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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会仙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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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

-----正文-----

要等一场雪,脏旧的乡道才能变成会仙街。

屋瓦上铺着层柔腻如脂的麂皮绒,却又夹着碎闪,在温凉淡薄的斜阳下悄悄融化。往日久积的污浊泥渍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自行车碾过街沿时印下细窄长痕。

冬日寂静。

这长痕从镇上的清河高中来,途经金马雕像,绕过黄桷古树,拐进北街的分岔口,又向着坡下驶去。

叶枝语轻握了下刹车,沿着田坎习惯性地左拐,矮山隐去,视线中出现那座建在土坡上的院子。

坡路陡峭,起伏绵延,可他闭着眼也知道还要骑多少步、绕几个弯。这条路他早就烂熟于心,坡上的院子有他的家,也有他最不喜欢的纪筠声。

纪筠声今天回来。

还要带着他在大学认识的女朋友。

想到这里,骑速渐渐放缓,叶枝语试图去回忆那个女孩的长相。是个漂亮的北方姑娘,性格也大方,上个暑假来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们还不是‎‌男‍‎‌女‌‍朋友——纪筠声够小气,都把人往家里领了,竟然还不肯确认关系。

前几天听见舅妈给舅舅打电话,说筠声过年要带对象回家,舅舅问怎么没听他提过交了女朋友,舅妈又说你糊涂了,就是夏天来过的那个宁宁。

夏若宁。原来纪筠声喜欢这样的女孩,叶枝语第一次见他谈恋爱。

他有点想象不出纪筠声是怎么跟女朋友相处的。

因为在叶枝语的印象里,从小纪筠声就对自己冷着个脸,很少和自己说话。他知道纪筠声讨厌自己,因为纪筠声对别人不这样。

在所有的长辈和小孩儿眼里,纪筠声永远都是那个邻居家成绩优异的哥哥,文质彬彬,有教养,应了他的名字,君子如竹。

不过第一眼见到纪筠声的时候,叶枝语也是这么觉得的。当时他三岁半,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舅妈牵着他的手,向他介绍七岁的纪筠声:“这是表哥,以后表哥也会保护小语的。”

说来奇怪,那么遥远的事情,叶枝语到今天也还记得。或许是生活环境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第一次来到院子的细节就清晰地刻在了记忆之中。

当时纪筠声看了他很久,目光中也带着好奇的打量,最后伸出手牵住了他。

一开始纪筠声的态度还不错,不过叶枝语基本也忘得差不多了。后来随着年龄长大,纪筠声对他越来越冷淡,最后甚至能明显看出纪筠声并不喜欢他。

比如小学毕业的时候,舅妈让纪筠声教他骑自行车。这里山多,矮山连着陡坡,可镇上的初中有些远,走路来回不太现实。那时候纪筠声已经很久没搭理过他了,本来以为纪筠声不会教他,可对方却将自行车解了锁。

也没说话,将车龙头一推,眼看着要向自己这边倒过来,叶枝语慌忙扶住,然后在纪筠声无言的注视下跨上了车座。

高度是纪筠声惯用的,叶枝语单脚撑地都有些费劲,又觉得车身重得要命,自己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放弃般地叹口气,回过头,嗓音软了些:“哥哥……”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不能从纪筠声的眼神里看出些淡漠的轻蔑,总之在面对自己时,纪筠声似乎总是这样的表情。但他还是走过来了,动作懒散地伸了只手固定住车后座,稍微稳住车身,字都不愿多说一个:“踩。”

踩下踏板,车龙头左扭右扭,频频要倒,但后面被纪筠声扶着,终于还是歪歪斜斜地向前驶去。

夏天多雨,田路泥泞,叶枝语想着纪筠声怎么不带他去公路上学,坑坑洼洼的黏泥粘上车轮,一脚蹬下去都费劲。

扶着后座骑了两轮,纪筠声就松了手,事不关己似地抱臂在路边看着。

叶枝语压根就没掌握骑车的规律,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学,但脚刚一离地,踏板猛地一踩,自行车瞬间倒地。

一身泥。

溅了半张脸。

叶枝语抬手去擦,望见纪筠声仍然无动于衷地站在路边,没打算过来拉自己。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终于明白纪筠声确确实实很讨厌自己。

——

石梯本来就窄,坡边的竹丛被雪覆压,挡住了去路,叶枝语不好推车,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坡下的柚子树边。

刚走两步,就听见上面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小语!小语!”

是喜娃儿,踩着倒伏的竹枝下来接他,自己走得颤颤巍巍的,偏还高声叮嘱叶枝语:“你慢点儿走噻,莫跩筋斗喽。”

喜娃儿是隔壁家的儿子,比叶枝语小一岁,本来就不聪明,五岁的时候还发烧烧坏了脑子。小时候办家家酒,院子里只有一个小女孩,喜娃儿偏说叶枝语也漂亮,让叶枝语给自己当姐姐,当妹妹,当媳妇,当公主。

别的孩子都看不起喜娃儿,到现在还拿这个开玩笑,说让他以后娶叶枝语当老婆。喜娃儿也乐呵呵的,还是说小语漂亮。

叶枝语走快几步,一把拽住对方的胳膊,让他离陡峭的坡沿远了些:“下雪还跑出来。”

“我在等你,”喜娃儿指了指院子的方向,“你屋头来了客人。”

叶枝语笑了下:“那是纪筠声回来了。”

喜娃儿着急地摆手:“不是!还有个姐姐。”

“是他女朋友。”叶枝语解释道,“他们以后要结婚的,也不算客人。”

走到坡路尽头,叶枝语将挡鸡鸭鹅的竹栅栏挪开,回头叫喜娃儿进院子。

“我以后也要讨婆娘。”喜娃儿牵着他的手不放。

“你还小呢。”

“那等我长大了,你就和我一起过日子嘛。”喜娃儿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同龄人里只有叶枝语对他好,其他人总爱拿他寻开心。

“好呀,”叶枝语看他一眼,轻笑道,“欢姨在喊你,先回家吧。”

喜娃儿匆忙转身看向自家的房子,点头说好,又跑了回去。

叶枝语没直接回外婆的屋子,先向着舅舅家走去。一推门,瞧见木桌边坐了个人影,仔细一瞧,正是纪筠声带回来的那个女朋友。

“若宁姐姐,”叶枝语笑意盈盈地走过去,“我差点没认出来,还以为会仙街一下雪就会遇到仙女呢。”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小语放学了?好冷的天,快过来一起烤烤火。”

叶枝语放了书包,拎起手里的塑料袋,望了下厨房:“一会儿就来,我先去看看舅妈。”

转身进了厨房,看见范玉婵正在炒菜,叶枝语将塑料袋放在台上,捋了袖子过去要帮她。

“幺儿放学这么早,”范玉婵笑了笑,“带的什么回来?”

“暑假的时候若宁姐说喜欢吃烤黄粑,我就顺手买了一袋。”

“你比筠声还细心些。”范玉婵让他别忙,刚骑车回来去歇会儿,喝口茶,跟夏若宁聊聊天。

叶枝语出了厨房,还是没看到纪筠声。

他陪着夏若宁在桌边嗑瓜子,听着火笼里的炭劈啪作响,飘了点儿小火星出来。

“叔叔不在家吗?”夏若宁问道。

“他要等过年才回家。”

舅舅在很远的万华煤矿工作,经常好几个月才会回一次家。

聊到这个话题,叶枝语装作无意地提起:“我哥呢?”

“在楼上收拾房间。”

“收拾房间?舅妈昨天好像已经换过新床单被套了。”

夏若宁的视线微移,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阿姨只收了一间房出来,她以为我俩会一起睡。”

叶枝语也觉得好笑:“舅妈性子是有点急。”

“不过……”夏若宁的语气低了些,像是在说悄悄话,“你哥还没答应和我在一起。”

“什么?”叶枝语大为诧异,“他怎么这么没责任心?”

夏若宁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我们之间也没做什么。我是跟他说,我爸妈在闹离婚,不想回去挨骂,能不能先来这儿住几天。”

“那暑假呢?”

“这边有我想要探望的儿时玩伴,但很久没联系了,找不到人,可都已经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只好借宿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联系得上。”

没想到夏若宁会对自己这么坦诚,叶枝语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但对方说了这么一大堆,他也听明白了夏若宁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帮忙推进两人的关系。

于是叶枝语点了下头:“我找机会帮你问问他。”

难怪呢,暑假的时候叶枝语也悄悄观察过,纪筠声对夏若宁的态度也不咸不淡的,但明明都已经带她回家了,怎么还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原来本意是要帮夏若宁的忙。

叶枝语又想起,其实有些时候,纪筠声也是冷着个脸替自己处理好一些事情的。

比如他将摔得一身泥的衣服换下来后,听见院子传来水声,是纪筠声在帮他洗衣服。

比如第二天打算自己去学自行车,却发现车座已经被调低到了合适的高度。

比如后来他看见同桌的膝盖掉了痂后又磕了新伤,一问才知道也在学骑车,是在坚硬的水泥路上。

叶枝语摔过很多跤,可没有受过一次伤。

手掌陷入湿润的泥潭,膝盖蹭过柔软的草丛,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跌进种着秧苗的水田——那天纪筠声倒是把他拉出来了,因为纪筠声从来不会让他一个人练习骑自行车。虽然不跟他讲话,但也总是站在路边看着他。

想到这里,记忆中那张面色不善的脸与阶梯间忽然出现的人相重合。

叶枝语一怔,目光对上一双明显充斥着冷硬情绪的眼睛。

不过叶枝语还是讨厌纪筠声。

——因为纪筠声知道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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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剧透的就不回答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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