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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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还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场匪夷所思的凶杀案。
苏槐听了会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扯着苏黎走远些,打开手机和奶奶聊天。
“老大,回来吃午饭吗?”
奶奶发语音问。
苏槐给她回了一句:“学校旁边出事了,我和阿黎在看。”
奶奶回道:“少看热闹,早点回。”
苏槐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他想问奶奶对老陈知道多少,但又觉得她老人家估计也记不太清了。
置顶叮叮地响。
这是世界上另一种恐怖故事,苏槐看见导师在他神游天外的时候给自己打了四个未接来电。
苏槐:“……”
苏槐颤巍巍地点击屏幕,拨了回去。
导师幽幽道:“好孩子,难为你远游在外,心里还记得为师。”
苏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不起。”
导师叹息一声:“罢了,为师不怪你,平身吧。”
接着导师告诉他自己临时有个学术会议要参加,有些数据要导。
导师对他予以重任、画以大饼:“会议通知说要带得意门生去,也就阿槐你靠谱,我决定带你去,你行程能空出来吗,提前点过来帮我弄下数据。事成之后,给你补假。”
苏槐为难地看了看眼下,含糊道:“老师,我这边不太方……”
导师突然嗯嗯啊啊了几句:“嗯?什么?哦哦,你在外面啊?听不见你声音。那你今晚之前给我答复哈,想清楚了。挂了。”
苏槐说:“……好的老师。”
磊叔朝他这边走过来,说:“打算回去了?”
苏槐说:“家里喊吃饭了。”
被导师这么一搅和,看热闹的心情也没了,差点忘记自己还是一个要做学术的大牛马,居然还真当自己是来乡村度假的了。苏槐鼻头一阵地酸涩。
磊叔还在后怕,事发地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处野水塘。他在学校当了快三十年的保安,说对这个学校和学校里的孩子没点责任心也是假的。
“路上你俩注意点,紧着有警察的片儿走啊。现在也没说到底是个啥情况,我心里总是毛毛的,唉,虽然他平时也不咋和人说话,到底是个大活人, 就这么没了,真是瘆人哪。”
苏槐附和道:“是挺吓人。”
磊叔唉声叹气:“干几年我也干脆退休了,我到时找我儿子媳妇他们住城里去。这野水塘实在是邪门。他们今天是只捞出来一个人。我保证他们如果再捞,里头还有!不止这片,怕是哪片里都有。你说怎么能是淹死的,那么浅的水!唉……自打镇鬼的方法失传后,不安宁是越来越多了……能走早走吧!”
苏槐说:“要我说,还是警察厉害,一眼能看出不对劲,知道水塘里还有东西。”
磊叔左顾右看,确认没人凑过来偷听,才小声和苏槐说道:“哪有那么简单!我都怀疑是我自己眼花,毕竟我是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人。老陈当时半边身体泡在水里,一只手在水里,一只手掰着岸边的土堆,两只腿扭在一处,肯定是花了大力气挣动过。警察同志也不是白干的,到现场一瞧,这死状八成是有问题啊!就把老陈往岸边搬,一搬,就看见老陈的衣角上勾着几根水草。越扯越长,拽又拽不掉。村民见了就连声说是撞鬼了,是水里有东西要老陈替命。那胆子最大的片儿警干脆就顺着那几根水草一路摸下去,摸到个沉在塘底的尸体……哎哟,不和你说了,吓死人了。”
回家吃完饭后,几个民警在敲家里的门,苏槐走下来。他们在问关于老陈的事情。
奶奶果然说:“我记不清了。老大,你记得吗?”
苏槐于是实话实说:“好几年前了吧?他家里条件不太好,偶尔会来我们家里修电器,我们家给他开的费用也比外面高一点。其他没什么交集。”
民警问:“那你记忆里他为人怎么样,平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苏槐摇头表示不清楚,“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民警回答道:“还不能确定。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他身上有拖拽的痕迹,但会是什么东西在拽他呢,难道还能是那个水里比他死得还早几年的人吗?”
民警的原意可能只是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但苏槐听完更害怕了。
鉴定的结果还要一周左右,排查下来老陈的人际关系实在单调得可怜,现场越看越诡异,线索还一断再断,凶手抓不到,人心惶惶,夜里家家都门户紧锁,一时间只有四处的猫在阴着嗓子叫着。
听人背地里说,朱翠水去了趟警局回来就疯癫得很,偶尔会突然出门去大哭。
这辈子错跟了两个短命男人,消耗了她花一样的年华。
苏槐只是担心奶奶。学术会议能参加当然还是参加最好,对以后申请研究生那些都有点用。可是他走之后奶奶怎么办呢?
他折返回房间里去,打算找苏黎好好谈谈。
苏黎坐在他的床头,脚尖一点一点地在晃悠。窗台大敞,那面恶鬼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起来的,也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轻轻地招摇着。苏黎在凝望恶鬼幡,宁静得像是一副画。
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声,苏黎收回视线,看向他。
恶鬼幡随之停摆,仿佛凝固。
“老陈的事情……奶奶不会有影响吧?”
苏槐直截了当说。
苏黎看他。他的目光瞧起来不太对劲,苏槐心中警铃大作,一回头按住门把手,“等下,不对,你又想干什么?”
苏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要他来坐。
苏槐头顶冒烟,没想到恶鬼在这样的氛围里居然还能想到那档子事,一瞬间又臊又气。“我是认真的。”
苏黎说:“我也是。”
苏槐:“……”
他恼怒道:“我和你表白,更不是为了方便你以后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
“你表白之前的我也可以。”
苏黎淡淡道。
苏槐被说倒了。他认命地坐在了恶鬼的大腿上。
苏黎却只是抱着他,漫不经心地捏了捏他的腰:“她会没事。”
苏黎说的是奶奶。
“哦。”
苏槐算是摸清了,苏黎是这里的恶鬼头头。他都这么发话了,苏槐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打开手机给导师发消息,一边试探地又问了一句:“今天那个人,呃,也是水鬼吗?你是不是认识啊?是他害死的老陈吗?”
苏黎说:“不算认识,但我想起了一些别的。”
“什么?”
苏槐头也不抬地在给导师打字,导师正在口若悬河地跟他介绍该学术会议的餐点有多好吃,饮料有多好喝。导师还表示要给他介绍自己师兄门下的小师妹。苏槐连连拒绝。
导师说:阿槐啊,年纪轻轻的,不要这么没有活力。
苏槐知道再和导师接茬他就要开始输出废话了。于是发了几个老土的爱心表情包就把聊天框退了出来。
苏黎轻轻地晃动着苏槐。苏槐整个人窝进他冰凉的怀抱里。
最开始他还会感到羞辱,现在却只觉得舒服。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苏黎说:“想到了我死的那天。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会死。”
苏槐猛地回过头去。
苏黎面色很平淡,似乎说出口的只是“今天天气真好”或是诸如此类的话题。
苏槐胸口发慌,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
“那天我考完了,拿到手机,但我很不高兴……”
苏黎慢吞吞地说了下去。
“我看见她发朋友圈,她的大学和你很近,和你合照,你们笑得很开心。评论区里的人都在说,你们要在一起了。”
苏槐记起他说的是那个被大家误以为喜欢他的宣传委员。
“当时我坐在水边,盯着手机想找你问问又不敢。忘记了你们叮嘱过我,我的体质要离水远一点。”
苏黎的手逐渐往下。苏槐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几次张嘴想要苏黎别说了。
可是张开嘴却发出不了任何声音。
“然后他出现在我的背后。”
苏黎说:“——伸出手,把我推进了水里。”
老陈的儿子死了很多年了,是因为贪玩被淹死在野水塘里的。被发现的时候浑身都是水草,缠得严严实实,怎么也捞不出来。
来了几波人,捞了几次无功而返后,就没有人再愿意尝试了。老陈的儿子于是一直孤零零地沉在塘底。
老陈想看他的时候,就只能在那片野水塘旁边坐一坐。
旁人都跟老陈说不可能是真的淹死,因为附近的野水塘都不深,他儿子不是不懂水,怎么可能被那样的水塘淹死?一定是水里有脏东西,把他儿子的命给索走了。
老陈活得苦,但他只能受着,这都是命。幸好他年轻时候留下了种,幸好他还有那么一个儿子。儿子意外死了之后,老陈很长时间里都一蹶不振。他找到朱寡妇,努力耕耘,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
他年纪大了,已经生不出第二个儿子。
生活的盼头尽数失去,老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直到有一天,他梦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湿淋淋的,一身泥泞,惨白的面颊上流着淤泥一样的泪。他说,野水塘里好冷,他被泡得没有人形,在淤泥里打洞的鱼,吃掉了他的脚趾。
老陈老泪纵横,都怪他当时赶着想去苏家家里接电线,放儿子一个人出了门。
儿子却抓住他,低低地说:
爸,我不甘心这么年轻就死,我不甘心,为什么偏偏是我?爸,让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替我去死,我就能借那个人的身体活过来。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就这么死。爸你救救我吧。
救救我吧。
惊雷把老陈从梦中唤醒。
他照旧提上工具包去老主顾的家里。苏家是可怜他没有活儿干才留他的,还管饭管住,他当然愿意。甚至为了能一直去,他会故意把一些完好的电器弄坏,方便下次再来。他做得很隐蔽,面上看着又很老实。没有人知道。
“你来了,要喝点水吗?”
老陈抬起头,那户人家的小儿子生得是真好啊,俊秀又英气,一看就是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了。年纪也不大吧?看起来还在读书呢。
老陈那双浑浊得泛黄的眼珠里,陡然地闪过一丝光。
可惜那孩子不怎么往水边去,老陈儿子死掉的那处野水塘明明离他们上学的地方那么近,他却一次都没去过,更不贪玩,每次放学踩着单车就回家了。
老陈忍不住偷东西。是,有一次他是偷走了那户人家的一件衣服。那上面画的是什么老陈不懂,也许是老虎吧?他只记得儿子属虎,他觉得这件衣服儿子穿着应该会好看,就把它偷出来抛进了水里。
那件衣服没有再浮起来,他儿子一定是喜欢。
喜欢这件衣服,也喜欢这个新的身体。
可那是杀人啊,老陈到底还是下不去手,只能一遍又一遍祈祷那孩子自己会去水边。儿子似乎也能察觉到他的动摇,来他梦里的时间多了,每次都是在催促他,如泣如诉。
后来苏家不再请他去家里修电器。
老陈彻底失业了,苏家给了他一些钱,可他要的不是这个。反正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他干脆天天跟踪起那孩子来。
朱寡妇以为他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偷吃,找他吵了好几次。
那天阳光很好。
那孩子正坐在一处水塘边上发呆。
那是这一片野水塘里最大的一处,当然也不是他儿子死去的那一处。虽然儿子叮嘱过他要把替命的人带去他的埋骨地,但,都是水,应该没什么区别吧?
老陈浑身颤栗,嘴唇开裂,眼睛鼓了出来。他听见自己喉头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突然感觉自己变了个人,身体开始不受自己控制。那孩子似乎留意到了他,想要站起身来。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老陈于是抬起腿大步上前走了过去,接着就是猛地一推!
他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力气。他甚至在这样的举动里生出了别样的兴奋,好像他又变得年轻了,有了可以掌控一切的力量。他手脚并用,死死地把那孩子摁在水里。
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泡泡从水面炸开又弥散,水波潋滟,于晴空下泛起波澜。水中的鱼儿在激烈地拍打鳞翅,发出被水没过肺泡,垂死挣扎的声音。
老陈没觉得自己是在杀人。
他只是想,今晚终于可以做个好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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