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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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鼓浪屿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意,顾承锐和宁知然并肩走着,这次没有一前一后,没有牵表带,也没有牵手。
散步创造出了一个无聊的场合,适于敞开心扉谈一谈。但两个人都在拖延,等对方进入正题,沉默的时刻又尴尬,宁知然只好百无聊赖地开始刷手机。
他随便点开了一个不太常用的app,工作室偶尔会在这个平台上拿顾承锐的账号发布一些内容,比如没能放在攻略里的信息,或者在视频正片之外的彩蛋或照片。宁知然是在分手后不久关注的,说起来感觉这种行为像视奸前任,但他又给自己找理由,就算不再是顾承锐的老婆,他也还是顾承锐的老观众。
平台的大数据极其智能,宁知然一点开首页,就被推送了一条和顾承锐有关的帖子,发帖时间一个月前,大概因为他太久没点开这个软件,所以直到今天才推到他眼前。
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有位观众在塞维利亚偶遇了顾承锐,还正好是在那家香水店里,po出了合照,帮他打了码虽然没什么用,还发了一长串感叹号说“真人帅得发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宁知然更懂得顾承锐帅得发光这件事了,尤其在床上简直帅得光芒万丈,但这不重要,真正吸引宁知然的是帖子发布的日期——4月2日。
帖主用的措辞是“今天偶遇”,那么顾承锐去香水店应该就应该是4月2日当天。
宁知然盯着这个日期,迟钝地想,这一天他还没有穿越过来呢。所以,原本会收到这份礼物的人,还是那个在相片里与顾承锐爱得真假难辨的宁知然。
他不禁有些困惑,那个宁知然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别扭?
顾承锐又是不是真正愿意经营这段婚姻、愿意用心为那个宁知然准备礼物呢?
4和2这两个简洁的数字,在宁知然眼里渐渐陌生起来,他脑海中闪过顾承锐询问那家麻辣拌是否还开着时的迷茫,一瞬间,被强行按下的怀疑又蛮横无理地闯入脑海中——
已知4月2日的宁知然不是现在的宁知然,如果4月2日的顾承锐也不是现在的顾承锐,那么为他挑选礼物的,也就根本不是眼前这个若即若离的顾承锐,而是真正与宁知然相爱的那个顾承锐。
顾承锐送出的确实是“自己”亲手调出的香水,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对收礼物的人的感情。
宁知然以为自己得到了那样特别、珍贵的心意,以为念念不忘的人终于失而复得,却原来也是假的吗?
当时空的秩序被打乱,就算住进已经与宁知然结婚的壳子里,来自某个过去或者未来的、分了手的顾承锐,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去为一段并不相配的感情磨合吗?
宁知然有些绝望地想到这里,更加绝望地意识到这是合理的。只是来自不同时空而已,他们归根究底都是顾承锐一个人,而如果他真的会强迫自己去屈就一段早已棱角横生的爱情,那就根本不是顾承锐了。
这是顾承锐真正想要和他“摊牌”的事情吗?
宁知然蓦地抬起头来,惊觉他们已经从福建路走到了鸡山路,右手是安献堂的大门,左手便是基督教会墓园。
顾承锐闲聊一般随口道:“小时候阿嬷讲过好多关于鼓浪屿的鬼故事,什么半夜弹琴的,房子像棺材的,光西尔芙就有两箩筐。”
宁知然顿了顿,问:“那你相信吗?”
“放八九岁我肯定不信,”顾承锐犹豫片刻,“但现在……感觉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宁知然愣了一下,却听他立刻又道:“信不信我都不怕这个,还不如跟我说辣条都是拖把做的威力强。”
“我姐以前也这么骗我,”宁知然侧眼笑,“不是,你怎么也吃辣条呢?”
“我怎么不能吃辣条?阿嬷管那么严,越不许才越想尝尝。”
宁知然感叹:“阿嬷在这些事上管得严,你找个男的结婚倒又不管了。”
“我从中学出柜到现在十几年总共就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认识你的第三天就昭告全家了,你还没见过她她就见过你了,你说她管不管得了?”
宁知然看着他,没有接口,他忽然有些预感,顾承锐接下来可能会说一些他不愿意听到的话。
“咱们结婚前的那两年,”顾承锐讲得很委婉,其实就是分手那两年,“行业正在风口上,工作室也刚刚起步,那段时间我一年有三百天到处跑,除了厦门哪都在。”
宁知然一直都有关注顾承锐的频道,对这些能从视频里知道的往事,并不陌生。
“确实很累,但我也确实享受那样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我本以为暂时与你分开会让我难以习惯,我会后悔,但事实上好像……并没有。”
顾承锐坦诚得简直残忍:“我过得是充实而快乐的。”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常住厦门,也没想好未来会去哪里,那两年我的状态可能并不适合谈恋爱——尤其是让你感觉到舒适的那种恋爱。”
宁知然早在当年就发现,顾承锐的爱情观是“各取所需”,这个“需”可以是物理上的,比如财产和性,也可以是抽象的,比如情绪价值、精神慰藉等。
如果他从宁知然这里得不到他需要的,宁知然需要的他也给不了,那么好聚好散对两个人都有益处。
偏偏宁知然不愿意放手,他人生中很少有那样顽固执拗的时刻,“谁甘心就这样彼此无挂又无牵”。
尽管知道顾承锐说的道理并不错,但清楚地听到“那两年我并不适合谈恋爱”,宁知然还是感觉有些难受。他常常会自我感动一般地幻想,顾承锐是不是也后悔分手,顾承锐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走不出来、念念不忘?
现在顾承锐亲口告诉他,没有,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
宁知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指出:“所以在那一段关系的最后,我确实成了你的精神负担。”
他原本想说“爱我确实给你带来了精神负担”,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明明是因为不够爱,才会成为“负担”。
哪有什么三观不同、难以磨合,无非就是不够爱而已。
顾承锐神色有些复杂,没有否认。
宁知然逼紧一步:“那现在呢?这几年,你有没有难以习惯婚姻生活?你有没有后悔结束独身?你有没有过得充实快乐?我有没有——又变成你的负担?”
“然然,别急,”顾承锐并未被他逼到死角,只是轻声安慰他两句,“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我和你结婚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我不会因为一个人过得不开心,所以才回过头来找你。”
宁知然面无表情:“你是想让我知道,和我结婚,你都放弃了些什么东西是吗?”
顾承锐摇头:“正相反,我之所以选择暂时和你分开,去恢复所谓‘自由’的独身生活,就是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和埋怨你的可能,更不想心里总有个声音提醒我,‘你为他放弃了什么’。”
“那两年的自由和这些年的婚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我喜欢的既不是自由也不是婚姻,好像是……新鲜感。哪怕是自由,一直自由也是无聊的……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无病呻吟?”
他失笑,又说:“更换生活方式会带来新鲜感,从自由走向婚姻就是这样。”
啊,宁知然在心中说果然,他不觉得顾承锐最初是被他的脸吸引,多半是因为“宁知然”这个人和“与宁知然谈恋爱”这件事,能给他带来新鲜感。
“我记不起来结婚这个念头具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也许是某次在外面跑累了,也许是我见你第一面,但不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要相信,你对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宁知然一边听,一边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和顾承锐相处总感到似远似近,既亲近又隔膜。
无论如何总是认真、用力爱过的人,心忘却了身体还记得,默契也不是必须要热恋才会有。有时候“对他好”的本能要快过“分手了”的意识,就像顾承锐说,“你本来就应该永远健康快乐”。
“我希望你活得更精彩”的心愿,早已不再有“当我爱你时”的限定条件,我只是不爱你了,并不意味着你对我不重要了。
他们也许不再是爱人,但同时也不再仅是爱人,又与家人或者朋友不同,只是特别的——顾承锐生命中的宁知然,和宁知然生命中的顾承锐。
“分手”或“婚姻”是一种关系,“爱”却是一种情绪。很不巧,宁知然这辈子没少在关系上吃苦头,“父子”与“姐弟”也是关系——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关系,只是情绪,哪怕有一点点像“爱”的情绪都可以。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宁知然恢复了冷静的语调。
顾承锐点点头。
宁知然却凑近,笃定地向他耳语:“你在避重就轻。”
他从头至尾都在打消宁知然的顾虑和芥蒂,告诉他,自己没有不想和他结婚。但是“没有不想结婚”并不等于“想结婚”,顾承锐没有半句明说,自己究竟为什么想要和宁知然结婚。
顾承锐一怔,直直与宁知然对视着,挑眉:“是吗?”
宁知然闷闷地问:“你不是说你知道?”
顾承锐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宁知然指的是昨晚没说完的那句“你知道我是……”——他知道,他既知道宁知然要对他说“我是爱你的”,他也知道宁知然爱他。
他笑了:“我知道,我还说了我想你,记得吗?就是因为知道,就是因为想你,所以才和你说这些,不想让你难过。”
宁知然也跟着他轻笑:“所以你就糊弄我。”
他们停在三角梅下,面对面完全是耳鬓厮磨的距离,丝毫没有顾及过路人投来诧异的注目,顾承锐伸出手臂搂住宁知然的后背,嘴唇贴着他的脸颊:“你是这么理解的吗?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宁知然抬起双手环过他后颈的同时,顾承锐淡淡地问:“说我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向往从婚姻到自由的那种新鲜感,然后又和你分开?”
他们亲密地相拥在一起,肢体语言温柔到让人觉得幸福,顾承锐抱他抱得很用力,一点也不敷衍潦草,这种情况下他说“我想你”宁知然是真的会相信的。可是想念不一定是因为爱,想念也可以是因为你很重要。
顾承锐专心致志地抱着宁知然,宁知然心平气和地纠正顾承锐:“不是‘和我分开’,是不要我。”
“是你把我甩了的,是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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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感情线比较困惑,记住这一段就好了⬇️
“我希望你活得更精彩”的心愿,早已不再有“当我爱你时”的限定条件,我只是不爱你了,并不意味着你对我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