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这么胆怯、安静又温柔地凝望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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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进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对塞涅尔说的:“艾希曼议员,楼下那么多记者都是在等你吧?”
“虽然我很不想面对这样的现实,但……是的。”塞涅尔苦笑了一下。
马库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走到病床边和凌深交谈起来。两名Alpha简短地寒暄了一下,塞涅尔也走到床边,安静地没有说话。
从他们的对话中,塞涅尔听了出来,马库斯确实是因为赏识凌深,并且非常不满舆论对凌深的攻击,才来医院探望的。凌深让这个Alpha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和理念,都体会了从战场到墨菲斯这个过程中心理上的巨大转变,他甚至在为数不过的接触后把凌深当成了一个忘年交。
“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楼?”在和凌深聊了一会儿后,马库斯转向塞涅尔问道。
塞涅尔非常坦诚地说:“傍晚的时候就下去。”
“好,那到时候我和你一起下去。”马库斯没有询问意见,而是直接这么说。
“阿克塞尔森先生,您……”塞涅尔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马库斯会愿意这么做。
老Alpha很难得地笑了笑,话却说得不太客气:“不是为了你,而是想为凌中校说几句公道话。”
塞涅尔早就习惯了他的风格,也只是垂下眼,浅浅笑了下:“我明白。但无论如何,我非常感激您的帮助。不管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么做,我的丈夫都是无辜的。”
凌深看了眼自己的妻子,随后对马库斯说了一句:“阿克塞尔森先生,感谢您帮助我们。”
听到“我们”这两个字,向来严肃不与人废话的马库斯难得打趣了一下这对夫妻:“不得不说,和你们来往越多,我越感到惊讶。我原以为二位的婚姻和墨菲斯的其他政治家庭没有什么两样,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像凌中校这样的人能几次三番出言维护,我想艾希曼议员的魅力大概远胜过我所听闻的。”
两人都没想到马库斯这样的正经人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慌乱之中他们的目光短暂相触了一下,又各自火速挪开,好像生怕擦出些火花来似的。
“您,您过誉了……”塞涅尔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羞怯,话都说不连贯。
马库斯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塞涅尔·艾希曼和马库斯·阿克塞尔森同时出现在媒体面前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毕竟马库斯向来不喜欢墨菲斯的政客,也无数次公开抨击过墨菲斯的政客,包括塞涅尔的亲哥哥克莱蒙斯。而守在医院下面的记者,包括李林赛联系之后赶来的媒体记者,都意识到这是一种信号。
在几十家媒体面前,塞涅尔针对这起刺杀事件公开作出了声明。他坦诚了自己的丈夫凌深中校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的,目前伤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不算太严重。很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称加布里为“凶手”,而是强调“加布里先生已经在基金会接受帮助一年多了”,并且他和他的丈夫都知道对方“患有比较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状况不太稳定”,只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记者问他如何看待加布里对艾希曼家族的指控,是不是为了逃避指责才一直拒绝下楼面对媒体。塞涅尔的回答是,他并不知道这些指控的依据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赞成以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在这件事情中,自己的丈夫无辜受到了严重伤害。
“当你的爱人满身鲜血地躺在你的怀里时,我想你也不会有心情再去应对其他任何事情。无论对方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么做,受伤的人是我的丈夫,哪怕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平静。”
塞涅尔的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几乎没怎么睡觉的他看上去疲惫憔悴,一点都没有往常那种光彩照人的模样。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说到自己丈夫的时候甚至有些哽咽。
然而偏偏是这副模样,记录在镜头里,看上去却那么动人又惹人怜惜。以至于刚才问出问题的那个记者都噤声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还是有记者问了关于凌深基金会的问题,直接质疑基金会的作用是否真像凌中校所言是为了帮助有需要的退役军人。
塞涅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马库斯就以一种非常严厉且不悦的语气反问道:“那么你觉得我们这样并非家财万贯的人创立一些慈善组织,把自己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这些事情上,是为了什么?”
那个记者愣了一下,说话的语气都软了下来:“凌中校的基金会和您的‘尊重我们’不一样,况且凌中校和艾希曼家族……”
“这位先生,恕我打断你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情愿相信网络上那些没凭没据、全是推论的臆测,而不愿花点时间去了解受过帮助的人的感受呢?”马库斯神色不豫,语气也非常严肃,“‘尊重我们’与凌中校的基金会在前段时间建立了合作关系,艾希曼议员也曾经为了扩大退伍军人医疗保障提案与我沟通,基金会成立的初衷其实和我们对通过提案的诉求一样,都是为了帮助那些伤残的退役军人。我在想,你们既然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基金会的性质,为什么不多关心提案的进程?是因为不如那些阴谋论来得有噱头、可以帮你们博得流量关注吗?”
马库斯素来说话铿锵有力,这一串反问瞬间让一群记者都哑口无言。
趁着那个记者来不及反应,塞涅尔详详细细地介绍了基金会的日常运作,并且大方地告诉那些记者,基金会能够公开所有账目,每一笔款项的来源和用途都清清楚楚。凌深的基金会一直在做实事,从来没有一分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也从未替任何社会捐赠者打过广告。所有的资助都是源自慷慨的善意,这其中不存在利益勾结。
他表示,如有必要,基金会愿意接受税务部门和墨菲斯总检察长的监督审查,给公众一个明确的交代。但他也希望任何人在质疑基金会前先做好充分的调查,不要发表一些捕风捉影或恶意揣测的文字内容来损害他丈夫的名誉。
“案件还在继续调查之中,在警方公布调查结果之前,我无法再多说什么。但这件事让我深刻意识到,我们对这些受过创伤的军人的关心还远远不够。无论是遭受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创伤,要从阴影中走出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我相信,像加布里先生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联邦政府和全社会给予更全面的支持和帮助,未来我个人和我的丈夫也会继续在这方面作出更多努力。谢谢。”塞涅尔在最后这么说道。
告别了马库斯之后,塞涅尔回到病房。管家已经送来了晚餐,他洗净手后坐到床边准备喂凌深吃饭。
“你先吃吧。你中午都没吃什么,忙碌了一整天,别太累了。”凌深看着有些的憔悴的妻子说道。
塞涅尔一边把餐盒打开,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笑:“不累的。”
凌深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样安静而温馨的时刻对塞涅尔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他很少能和自己的丈夫这么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不是在发情期,也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仅仅做一些寻常夫妻会做的事情。
结婚之后他们从来没有约会过,没有做过任何普通情侣或夫妻会做的事情,好像除了发情期交合、罕见地一起吃个晚餐、出席一下社交活动以外,他们之间不曾产生其他的交集。凌深总是躲得远远的,他也不敢轻易做些什么,生怕自己会让丈夫厌烦。
最近凌深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一点,他才敢慢慢靠近。
他珍惜每一个温情的瞬间,因为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能得到的最大限度的爱。
尽管不甚熟练,他却很喜欢做这些琐碎的事情。所有与生活有关的事情都能令他愉悦,他感到自己从那些虚无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词汇当中短暂地解脱了出来,逃离了强加在他灵魂之上的重压。他得以喘息。
他的思想和意识中包含了许多鲜活又矛盾的对立命题,比如公义和权力、人性与理智、自由和占有,这些冲突的想法全部统一在一个身体里,他的生命必然不可能是和谐、松弛且舒心的,他的精神也不会是合乎逻辑的。他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样单纯地想要爱,又像一个严酷的独裁者一样行事,一面热烈而完全奉献自我地去爱一个人,一面又被后天权力驯养出来的工具化行为方式束缚。他发疯一样爱着凌深,同时不断剥夺凌深做出选择的权利。然而这样的种种作为又展露出他的烂漫与偏执,他好像着魔一样相信某种命定的东西,似乎只有凌深这个男人能够带给他幸福和欢愉,哪怕不被接受的心在他的体内散落一地,哪怕他如此熟悉痛苦和泪水的滋味。
凌深垂着眼,遮盖住一部分打量的目光,却在隐约之中看到塞涅尔望向他的视线里蕴着款款柔情,像冰雪消融后的蓝色湖水,在暖阳下波光熠熠。
这么美丽的一双眼睛,从十三年前就开始注视他了。
用不竭的、热情和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凌深品尝不出嘴里饭菜的滋味,只觉得口中蔓延出苦涩。
当他开始关心起塞涅尔的时候,他能感知到塞涅尔对他的感情并不喧嚣却极为强烈。塞涅尔从未因为得不到他的爱而在他面前不停地哭哭啼啼,从不刻意在他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哀伤与难过。大多数时间里,他的妻子是一个极为安静和克制的人,本本分分地扮演着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的角色,被他三番几次拒绝和推开后,也没有表现得歇斯底里。
然而一个人无论如何冷静、如何善于掩饰自己,只要内心有真实而剧烈的情感,就会浑身散发出特殊的气质。每次当他释放出一点点善意时,塞涅尔的眼睛会充满了明亮的光彩,面容和举止会更加有生气,声音语调也会不自觉地变得轻快。
他的Omega一直渴望着他。
“是不是晚上的饭菜不好吃?”塞涅尔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是。”凌深没什么明显的语气,“胃口不太好而已。”
塞涅尔有些担忧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凌深望向自己的妻子,声音温柔了一点:“没有,别担心。”
“嗯。那就先不吃了,晚上要是饿的话,再喝点牛奶什么的好了。”塞涅尔浅浅笑了一下,把饭盒都收了起来。
看着妻子笨拙地忙忙碌碌着,凌深突然开口:“要不,请个护工吧。”
听到丈夫这么说,塞涅尔怔了一下,停止了动作。
他似乎自己停顿了片刻,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又像是在寻找勇气一般,拿着新病号服的手紧了紧,然后才转向自己的丈夫。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塞涅尔在难过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半垂着眼,让目光落在地面上,用长长的睫毛掩住落寞的眼神。
正当凌深想说什么,塞涅尔又立刻抬起眼来看着他,甚至走近了两步,站在他的病床边。
“我确实不太会做这些,可能让你不舒服了。但我会尽快学的,如果哪里没有做好,你可以告诉我。”塞涅尔的语速似乎急促了一点,声音却依旧不响。
凌深明白了他的Omega在想什么,塞涅尔大概以为自己又要被他推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凌深语气和缓地安抚道,“你有自己的工作,还要照顾我,这样太累了。”
“不累的,深,我能安排好一切。”塞涅尔坐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用一种接近恳求的语气轻声说,“我想自己来照顾你,让我留下好吗?”
说完后塞涅尔的睫毛微微一闪,掀了起来,露出里面那双藏着一点点委屈情绪的眼睛,同样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他发觉塞涅尔对他的所有动作都是这样轻柔的。因为害怕被拒绝,许多触碰,哪怕是眼神相触,都带着随时可以收回的节制,始终游移在渴求的冲动与拘谨的试探之间。
一颗心总是这么高高悬起,不会感到疲惫吗?凌深心里默默想着。
犹豫了片刻,他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话语来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境。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别让自己太累了,你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过塞涅尔却很高兴,丈夫没有拒绝他,那就意味着他可以每天和自己的Alpha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可以更多地和心爱的人交流接触。
他对此非常满足,这种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迅速从内心奔跑到脸上,显露出来时是一个漂亮的笑容。
“嗯,你放心,我不累的。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塞涅尔把病号服搁在床边,双手握住了凌深的手。
凌深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对视着,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消失,只有头顶的灯在闪烁。墙壁是白的,窗帘是灰的,床单是绿的,凌深的眼睛是黑的,塞涅尔的眼睛是蓝的。他们缓缓地穿过对方的眼睛,迟疑变为了笃定,视线也变得顺从,好像有一座桥梁或是一条潺潺的溪流把他们连接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胆怯、安静又温柔地凝望着对方,谁都不说话。
渐渐地,凌深的胸口开始以一种微小的幅度起伏。他感到自己脸上的温度变高了,好像那灯光猝然变近,一下子把热量全部铺盖到他的脸上。而那光亮的中心,塞涅尔的脸在不断靠近。视线散乱着落到那双蓝眼睛上,落到精致微翘的鼻尖上,落在像花瓣一样饱满丰润的嘴唇上。他像中了什么迷魂药一样,昏昏沉沉地想到自己从来没有吻过这双嘴唇。
但就在神思恍惚的一刹那,残酷的战场生存中练就的、强迫自己专注冷静的本能敲醒了他。他陡然移开眼神,看向不知是哪里的别处。
不受控的感觉即刻停止了。
而与此同时,被打断的塞涅尔也默默收回了自己痴迷的视线,将呼之欲出的情愫重新藏进了眼睛的深处。
“我让护士来给你打点滴。”他轻声说完,起身往外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在病房门口,凌深的视线才再一次落到他身上,在他看不到的身后,跟着他一起消失在关上的门后。
夜里凌深依旧要挂好几瓶盐水,塞涅尔一边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病床边工作,一边不时注意着吊瓶里的剩余量。等挂完盐水后,又是深夜了。
贵宾病房里其实有一张折叠小床,只是前一晚塞涅尔并没有用。而这一晚,凌深坚持要求他躺到小床上去睡觉,不可以再趴在床边。知道丈夫是在关心自己,塞涅尔也听话照做。
他关了灯、侧身睡到狭窄的小床上后,摸索着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然后一路往上,轻轻握住了凌深的左手。这个姿势其实非常难受,因为折叠床比病床矮,所以塞涅尔的小臂会一直卡在病床冷硬的边缘。
凌深感觉到妻子温热的手盖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但他没有挪开。
片刻之后,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里,塞涅尔只听到一声有些无可奈何的叹息,然后发现自己手掌下的那只手慢慢翻转了过来。他的手落入了有些冰凉又有些粗砺的手心里,那只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也握住了他的手。
黑夜剥夺了人的视觉,却放大了听觉的能力。一片寂静之中,凌深模糊地听到塞涅尔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不过之后他有些困乏地睡去,也没有再听到别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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