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闪过灿烂花火,和你不再为爱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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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钟。
纪书宇敲了两次门却还是没有回应,楼道里空洞无声,只有感应灯苟延残喘地明灭。
他颓然地坐在台阶上,过了一会儿灯光彻底熄灭,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他拿出手机给祁落打了电话,却是无人接听。
好像突然变成无家可归一样,腿还有些痛,纪书宇倚着栏杆心乱如麻,想坐在这里等祁落回家,又怕他在别的地方陷入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正站起来准备去找祁落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在空旷寂静的楼梯间格外清晰。
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一层楼的亮起来,纪书宇恍惚间有一种下面这个风尘仆仆归来的人正在打破黑暗,一点点把光明引过来的错觉。
他看到祁落手里拎着重重的东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身体散发着阵阵寒气,像是一个刚做好的奶油冰淇淋。
“祁落。”纪书宇小声喊。
好似深海里的寒暖流在此交汇。
祁落抬起头看到他,不敢相信似地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里?”
好像无数的岁月在两个人之间如同飓风海啸一样飞快地过去,昏暗楼梯间漫长的对视,灯光熄灭的一瞬,突然降临的黑暗,祁落被用力向前拉扯过去,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震耳欲聋的心跳敲在耳边,像是要穿透身体。
他听到纪书宇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祁落,对不起。”
从寒冷骤然进到温暖,祁落有片刻的愣神,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搭上了纪书宇的胳膊,他小声说,“放开我。”
像是被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攫紧心脏,纪书宇浑身一震,却没有动,直到过了半晌,祁落的声音再次从怀抱里传出来,“你放开我。”
纪书宇后退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祁落的眼神清澈如湖泊,却始终没有看他,冬夜里天寒地冻,祁落到底是心软了,轻声问:“你要进来吗?”
钥匙拧开门,冷清的客厅,很多东西好久没有移动过位置,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祁落每天在这个家里的生活轨迹简单到可以连成直线,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玄关的柜子上。纪书宇这才看清,是一件玩偶的衣服,橙黄色的,还有长长的尾巴。
他拎起来看了看,很多地方已经脏了,黑色的泥土粘在上面,结成了丑陋的硬块。
“这是你穿的吗?”
祁落难堪地把衣服拿过手里,“打工的时候要穿。”
纪书宇的瞳孔和心脏都猛地一缩紧,胸腔里像是被灌满了水银,“你去打什么工……”
祁落抬起眼睛看向他,又窘迫地低头,耳根晕开一点红色,声音很轻地吐出三个字,“发传单。”
他不等纪书宇说话就拿着衣服走进了卫生间,熟练地拿起地上的盆接了水,倒了半瓶盖洗衣液,把玩偶服泡在了水里。
纪书宇脚步发颤地跟过来,看到祁落蹲在地上的背影,肩胛骨从瘦弱的脊背突显出来,弓下腰时像营养不良的童工,他心疼到像是汩汩流血的地方被撒了一把盐,快要透不过气。
祁落站起来看向他,神情依旧紧张,纪书宇说不出话,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在受刑。
祁落看他紧盯着自己,只好没话找话地解释,“要多泡一会儿,”他说,“今天摔倒了几次……所以弄得有些脏,”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抿了一下嘴唇,“等吃过饭再洗吧。”
“……你还没有吃饭吗?”
祁落摇摇头。
纪书宇的每一个呼吸都用尽了全部力气,“我去,我去给你做饭,”他说,“你回房间休息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他的整个神情和声音都太过恳切,祁落看了他一眼,终究是没有拒绝。
已经快十点钟。
纪书宇打开冰箱,寒气扑到脸上,他的视线一层一层滑过去,发现里面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预制菜。从市场批发过来的,包装上连商标都不齐全的廉价品。
明明就算是几颗青菜祁落也会做得很好吃,明明他做什么都会很好吃。
他哪里有时间做饭呢。
他的一整天被不同的人分割出去,已经挤不出时间留给自己。
纪书宇翻箱倒柜,找出几颗鸡蛋和两个西红柿。
他抬起手臂,用力擦掉脸上不知道是寒气凝在脸上的水雾还是眼泪,转身走进了厨房里。
菜刀把西红柿切成块,汁水飞溅,像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
房间没有开灯,一片漆黑,祁落静静站了好久才每个感官都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他像是有些缺氧,靠在墙边不断向下滑去,最后坐在了地板上。
纪书宇到来的那一刻,痛苦也毫无征兆地光临,无比熟稔地穿过他一整个身体。
其实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从那段失败的,能勉强称之为感情的东西里走出来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把他拽回漩涡里。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从漩涡爬出去。
昏黄的灯光下,饭桌上只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碗米饭,他们面对面坐着。
祁落夹了一口又放下筷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纪书宇连忙邀功,“这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冰箱里的预制菜。”
“嗯,我知道,”祁落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那些比你做的好吃。”
纪书宇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他看着祁落安静吃饭的样子,心里终于有了点温度。从进来之后,他被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打得措手不及,这时才记起来要做的事。
“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祁落,对不起,”纪书宇语气急切,“都是我不好。”
祁落的神情有些茫然,过了很久才像灵魂回到身体似的,“啊”了一声,他垂下眼睫小口地吃着米饭,“没关系。”
纪书宇猛地激动地抬起头,“你原谅我了?”
祁落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仿佛他们在说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纪书宇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吗?”
这句话问出来,像是在平静的地面引爆一颗炸弹。
好像只过去几天的时间而已。
一开始,祁落没办法控制思念,断断续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想要回到他身边,失眠的时候心脏疼到想要用拳头捶上去。
不知道吃什么药,在超市买了便宜的彩色糖果大把地吃进肚子里,想要一点多巴胺,想能不能别这么伤心。
后来祁落慢慢说服自己放弃,像是从身体里拔起一片血管那样尖锐的疼痛,周而复始,反复不知道多少次。好不容易,他才终于能有一些来之不易的平静。
结果这个人又跑回来,说“重新开始”,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让他怎么听得下去。
“我没觉得你做错了,也说不上是原谅你,”祁落的声音有气无力,渐渐低到快要听不清,“我不想再……”
疲倦的身体慢慢向下沉。
他看着碗里的米饭,慢慢视线模糊到只能看到一片白色,像是一整片还没有被踩过的干净的雪地。
不断回响在胸腔里,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我觉得好辛苦。”
祁落小声说,“每一天,每件事都好辛苦,”他顿了顿,喉咙干涩,“喜欢你也是。”
每个字都像是黑暗里刺过来的匕首,纪书宇好似在亡羊补牢,这时候才迟迟地说出一句,“……不会再辛苦了,我也喜欢你。”
“可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
祁落往后退,椅子在地板划开一道细微的声响。
“你不是这样想的,”纪书宇有些着急,“你在说反话,”他恨不得把整个心脏挖出来放在桌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祁落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也没有相信我啊!”
委屈又酸涩的感觉,像是整个胸腔都浸泡在柠檬水里,漫到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吸气和呼气,都听得见骨骼被酸水腐蚀的声音。
还有一点点愤怒,他尽力忽视的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愤怒是最奢侈也最让他恐惧的东西。每一次他想要声嘶力竭控诉什么的时候,都只会被更残忍地打回原形。
他一直在承担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十五岁第一次爬上窗台,听到妈妈跌倒的声音又折返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在身后藏起不断颤抖的手臂。
从那天开始,祁落没有放弃过自杀。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想从那个窗台下来,他还是坐在黑暗的风里。
“我错了,祁落,”纪书宇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我不会再怀疑你,任何时候都不会了,”他声音颤抖,“不会再辛苦了,我爱你,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和你分开了,永远,”他又问,“祁落,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接着是突然剧烈的呼吸,和崩溃的哭泣。
两个人之间像是隔着冬天厚重的大雪和寒冷的雾气,纪书宇越过桌子,用力抱紧了祁落,像是要把他包裹进血肉里。
哪怕灰烬里只剩下一点点火星,他也想重新燃起。
纪书宇甚至期待此时发生一场地震,让不断坍塌的石块全都砸在他的后背,让祁落能躲进自己怀里,这样他就会知道“我爱你”。
祁落说不出话,在暴力的性交里被虐待还能咬牙忍住,现在被道歉被理解,他反而觉得心脏疼得快要受不了。
“不要再去,不要再去打工了,祁落,一起上学好不好?都交给我,我去找学校,我们一起去一个新的学校,”纪书宇不断安抚着他发抖的脊背,“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保证,谁都不会。”
“放开我。”祁落咬着牙说。
纪书宇反而抱得更紧。
怀抱里僵硬的身体不断抗拒地挣扎,不断颤抖,直到很久以后才终于像是投降认输,慢慢安静下来。
“祁落?”纪书宇小声叫他。
过了一会儿怀里才传出一声闷闷的“嗯”,和短促的叹息。
源源不断的泪水涌出身体,和体力一起流失的还有想要抵抗的心情,在说不清楚的某一个瞬间,他又重新决定容纳生活的全部可能性。
……
夜深人静。
莹白的月光洒在床上,两个人盖在同一张被子底下,后来慢慢抱到了一起。
祁落在做爱的时候总是哭。
疼的时候会哭,快感太激烈的时候会哭。哭声都是压抑的,咬住手背或者咬紧牙齿,像是藏起身体的残疾那样,用力地滑动喉咙,把眼泪都吞咽回去。
这次祁落也在哭,却像是发泄,整张脸埋进纪书宇的胸膛里,像是要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干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祁落在哽咽的间隙里抬起眼睛,额头倚在纪书宇的肩窝,他的声音在混乱的呼吸里断断续续,“纪书宇,我不是婊子……我只和你做过。”
“你不是,”纪书宇心里一痛,他低下头,用力亲吻祁落的嘴唇,“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说你。”
窗外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好似写不出信的白纸,被撕成碎片。
漆黑夜晚,老旧的小区,窗外是寒冷的风,积雪融化成潮湿的水雾,偶尔有野狗狂奔乱吠的声音,撞翻了什么砸在地面,被惊动的野猫发出一阵尖利的叫声,好像已经竖起全身的毛发。
昏暗的灯晕打在窗玻璃,房间里是破碎的哭泣,低低的喘息和呻吟,狭窄的床,上下交叠的热汗涔涔的身体,嘎吱作响的床板如船一般不断摇曳。
世界末日一样绝望的气息,却也能沉浸于感情和肉体欢愉的性欲。
他们彼此用力抱紧,像是诺亚方舟里最后一对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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