吟的喜怒,奉星如也知道他年轻的家主在失落——他很容纳柏千乐的每一种情绪,好的坏的,高的低的,白的黑的,别人都只是过路,奉星如却专门为他停留,欣赏一栋遗落荒郊的、名为柏千乐的、前苏联野蛮主义建筑。
“对不起。”
迈过第一声的关卡,道歉就容易得可以脱口而出。“对不起,乖乖,我不是要骗你。”
“我等这个机会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记不得我是谁,奉星如是谁了。”
奉星如仰头,万丈之外的夜幕星辰落入他眼底,柏千乐会和他看同一片夜空吗?也许不会,他在遥远的星系执行任务,连通话都是加强的卫星信号,也许他们那边根本没有夜空。也没有太阳。
“但是我不否认一个事实,千乐,我比我自己想象中更爱你。这种感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你生气也很应该,我确实太过分了——对不起,乖乖,但是我爱你。”
但嘴上的爱总是流于肤浅,甚至有哄骗之嫌。奉星如也知晓这个道理——成年人的爱,若没有实际的佐证,光靠嘴,其效用约等于诈骗。而佐证无非物质,关心——奉星如思忖着,真是两难。
于物质上他并没有柏家人那样惊天的财力,柏千乐将资产都跟他交了底,他去哪里再弄一套千万豪宅给柏千乐加名字?他那点积蓄,恐怕不够少爷们挥霍两天的。
至于关心——奉星如自认有心,奈何情郎远在天边,他是鞭长莫及。况且柏千乐以整副身家压在他身上,这份真心换成等价的黄金白银,重得足以将奉星如砌进地狱。钱的事,不是可以凭一两句轻飘飘的爱就能抵消的。
奉星如在天上银河的注视下徘徊许久,终于在某个铜漏嘀嗒的一刻,做出决定。
柏闲璋看着眼前罕见的来客,心里滋味复杂难言——奉星如从不在公事上挨柏家一点边,哪怕在军部他也总是避嫌,从不肯跟他们公开出现。这是奉星如第一回上门敲开柏闲璋办公室的门。
奉星如今日来军部,是办理他的归队手续——从军部的研究所调到b分区,横跨一个建制,手续和人情皆繁多。跨出门廊时,他找了个树荫,夹着他的资料,盯着通讯录看了起码半分钟。终于拨出那个号码——
“星如?”
一把上了些年纪的男声,对方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温和地说:“闲璋在开会,他手机在我这里。是什么事情?”
奉星如认出来,这是柏闲璋的第一等功臣,多年心腹,邝大秘书。
说是秘书,他也是肩上三颗星的大人物,他的位置,比奉星如遥远得多。
面对这等要员,奉星如十分斟酌用词:“邝师长,我找大校,是谈一些家事。本来不应该把家事带入工作,但我已经归属b区,最近是没有机会回去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那边倒是很理解,温厚地笑了两声,邝秘书先是祝贺了奉星如的新征程,随后表示同意与支持,他会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向柏闲璋转达。
这就足够。
短短一分半的电话,清淡的秋天,奉星如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他收了手机塞进包里,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位——他的凯迪拉克早已报废,前头又收了那么多波折,柏淑美给他安排的车都换了好几辆。原来柏家有许多旧车,但都被奉星如否决了——柏淑美看重舒适,他的车不是s就是宾利,太高调;柏兰冈看重性能但性能车不适合上班,油门一轰还以为敌人来袭了;柏闲璋手里车不多,新款的路虎,绝版的迈巴赫,奉星如更不敢用——这是柏闲璋的东西,再一个,他的车牌一露面,恐怕去哪都惊动。至于柏千乐——他不像那几个叔伯一样豪奢,除了他自己挣来的c63,就是柏兰冈与柏淑美送的礼物,都是跑车,更不适宜。
最后找来找去,幸得柏淑美的部下从他们部里翻出一辆辉腾,版型很老了,大概是柏淑美早几年的备用车,里程并不多。柏淑美态度强硬,不许再降等,加上车子外观的确低调,不算惹眼,奉星如便听从安排。
他只顾着车,忘了车牌——当那辆老辉腾驶入柏闲璋开会的地方,卫兵通报到柏闲璋办公室里,小伙子小姑娘们核对牌照,告诉邝秘书的却是淑美大校来访。邝秘书还疑惑地核对了行程表,这几日都不曾有柏淑美那边的事务,柏淑美的人也没有提前通知。
他安排好茶点等柏淑美登门,冒头的却是一个修长、沉默、习惯性收敛和警惕的尉官——柏淑美的牌照——邝大秘在肚子里转了多少回心念电转,面上不露半分。那杯茶依然递出去,“坐会,大校马上出来了。”
邝大秘关心奉星如转区的情况,问了些问题,又透露了一些他知道的消息,于公于私都是十分宝贵的提点,奉星如很感激他。
这微妙的氛围直到柏闲璋降临,然后柏闲璋在意外和欣慰之前,听到了奉星如的来意——
“大校,我来是为了我个人的私事,我想给千乐留点东西——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想请你帮这个忙。”
“我本来想做个基金之类的,收益给千乐,但是我那点钱也够不上;房子么我只有西苑那一套,给千乐加个名字吧,虽然可能也值不了多少钱。至于当时离婚你们家给的——”
“给你就是你的,不要多想。”听到这里,柏闲璋沉声打断,他脸色之凝重,奉星如若不是当事人,只怕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以攻克的大战役。
奉星如无奈地继续,“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财产管理的经验和能力,千乐的诚意已经很重了,我却总让他心寒,这一回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奉星如得到男人的这一句首肯,尽管他本人对柏闲璋恨不得避而远之,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柏闲璋的确很可靠,他很有让人安心的本事。一切麻烦、棘手的困难,交到他这里,得到他答应,便是由他替你扛起这片天。他总有办法。
“你一心为千乐,那兰冈呢?”奉星如以为交托完毕,正要告辞,忽然听得男人如此问道——他的话里仿佛含着一口血腥气,奉星如听出了一点萧瑟之下的悲凉。
很不寻常——尽管奉星如隐约有感,柏闲璋其实情感并不单薄,相反,他的情感表现甚至算丰富——奉星如见过他愤怒,盛怒,也见过他春风得意;他高兴,傲慢,也会失落,也会失望,甚至会在深夜里露出沉思的神情,奉星如知道他心里其实装了许多人,许多事。
甚至情事里的狂躁、不满与满足、强烈的依赖——奉星如不愿回想,但毕竟是发生在他肉体上的历史。
奉星如于是判断,他的确听见了男人的悲凉——柏闲璋情感丰富,有这样的情绪也不出奇。他甚至听到了一些物伤其类的意味,柏闲璋问的是柏兰冈,焉知他没问出口的,是不是还有柏淑美,乃至他自己?
柏闲璋的确问不出口。他其实很想揪着奉星如面对一个始终横亘在他们柏家与他本人之间的问题:究竟你对我还有没有心,哪怕一丝半点?
柏闲璋做不到撕破体面如此卑微屈服。因此他只能报以长久的沉默。但他终于还是答应了——没有理由不答应,奉星如有心柏千乐,很好;奉星如愿意付出诚意,也很好——何况奉星如主动要做什么,甚至求到他面前,多难得啊。
本应是喜事一桩,但柏闲璋无论心里还是脸上,都不见一丝喜气。他紧紧地逼视奉星如,几乎不肯放过他:“你愿意对千乐好,你说千乐对你心意如何;那兰冈呢,难道他心里没有你?他这两年,做的事也不算少——”
“我跟二少爷已经离婚了。”奉星如平静地说,“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们都离婚了。再说,一定要分辨的话,我自认并不欠他的,或许他这两年的确辛苦,但我在他身边时,我也付出了很多,妻子的本分也好,关心和照顾,体贴,甚至超出本分的东西,我也给过了。好好坏坏,离婚那天,我们已经一笔勾销。我完全对得起他。”
原来奉星如是这样看待柏兰冈,看待柏家。柏闲璋已经不愿听下去,连往日那种多说两句的心情都彻底磨灭,他闭上眼靠了会,才疲惫地搓了把脸,答应:“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联系团队,让他们帮你做方案。你回去吧。”
奉星如点头,他也只要柏闲璋这句话,便毫不客气地抬腿下楼。
他走得干脆,柏闲璋一个人在会客室里坐了许久,直到邝大秘书来敲门提醒他下一个工作,他才觉得心神不至于那么涣散——好像一个人突然被抽走了筋骨,两只脚踩在地上也总觉得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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