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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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漫长的一夜啊。
我的夫君刚刚和我的父亲商定,要给阿桐送去一个空食盒。
他们说,以阿桐的聪慧,一定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望着他们,无言以对。如果说之前他们是衣冠禽兽的话,那么现在,连那层遮羞布都扯下来了。他们已经不再是人,连禽兽都算不上。试问世间有哪种东西会活生生地饿死自己的孩子呢?
如果非要这样,那么为何当初要生?
当初的宠爱难道毫无意义吗?
就像我们之间的爱情,那些浓情蜜意究竟代表了什么?
我扪心自问,却回答不出。我只知道,是我错了,周燕霖根本不是我以为的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很多年前,你杀了你的第一个孩子,现在还要再杀第二个?”我平静地说。
父亲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显然并不了解那段历史。我对他说:“您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我现在给您讲一讲吧。”
周燕霖面容扭曲:“你想说什么,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你以为你知道了全部,可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
“那不如你来说说真相。”我看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点内疚来,可失望地发现,那双黑如深渊的眸子里只有冰冷漠然。
我转过身,凝视父亲:“燕霖一直不让我说这件事,他说这是家丑,以前我也这样想。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重要的事了。也许您听完,会对这个与您一同在朝中共事多年的同僚多一分了解。”
“你敢!”周燕霖气急败坏,几乎跳起来。
我笑了:“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敢?”
***
吴净微和周燕霖结婚时只有十七岁,算是早婚。他长相很一般,身材瘦小,皮肤暗黄,不像书香门第的公子,反倒像个乡下佃农的儿子。
吴家并不是高门大户,祖上做过的最大官职是钦天监的监正,但那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和本朝的钦天监吴监正能搭上关系的只有族谱上拐了八道弯的线条。按说这样一户人家本不该成为周家的联姻对象,但事实上,这门亲事早就定下,是娃娃亲。
事情起因还要从周燕霖小时候见喜说起。那时他八岁,病得很厉害,眼瞅着要没命了,他的嗣父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种古法。他请算命先生按照周燕霖的生辰八字卜算了一位命硬的孩子和他成亲冲喜,并在一众符合条件的孩子中选择了吴净微,这是他们能找到的门第最高、家世最好的孩子。
当时,吴净微只有五岁,他的父亲是尚京郊外一处学馆的讲授先生,精通算学,在当地有点小名气。吴家一听说周家要借自己的孩子去冲喜,十分不愿,认为虽然只是仪式上的结婚,但赔上了名誉,以后不好婚配。周家救子心切,当场白纸黑字定下娃娃亲,承诺以后非吴氏不娶,并且拿出三千两纹银作为聘礼,宣称将来真正婚配前另有高额彩礼。
吴家禁不住金钱诱惑,同意了周家的请求。
仪式当天,五岁的吴净微被花轿抬进周府,和一张写有周燕霖生辰八字的红纸拜了天地。那时的他懵懂无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乖巧地跟随指引做完全套仪式,又被抬回自己家中,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全然不知这就是他悲剧一生的起点。
说来也奇怪,周燕霖的病在冲喜之后果真有了起色,高烧退了,身上的痘疮消了,甚至看不出疤,看诊的大夫直呼奇迹。
周家嗣君认为这是吴净微的功劳,更加喜爱这个孩子,三天两头就请吴家嗣君过去聊天。
然而,与大人们的热情相比,周燕霖对吴净微的态度可谓冷若冰霜。他不喜欢这个相貌平平、皮肤粗糙、带着京郊口音的乡下孩子。他喜欢的是尚京城内会用鹅梨香薰衣服、走起路来环佩叮咚、吟诗舞剑样样精通的显贵公子。尽管吴净微的学识也很好,能清谈,会琴棋书画,可架不住那张脸太普通,太平淡,让人看了生不出半分亲切。
起初,吴净微并不在意周燕霖的态度,只喜欢在周家花园里玩耍,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感受到周燕霖的冷漠,于是每次到周府做客就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
这种痛苦一直持续到他和周燕霖结婚之后。
周燕霖是孝子,为了让嗣父临终时走得安心,郑重承诺会娶吴净微。他确实做到这点了,而且无论是态度还是礼节,都很到位,吴家包括吴净微在内所有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也仅仅是娶了,然后便如同一个物件,摆在多宝阁上,连灰都懒得掸。
所幸,尽管吴净微不被周燕霖喜爱,却受到了周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尊敬。他为人善良和蔼,处事既公正又知变通,把周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周大人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甚至敲打过周燕霖,让他好生对待自己的嗣君。
几年后,吴净微承孕,周燕霖的态度变得好些了,温声软语,倍加呵护。临近产期的某一天晚上,吴净微突然胎动,第二天傍晚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以上就是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让圆儿从二十多个仆从嘴里一点点抠出来后,拼凑出来的吴净微的故事。
不得不承认,吴净微的人生真是悲惨,最开心的日子可能就是承孕后被爱护的时光,那根通体碧润的素头玉簪就是那个时候周燕霖送他的礼物。
不过,唏嘘之余,我又觉得有些奇怪,吴净微从胎动到亡故经历一天一夜,这期间吴家人竟无一人前来看望,这很不正常。
更令人生疑的是,这个故事中有一个人似乎被刻意隐瞒,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如果吴净微真的如传说般管家细致入微,就一定会和周燕禾有所交集。哪怕周燕禾因为精神有异而被迫深居简出,他们两个也一定会见过面,说过话。可偏偏这一部分,没有任何人提及。
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不敢说?
结合周燕霖曾说过的话,我怀疑周燕禾和吴净微之间或许发生过什么。
我决定去拜访周燕禾,看看从他嘴里能知道些什么。
开春时,我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一天,周大人陪同皇帝去围猎,周燕霖则约了几个朋友在茶楼谈事情,家中就我一个。我把仆从打发走,只留下圆儿跟随,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那所废园。
这一次,我发现院子外墙上挂着个残破的木牌,写着“芜园”两字。看着眼前破败荒芜的院子,再品味这题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我忽然又不想进去了,不知见了面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该以何面目见他。虽然他不计较我的所作所为,但我始终觉得愧对于他。尤其是在除夕宴会之前,那和煦的微笑看似原谅,实则带来的是无声的批判,让我更加愧疚。
我在院门口踌躇不前,最终决定离开。就在这时,房门从里面打开,周燕禾走出来。
他站在台阶上,明媚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居高临下看着我,好像一个王者。他长发及腰,用丝带绑着,身穿褐色长衫,春风吹拂,卷动长衫下摆,露出光洁的小腿——我才意识到,他下身什么都没穿,连鞋都没有。
这装扮太过随意,我连忙别过脸去:“我就是想过来问问,你还短缺什么,若需要采买,就列个单子给我。”
他发出一声轻笑:“我什么都不缺,只缺你。”
圆儿啊了一声,我这才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沉下脸:“二弟这是什么意思,请你自重。”
他赤脚走下台阶,毫不在意那些细碎的石子会把脚磨破,站到我面前,说道:“说个玩笑罢了,别当真。”接着,上下看了看,好像我是市场上待售的马,被人一边看牙口一边评判毛色如何。“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
我被他疏离怪异的态度弄糊涂了,明明我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何来第一次之说?
他围着我转了一圈,说道:“周燕霖真是好运,能让佟四公子倒贴,手段高超啊。”
我被这番阴阳怪气激怒了,说道:“周燕禾,你对我有意见,我理解。但请不要把怨气发泄到你兄长身上,这件事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而且,无论如何,周燕霖是你兄长,请你放尊重些。”
“别这么义愤填膺,他可不是我兄长。”周燕禾伸出手指在我胸口一戳,“我也不是周燕禾那窝囊废!”
我和圆儿互相看看,皆不知到底何意。圆儿将我护在后面,目光警惕:“那你到底是谁?”
“跟你说不着!”周燕禾面色骤变,一个耳光打下去,圆儿当即摔倒。我扑过去想去扶他,却被周燕禾一把抓住手腕,拉到他身前。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你太放肆了!”
周燕禾看着身材瘦弱,可爆发力惊人,我被他钳制住,一时竟挣脱不开。他眼中闪烁残忍的恶意,美丽的面庞尽显邪性,开口道:“我还有更放肆的要送给佟四公子……”说罢,吻上我的唇。
他的嘴唇很凉,好像正月间的雪,冷得刺骨。同时也很甜,像腊月中绽放的梅花,携一缕芬芳,香甜得有些腻人。
我呜呜叫着,拼命挣扎,从心底反上来无穷无尽的恶心。
这时,圆儿终于爬起来,强行将我们分开。我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后狠狠抽过去,打歪周燕禾的脸。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我揪住他的衣领又打过一拳,接着第二拳,第三拳……他叫了两声,倒在地上,护住头,喊道:“别打了……”我一心要为刚才的奇耻大辱报仇,抬腿踢过去,也不管落到哪儿,一连踢了数下,直到那凄厉的惨叫充满哭腔才停下来。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关节处泛红,有些地方甚至擦破表皮。而周燕禾则脸颊红肿,嘴唇流血,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身体一颤一颤的。
“别以为你是燕霖的弟弟,我就会让着你,也别以为我嫁到周府就好拿捏。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佟若闲是谁,可着整个尚京都没人敢欺负我,就凭你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喘了口气,继续道,“我这是看在你哥的面上才饶了你,要是以前,定把你这不老实的东西手脚筋全挑了!”
我不愿再看到他,转身就走,临出门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对不起……”那语气饱含痛苦与无奈,我不禁回过头,只见周燕禾半撑着身子,坐在地上,说道,“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阿蛮一定做了很出格的事儿才让您如此气愤,我代他向您道歉。”
很难描述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如果现场有面镜子,我一定会看到一个惊讶呆滞的人站在院子中,嘴巴大张,形成一个空洞的圆。
一丛丛寒意涌上来,明明是温暖的三月天,十指却泛凉。
此时,周燕禾已经站起身,表情再度变换。他朝地上啐口吐沫,动作粗鲁,眼神恶毒:“佟四公子好生厉害啊,打得我毫无招架之力,就是不知床上功夫是不是也同样让人招架不住呢。”
接着,神色一晃,双眼片刻失神又重新聚焦,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让您受惊了,阿蛮今天有些淘气……”
在那一刻,恐惧达到顶点。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骇人一幕,拉起圆儿狂奔出去,身后是肆意又疯狂地大笑。
我不敢回头去看,亦不敢去想那笑声究竟是谁发出来的,只知道如果看上一眼,我们就会被吸进那可怕的芜园,禁锢在恶魔的掌心,再也出不来。
我们一路跑回花园,从地狱返回人间,在看见一些仆从后,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因为害怕被人看见这副气喘吁吁、慌里慌张的样子,我和圆儿躲到假山下一处背阴的地方,各自整理一番,待心情完全平复,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后,才又重新出现在人前。
回到梧桐苑,我本想好好想一想刚才发生的事,岂料周燕霖已经回来,就坐在桌旁看书。
“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他放下书,语气严肃,好像在审问犯人。
“我去找二弟了。”我走过去坐下,看着他的眼睛,“现在开春了,天暖和起来,我给父亲、你、我都裁了几件春衫。今儿个突然想起来也该给二弟做一些才是,就去找他,商量剪裁的事。”
他哦了一声,面色缓和:“那他怎么说?”
“他没开门,说不需要,我就回来了。”
他倒了杯水,递给我,说道:“以后不用去他那里了,若缺什么,管家会去办。”掏出个锦盒,里面是一支金钗,钗头做成花朵形状,上面停落一只蝴蝶。
“真好看!送我的?”我笑了,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
“喜欢吗?”
“喜欢,谢谢!”
他给我戴在头上,眼中充满爱意:“你我之间还用言谢?”
我抚摸金钗,心下欢喜。同时,思绪又跳脱到周燕禾身上。我几次见他,那头乌黑的长发不是披散着就是用根朴素的木簪子别着,装扮还不及我身边的圆儿体面。
我喝下一口水,试探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二弟,你们兄弟之间有矛盾吗?”
他叹气,手里把玩空锦盒:“矛盾是谈不上的,但你有所不知,他其实不是我亲弟,甚至都不是周家人。”
这真是个新闻,我摇摇头,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示意他讲下去。
“这件事牵扯到父亲,我们一直没声张过,但你现在也是周家人,我觉得理应让你知道。”他陷入沉思,片刻后,说道:“周燕禾是父亲的外宅与他人所生的私生子。”
我在心里默默将语句拆分开,堪堪弄明白意思。
只听他继续道:“父亲年轻时,曾迷恋过一位姓吕的说书艺人,把他养在外宅。这位吕氏嗓音动听、姿容美丽,拥有众多追求者,他跟了父亲之后,又渐渐和一位商人搞上,还弄大了肚子。那商人自知闯祸,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吕氏独自面对窘境。后来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要赶走吕氏,但吕氏那时已濒临生产,苦苦哀求之下父亲便让他分娩后再行离去。未料吕氏顺利产子后竟直接跑了,留下孩子嗷嗷待哺。父亲不忍孩子成为孤儿,就将他抱回交给嗣父抚养。刚巧嗣父那时大病一场,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父亲便说那孩子是嗣父在休养期间所生,并取名燕禾。”
我消化掉所有信息,心想,怪不得周燕禾看着气质古怪,与周家人格格不入。可这就是周燕霖憎恶他的原因吗,我觉得未必,既然入了周家的族谱,那就是被当作周家一分子看待,况且他们兄弟朝夕相处,就算没感情也能培养出感情来。所以,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直觉告诉我,肯定与吴净微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么周燕霖殴打周燕禾的行为以及那句饱含恨意的话,就能说得过去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府中所有人都避免把吴净微和周燕禾放在一起谈论的原因。
这当真是一桩丑闻,以至于哪怕只是在周府干活的奴仆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
至此,我再也没有兴趣知道关于周燕禾的事,他那卑贱的出身、道德败坏的行为以及诡异的疯病只会让我反感。
我也不再纠结他对我做过的无礼之事,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罢了,至于那个莫名其妙的阿蛮,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让他烂在周燕禾的身体里吧。
待到四月时,我彻底把这件事忘在脑后,全身心因为另一件事而喜悦兴奋。
我有孕了。因为距离我上次服用嗣药已过了三个月,料想应该是正月里怀上的。
周燕霖很高兴,开心得手舞足蹈,彼时他已按照周大人的安排,进入都察院。由于他年纪尚轻,毫无经验,平日只整理卷宗,誊抄些摘录,有事便去,无事便得清闲。
我常跟他开玩笑,以他的学问可以走科举之路,博个真正的功名,然后领一份实差,下放到地方历练几年,再回京后就能步步高升。
他却说,科举是给贫寒人家准备的,他们入仕无门,只能靠自己去拼搏。如果像他这样的人也考功名,一旦考中,占了名额,实际上就是抢了别人的机会,断了别人的生路。
对此,我深以为然,那些人怎么比得过我们。
不过,周燕霖并不在乎是闲职还是实差,尤其是在我承孕之后,他无不庆幸地说:“得亏是个闲职,否则岂能点个卯就溜回家。”
五月中旬,我已显怀,饭量明显增多,每顿能吃两碗饭,脸不可避免地圆起来。
我向周燕霖抱怨自己快成了猪,周燕霖则捏我的脸蛋,说道:“那敢情好,我最喜欢吃红烧肉。”又摸着我的肚皮,说道,“而且要吃这里,肥瘦兼有,文火慢炖,再添上些酱油醋,出锅撒一把香菜,别提多香。”
不正经的东西,我在心里笑骂。
知道我有孕后,嗣父来看过我几次,每一次都带来好多补品,一边催我多吃些,一边说一定要多活动,控制体重,否则孩子长得太大不好生产。
除此之外,他还关起房门,偷偷问我床笫之事,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诫我一定要忍住,不要偷欢,否则孩子很容易流掉。后来,周燕霖告诉我,这些话也对他说了一遍,弄得他十分尴尬。
至于周燕禾,我没再听到他的消息。
七月的某个晚上,暑热难耐,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到院子里散步赏月。周燕霖已经跟我分房睡了,他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不欲惊动任何人,点着灯笼在府里乱逛,不知不觉来到僈园。
不大的院子还是那般孤寂,我挑灯往里看了看,不知是何种心态作祟,竟走了进去。
我像是探宝似的,把灯笼举到眼前,再次趴在窗户上往里瞧。
屋子还是那般整洁,只是在正中空地上多出一个火盆,里面似乎满是灰烬。
有人在里面烧了什么。
火盆外面,散落一些圆形的东西,我眯眼仔细瞧,半晌才明白过来,那些是祭奠用的纸钱。而火盆是干什么用的,不言而喻。
第二天一早,我招来管家,有意无意问起中秋节的事,按照周府的传统,中秋节前有一次全府清扫。我问他僈园如何做,他却道,僈园不在其中。
我问为什么。
他道,僈园的钥匙丢了。
“那就一直无人打扫?”
管家道:“自从上锁就没人进去过。”
“那里面为何……”我心思一动,没再说下去,挥手让他下去了。
之后,我让圆儿帮我留意僈园的情况。
九月十九日晚上,在吃了两碗鸡蛋面后,我忽觉肚子抽痛,下身一片凉。
胎动了。
接生大夫赶到时,我已经疼得七荤八素嗷嗷直叫。接生大夫姓楚,在京城颇有名气,经验丰富,一进门就直接扒了我的裤子,用手探到后面去摸,抽出手后瞥了我一眼,然后急匆匆走出去。
在阵痛的空当,我让圆儿将窗户打开条缝,听外面的谈话。
楚大夫说:“嗣道开得不好,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句话就像剂麻药,瞬间,肚子不疼了,我几乎吓傻。
我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他会问周燕霖要保大还是保小,我的命全系在门外之人的一念之间。
所幸,周燕霖道:“无论如何,请务必保证大人安全,必要时可以不用考虑孩子。”
我的心落下来,但依然让圆儿赶紧去佟家,请嗣父过来。我相信,如果吴净微生产时他的嗣父就守在床边,他也许能活命。
后面顺利许多,有嗣父在身边安慰鼓励,似乎一切都没那么困难了。
第二日,九月二十日接近晌午,于声嘶力竭中,我诞下一子。
当大夫将孩子抱给我看时,那尖尖的脑袋,红彤彤的皮肤,皱巴巴的小脸和细长紧闭的眼睛让我几近昏厥,实在不敢相信我能生出这么丑的东西。
“天啊,太丑了,快拿开吧。”我说道。
嗣父接过孩子,仔细看了看,笑道:“哪里丑,分明是个美人坯子,像你一样。”
我强忍睡意,又看了一眼,那肉乎乎的小身子就像个煮熟的大红虾米,看不出有哪一点能跟美丽沾边。
周燕霖进到屋来,看着孩子,眉开眼笑:“我们小阿佟眼睛细长,将来长大一定是个明眸善睐的美人。”
“小阿佟?”我笑问,“是你起的名字吗?”
他将孩子交给圆儿带下去照顾,在我额上亲吻,柔声道:“对,已经想好了,就叫周桐,梧桐的桐,要让他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更要让他知道,他是我们生命的延续。”
我很感动,但感动之余,又觉得这个“桐”字取得有些草率。自古,梧桐便带有伤感离别之意,所谓“零落桐叶雨,萧条槿花风。”又言“凭觞静忆去年秋,桐落故溪头。”,皆是令人悲伤忧愁的词句,当真不吉利。
不过,周燕霖却不这么看。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他吟道,“古人常把梧桐比作君子,性情高洁,岂是不吉利的?”顿了顿,又道,“俗话说,凤栖于梧,以前人们可是把梧桐看作是和祥瑞一起出现的神树,写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诗句。咱们的孩子取名桐字,以后定能一鸣惊人。”
我被说服了,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如凤凰一般尊贵呢,只是我完全没料到,很久以后,我的阿桐当真飞上枝头一鸣惊人,做下了云华历史上从未有人做过的事。
——虽然耸人听闻,但的确惊天动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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