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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夜晚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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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开始仓皇流动之前。

-----正文-----

从遥远的梦中醒来,现实笼罩在陌生的黑白光影中。梦境的残痕覆盖着昏沉的大脑,当下的时空与久远的岁月混‎‍‌‌‍乱‌‍‍‎交‎‍‌错,记忆和现实相互流动,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

渐变的灰色从窗帘下透进来,朦胧的视线中,物体的轮廓和影子黏滞在一处,晦暗不清。

沙发上那个黑色的毛团,是妈妈买给我的小熊玩偶吧?夏天时,玩偶静静地摆在窗台,影子落到白色的窗帘上,灰尘慢慢地飘落,挂钟的指针发出安静的滴答声。茶几上放着米色的伞,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伞面上,我踩着浸满雨水的红砖,轻盈地跑过整个中学时代。几点了?我是不是该去上学了?昨天的作业有写完吗?爸爸今天做的早饭会是什么?

是否,我拉开窗帘,就会看见那片金灿灿的秋叶林,和在稀疏的草间奔跑的小狗?那时,夕阳会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到枕头上,整个房间都浸润在‎‎‌‌‍黄‌‍‎色‎‍的光晕中,橘黄,温暖。

我拉开窗帘。

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黑夜、凄冷地照着狭窄小巷的惨白灯光,和墙缝下成堆肮脏的积雪。

惨暗的光线照进来。沙发上只是一袋未开封的配给速食。茶几上,放着手枪。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一瞬,时间的指针被向前拨动了十几年的光阴。

我摆摆头,终于清醒过来。

望着热水在水壶中慢慢升温,我呆呆地发着怔,空耗时间。

我剩下的时间太多了,多到让人无所事事,无所适从。

我剩下的时间太少了,少到做不成任何有意义的事。

我并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这里没人知道自己剩下多少时间。

自那天起,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但是已经没人说得清究竟是哪一天,也弄不分明那些事情的先后。过去的记忆破裂为碎片,被无意识的神经错位地连接,形成了新的过去,虚构的曾经,再无数次地滚过脑海,烙下不可磨灭的模糊痕迹。

那些日子。庞大的核火云如花般一朵朵在地表怒放,灰色的烟尘冲天而起,带来无尽的毁灭与死亡。交错的导弹织成密集的网,在制导射击中,一片片建筑轰然倒塌,沦为废砖和碎瓦。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眼的火光,飘散的硝烟味,崩裂的碎玻璃残渣。废墟中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仓皇奔跑的脚步声,哭泣声,怒骂声,绝望的呐喊声,但敌人的脚步走过后,还留存的只有寂静。

从苍穹坠落的流星,在被核武器轰得千疮百孔的地表开出新的伤口,真正让地球感到伤痛的缺口。喷涌的岩浆,开裂的大地,从地下涌出的和被冲击到空中的烟气,汇成席卷地表的乌云,隔绝阳光。空气中弥散着硫、磷、硝的气味,狂风送来接连而至的一波波毒雨。经历过炮火的洗礼,工厂脆弱的顶棚和断裂的钢筋骨架不再能经受酸雨的腐蚀,像融化般一点点弯折,坍塌下去。吊在半空中的水泥块,半截锈红色的钢筋裸露在空气中。女孩跪在废墟中,抱着脏兮兮的玩偶,唱着清灵的歌。泄漏的有机化学制剂弥散在半空中,将单调的落霞转色为肥皂泡般的多彩。高楼的墙面被腐蚀出缺口,瓷砖脱落在荒芜的土地中。玻璃窗变成空空的缺口,守望着灰色的天空。一片片倒下的植物,枯黑或焦黄,动物尸体四处可见,腐烂的臭气与空中的化学味道混杂一处,无法区分。

然后,世界慢慢地安静下去,只在零星遥远的角落里,偶尔响起些枪炮声。倒塌的世界是灰色,然后变成无光的黑色。被硫磷硝腐蚀成枯‎‎‌‌‍黄‌‍‎色‎‍,最后又慢慢还原为纯净的白。那时,旷日持久的乌云终于散去,自然消化了大气中的毒物,人烟已寂寥,生命的痕迹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漫天萧萧的雪落下来,素净的雪覆盖住荒凉中的废墟,遮去小巷、高楼、工厂、大厦,埋葬发生过的一切罪恶和丑陋,把世界还给遗忘。虚无的白席卷天地,气温漫无止境地一波波下跌,雪花无穷无尽地飘落。人类在可怜的岁月里生存的微不足道的温室气体,在地球下一个气候周期的序幕中便消散殆尽。纯洁的白色掩埋了岁月和文明的痕迹,这个世界在最后的时间里经受的无尽动乱和混沌,统统被葬在数十米厚的冰盖之下,直到太阳燃尽那天,也不会再有谁发掘这片失落的遗迹。

是什么摧毁了那个曾不可一世的人类文明?没人说得清。就像人们永远不能真的解释清楚任何现象一样,他们能拿出来的只有一套套偏颇混乱的言辞。有人说是超级大国们扩张的野心。有人说是社会内部矛盾的空前积累。有人说是大冰期脱离气象预测的提前到来。当然,还有那颗从天外飞来的陨星,如同上天投下的昆古尼尔之枪,彻底钉死了文明的希望。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无论如何,那个曾辉煌的文明世界已经永恒地失落在冰下。如今的人类,只是苟活在极圈内一座港口城市里的虫子,无望地残喘度日。

破碎的时间。来到这座城市的经历在脑海中闪回。越过血迹斑斑的铁丝网,匍匐在荒草丛中,爬行着穿过枪炮横飞的街头。从学校逃往几公里外的避难所,在军队的指引下乘着大巴向市区集中。敌军即将轰炸市中心的流言搞得人心惶惶,于是我和同学在大轰炸的前夜逃走,开着破烂的汽车不停地北上。汽油不足、迷路,缺水、饥饿、瘟疫、伤口感染、郊狼、枪支走火。我们迷茫地跋涉着,靠着远方时断时续的电磁信号,歪歪扭扭地接近目的地。每走过一段旅途,同行的人就少去一个。他们的尸体被草草地扔下,扔在废砖墙、烂泥地、荒草原上,圆睁着因饥饿而突出的眼。我和最后一个同伴爬上货运火车,在摇晃车厢中一路穿过极北的荒原。她坐在我对面,抱着双膝看着我,身躯疲惫而沉重,不发一言。当我们终于抵达收音机里的那座港口时,她冻的僵硬的死尸直直栽倒在铁轨上。

陪我一同抵达港口的只有孤独。我奄奄一息地走进人潮,在工作人员处登记身份,被分配给登船的号码。我要等两天以后才能登上开往真正避难所的破冰船。我茫然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眼神都透着疲惫,尽管劫后余生的喜悦弥散在街道间,也掩盖不住巨大的悲伤和孤独。我们都失去了至亲和友人,我们的灵魂已然残缺不全。

我靠着从数个同伴尸体中攒出的钱,拿到酒店的房间。酒店开在港口后方的半山腰上,走上一坡长长的台阶,站在酒店外的露台,可以眺望整座城市人来人往的景象。白雪盖满大大小小的街面,给房子装上白色的外饰。沿着长石阶两侧排列的旅馆,年代久远的红砖从冰锥下露出来,窗户里透着橘黄的光芒,食物在厚实的大锅中沸煮着,烂肉的香气飘散出来。冰蓝色的大海上,载满难民的破冰船缓缓向着北方驶去,灯塔静静地矗立着,指引着方向。人们重新捡起破碎的希望,但却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将去往何方。

我就是在那时遇见了Winni。她抱着双腿,蜷缩在露台的下方。披肩的长发光泽黯淡,青紫色的嘴唇无知觉地颤抖着,裹在一件单薄的、满是破口的羽绒服里,靠着脏兮兮的背包,试图在背心处获取一点温暖。没有人顾得上她,身无分文的人即使到达了这里,也只有死去的命运。

她抱着膝盖的姿势真像我的同伴,我想,在抵达港口前死去的同伴。我给她买来了热饮和食物,她抱着热狗狼吞虎咽,油污粘在满是灰尘的嘴角,对我露出我见过最纯粹、最幸福的笑容。我让她和我住进一间房,她洗掉身上的污垢,重新变成漂亮、干净的女孩儿。我们被分配到的是同一艘航班,手头的钱刚好够我们撑到开船的日子。

她告诉我叫Winni,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灾难前她在北方的城市读书,而我则在更南方的地区。我们欣喜地发现我们学的是同样的专业,发现我们热爱同样的文学作品,同样喜欢看蜘蛛安静地在图书馆外的青砖上结网,怀念儿时的夕阳和放学的铃声。然后我们意识到,那样的时光已经逝去了,永恒地逝去了。随着夜幕缓缓降临,我们变得沉默。喝剩一半的两杯咖啡摆在圆桌上,雪花静静地飘落,白雪隐去身形,远处,只有灯塔投下的橘黄圆斑在海面上来回。

她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她了。

热水壶中,烧开的水已经冷下去。我发呆得过久了。黑色的咖啡粉安静堆在杯子里。我重新按下加热键,等待着水升温。

讽刺的是,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源。由核工业集团全资掌控的聚变设施,成百上千地扎根在港口下的海水中,海洋的底部24小时闪烁着明灭的指示灯,抽取着近乎取之不尽的氘。地质活动剧烈的地方,利用地热的能源设施也分担了相当的产电压力。电能和暖气的供应从未间断,如果这座港口的灯全部点亮,会同白昼般闪亮。近百分之二十的电直接流向同样设置在港口地下的巨型计算机,这台在地底低沉轰鸣着的机械巨兽,凭借极地得天独厚的散热环境,肆无忌惮地提升着运算功率,吞噬巨量的电能。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安设在城市中心的那最后希望——方舟计划。

上个极昼,十三号方舟已经成功执行了冥王星地表勘探任务。十四号方舟在前天成功从柯伊伯带返航,带着工作人员采集的以吨计算的小行星岩石样本。核工业集团提供的亚光速引擎(虽说实际上只有光速的10%)、计算机集团提供的星际航行系统和辅助AI、医疗复合体提供的生态循环系统和冬眠设施,所有核心的技术都宣告测试通过。胜利已近在眼前。欢腾的气氛一度弥散在城市间,人们带着塑料扎成的鲜花和装填在RPG里的礼炮,欢呼着迎接满载而归的航天英雄们,和他们热烈地拥抱,亲吻他们的手和脸,含着泪把代表勇气和希望的勋章挂在他们胸前。这座伟大的城市即将兑现它十年前许下的承诺,载着人类文明的最后火种,带着一往无前的探索勇气,飞往未知的太空深处。

成功近在眼前。也许是这样吧,我想。也许吧。

白色的蒸汽一团团地冒起,水翻卷着白色的气泡,咕噜作响。热水器再次发出轻灵的喀哒声。别想什么未来了。还是喝上一杯热乎乎的咖啡要紧。

抬起头,电子时钟显示着凌晨四点。当然,在极夜中,时间早就失去寻常的意义,遵守着以往的作息,仅仅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习惯。

无事可做。

我捧着咖啡杯缩回床上。玻璃上蒙着浅浅的一层雾气。童年的记忆无意识地侵入手指,在窗上涂抹起歪歪斜斜的图案。指尖抹去白色的雾气,留下黑色的夜。

忽然,一点火光从指尖跳出来。我挪开手,玻璃上接连映出一连串跳动的火光。狂暴的咆哮声在巷子里来回翻滚,数道爆炸的光团在窗外闪过。弹壳一连串地滚落在地上,劈里啪啦地四处飞溅,空气随着射击的节奏阵阵颤动,两边的窗台纷纷坠下蓬松的新雪。

这就是你把房子买在贫民区的坏处:你得忍受叛乱组织和治安部队三天两头的巷战。

一连串的子弹打在我的窗户上,玻璃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好在,这片地区的所有建筑都是按照最高级别的安全标准修建——尽管,它的本意是在十年前的灾变中抵挡混乱的人潮。

窗外传来无声的爆炸,一连串电磁脉冲轰进玻璃窗,我的终端直接进入紧急重启模式。挂在墙上的电子时钟发出一阵刺耳的刺啦声,陷入瘫痪状态。

我翻身下床,抓起在茶几上的手枪。手部义体随着意念传导神经展开电磁屏蔽场,把这个房间隔绝在外部的混乱之中。这是我还在研究所时私自安装的军用级义体,已经陪伴我很多年了。版本也许落后了好几代,但是功能极其完善,甚至幸运地保留着一些新生代义体在高层的授意下被阉割的功能。

枪声一波接着一波。一轮空前的密集射击后,震耳欲聋的枪弹声中混入了人类的惨叫。很快,一边的火力衰落下去,成团的火光散开来,枪声变得稀疏,纷乱的喊声响起,然后是四散的脚步声。

结束了。我想。我关掉了电磁屏蔽场,把枪扔回茶几上。枪托在光滑的瓷面上打旋。

恰恰在枪托静止的一刹,房门处传来快速的响动。我诧异地抬头,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进房间,迅速拍上房门,紧紧地用背抵住。

我立刻抬手,试图抓回刚刚扔出去的手枪。那人抬手一枪,精准命中手枪的枪把,我的老式手枪再次打着旋儿从茶几上滚到地上。

“别动。”我说,右手对准那人。

她抬眼看向我的右手,然后干脆地将枪扔在地板上。

“好吧,这种地方居然有能安装战斗型义体的人。”

“把头套摘下来。”

我上下打量着她。

她干脆利落地扯下罩住脑袋的黑色头套,十分顺从。皮套下,露出一头扎得干脆伶俐的黑色长发,笔直,紧贴着后背,丝毫不影响行动的敏捷性。她的面部曲线柔和中带着刚强,身形精明干练,裹在黑色战斗用风衣里。气息极度内敛,但能感受到她身体中潜藏的巨大能量,像一把上膛的枪,随时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她和我对视着,不见一丝慌张,反是几分戏谑和从容,黑色的瞳仁,像闪闪发光的宝石。

一阵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她把手指挪到唇边,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俏皮地眨眨眼。治安部队的标志性白色制服闪过窗外,并未在门前停留,向着巷子另一端跑去了。夜色复归平静。她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张狂而美艳,不知是感激,还是什么别的意味。

我放下抬起的手。

“谢谢。”她说。

“见鬼,你是怎么弄开我的门锁的?”

她对着我晃了晃手套,“我们有不少密码专家。我是说,搞张普通的万用钥匙卡还是挺简单的。”

“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我说,“你走吧,记得下次别再来了。”

“那么绝情?不和我聊聊吗?”她的嘴角飘起一丝笑容。

“我说,我可不想和叛乱组织的人有什么关系,然后被治安局的人抓去喂鲨鱼。那些畜生十年前已经吃得够肥了。”

“安装着那么高规格的义体,你可不像个胆小的人。”

“你不放心我?我不会跟人讲我见过你。我保证。”

“不,你多虑了,”她说,“真的只是聊聊而已。”

好吧。我被她的从容打垮了。我确实也无事可做。

“怎么称呼?”

“Lynn。你呢?”

“Vera。”我说,我迟疑了片刻。

“我这儿……只有速溶咖啡。”

“喂,那算什么。”她夸张地笑起来。见我不再反对,她松开紧靠住门板的身体,小步地踱来踱去。我叹口气,今天第三次加热那壶还剩一半的水。她轻灵地跳起来,摘下那口被电磁脉冲弄坏的钟,摆弄了两下,重新挂上去。电子屏上浮现出清冷的蓝光,系统正常运转起来。

“所以呢?”我冲好一杯咖啡递给她,挥手示意她在床上坐下。“你想说什么?我可不算什么有趣的人。”

“你不先问问我是谁?”

“太明显了,”我说,“在这片地区三天两头制造噪音的只有你们这帮闲不住的混蛋。”

“我们可算不上闲,”她说。“这个型号的义体,”她用眼神示意我的右手,“我见过。标准的灾难前风格,精炼、低调,追求强大。看过一眼就不会忘掉。金属外观,远比后面那些新型号的‘科技感’垃圾们更有质感。”

“那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审美落后的家伙,无法欣赏蓝光污染和塑料垃圾的美。”

“听起来像是会在自己的文章里写‘‎‎现‌‍代‌‍作品都是垃圾,只有上个世纪的作品值得一读’的那种人。”

“所以,你在哪里见过它?”

“五年前,”她说,“在治安局对我们发起的一场大规模进攻中。那是我参加过的级别最高的一次战斗,这个型号的义体就装在对面最高指挥官身上。她一个人就杀死了我们二十个,以简单而强大的战斗风格。射击、近身、肉搏、射击。”

“那和我无关。”

“我知道。我只是很惊讶。”

“这义体是我在研究所工作时私自安装的,”我说,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瞒报了这个型号义体的生产数量,特意给自己留了一个。”

“你躲过了义体管理法的检查?”

“四年前我就离职了,义体管理法是在三年前出台的。那时,我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了。最后我找到了这里。”

“我对你越来越有兴趣了。”她猛地把脸凑到我跟前,黑色的瞳仁直直地盯住我,仿佛要生生从我脑中把灵魂挖出来。我忍受不住她的目光,缓缓地向侧面挪了挪,“我说,没什么事的话,也许你该走了。我猜治安局的人撤得差不多了。”

她从床上跳起来,利落地捡起扔在地上的手枪,别在腰间,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不出去走走吗?”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没哪儿可去。”

“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关在这里发霉。”

“嘿,那你更应该出去走走。”她说。她向前跨了一步,轻轻地牵起我的手。微凉的、有些粗粝的手,肌肉紧实、充满力量的手。我好像丢掉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顺从地跟着她站起身来。

“你不怕我在骗你?你不怕我把你卖了?”我说。

“哦?”她又露出那个张狂的笑容,眼角眉梢的曲线舒展而张扬,“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就不怕治安局的人在大街上逮住你?”

“他们可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她说,“好啦,别废话了。”

她手腕一紧,抓着我从床上起身,打开门,把我推进仍然一片狼藉的巷子里。我还在犹豫着该往哪边走,她已经伸手环住我的腰,紧紧地夹住我。脚底传来一阵热气涌动的触感,加重感随之而来,一股推力送着我们腾空而起,笔直地越过一层层楼房,升入寒冷的夜空。

“喂!我可没安装推进装置!”

“放轻松。这种小功能你的义体应该完全能轻松cover才对吧?”

“可是我从来没自己试过飞行功能啊?”

“好啦,相信我,我不会把你扔下去的。睁大眼睛,享受这座城市的夜色吧!”

说完,她不仅没有降低飞行的高度,反而加速向高空攀升。极寒的风随着呼啸声猛地灌进耳鼻喉舌中,不适应和恐惧感瞬间被寒冷所麻木。清新的大气取代了贫民巷中的浑浊空气,神智和目光似乎都被擦去了蒙尘,变得清澈而犀利。

向下望去,茫茫极夜中,不夜的极地之城守护着人类最后的灯火。南部的港口处,高高的等塔守望着更南端的冰海,等待着远航的船队归来;相比之下,港口后的贫民区则显得灯火寂寥,一片片黑色的低矮建筑铺成半个圆弧,护住城市的内部。从贫民区过渡到中层阶级里的高层住房,再往里去则是大量的单位和办事机关,治安局、医院、义体机构等次级设施都驻扎在这片区域。然后,接近核心区的地方,核工业集团、计算机集团和生态医药集团的三幢大厦冲天而起,三座百层高楼彼此虎视眈眈,忌惮着对方的强大,也垂涎着彼此的财富。在这三座大楼的中央,地面向下沉降,形出一片圆形地带,各种电子设备摆满在露天的广场上。正中心处,巨大的金属支架上,不久前成功返航的十四号方舟飞船安静地停放着。飞船任务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推进,从高空望去,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如流动的蚂蚁般在工地上来回,不停地拆卸和搬运着设施。苍茫极地之中,城市的灯火一圈圈地拱卫着这片小小的发射场,无论贫贱富贵,都能望见这片低地中的忙碌,以维系心中最后的希望的火种。

再往北去,灰色的工厂沉默地匍匐着,高强度射灯密密地安装在工厂四周,周期性地扫射着。这些工业区的下方密布着城市的血管——连接到海中聚变设施的输电网络,以供给那更深处的、这座城市的大脑——超级计算机。厂区的周围是存放原材料的仓库,越往外年代越久远,大半已经废弃,断掉了电力供应,只余下漆黑一片。废弃仓库的身影绵延向北,没入极地荒原中,消失在黑色的群山之下。

而在目之所及的极限,群山之巅裂开它岩石的肌肤,露出滚烫炽热的伤口。如深渊般的山口中,隐约可见一团团烟气升起,带起致命的化学元素,为上帝的下一次怒火积蓄着力量。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之中,熔岩缓慢而沉重地顺着山体流淌,迅速地冷却着为黑色的岩石。将凝未凝之处,逐渐停滞的熔岩在薄薄的黑色岩石壳内发出黯淡的红色光芒,宛若垂死挣扎的破裂血管。

看不见白色的雪,这个世界的寒冷是黑色的,虚无的。吞噬一切的荒凉。群山那边的黑色荒凉有着宛如黑洞一半的鬼魅吸力,只是和它对望着,就让人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种欲望,想要永远走进那片黑色,再不回头。

这座城市每年都有很多人地消失。被秘密抓捕,死于巷中枪战,隐匿于地下组织,跳海自杀,吞枪自尽,或者耗尽所有财力购买物资、踏上前往远方的未知旅程。那点脆弱的、冠以方舟之名的希望,并不足够支撑每个人都活下去。

我抬头望向星空。纯粹的、不浸染任何色彩的星空。与人类一切浪漫或宏大的幻想无关,群星只是静静地陈列在寒夜之中。我们说星星眨眼,可人类千百年荒唐倒错的文明闹剧,对群星而言才是眨眼般渺小的一瞬。

我们真的要去那里吗?我们真的能抵达那片群星之中吗?

“这感觉真不错!”狂风之中,我朝着Lynn大喊,即使她就在我的身旁。

她扭过头,轻快地对着我笑了。在远离地面一千米的高空,这笑容隔绝了一切人世的尘嚣,不带有一丝的世俗人情、社交色彩、性意味和暗示意味,只是简单、得意、纯粹的开心的微笑。我试着报以她同样的笑容,但她没看我,她别过头看着前方,开始压低飞行的高度。

“抱紧!”她简短地命令。

在我的惊呼声中,她手将我反扣在背上,开始调整飞行的角度。我死死抱住她的躯干,她身体笔直地延展,头部缓缓地朝向下方。她黑色的风衣猛地铺展开,一层层从内向外卷出,刹那迎风涨如巨鸟的双翼。我感到胸部和她的背部微微分离。失重感接踵而至,她关掉了腿部的推进装置,仅凭着向前的惯性和展开的风衣,我们滑翔着向下坠去,冲往灯火璀璨的市中心。

我甚至没有力气发出一丝尖叫,耳边只余下她一连串张扬的笑声。滑行的速度在几秒内被累加到一个疯狂的级别,眼前一切的景物都变成流动的模糊,灯光变成混乱的斑点河流,我甚至觉得我看见了风混沌的形状。高楼的轮廓急剧放大,我们迅速重归城市的怀抱,她轻灵地调整着飞行的方向,始终保持着在居民区上方盘旋。我们来到了百米的高度,数次擦过空中的公共飞行器,一个治安队员从窗户中伸出头对我们破口大骂,但我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也只能回应他以两根修长的中指。熟悉的景色从空中看去也变了模样,医院、学校、物资配给中心、公共体育场,我试图在更远处密集低矮的贫民窟中找出自己的蜗居,当然只能是徒劳。

速度终于降了下来。她始终克制着不接近那三幢环绕着发射场的大楼,被治安局严格圈定的禁飞区,一切私人和公用的飞行器都不得靠近。最终,我们缓缓地降落在核心区边缘的地方,我看向手表,清晨八点一十五分。

距离我起床仅仅过去了四个小时,却恍如隔世。人生偶尔会有这样一些充满魔力的时间,像是从故乡回到大城市、从家乡飞往异地的学校或单位,仅仅几个小时,一切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人茫然无措,头晕目眩。

“超出了我的期待,”她拍拍我的背,“你是我的乘客里第一个落地后没有呕吐的人。”

我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一定难看到了极点。然后我开始疯狂地干呕起来,尽管什么也吐不出来。

“走啦走啦。”她说,慢慢地向前走去。她轻柔地哼着歌,一反她凌厉的做派,那歌声格外空灵婉转,好像在废墟间绽放的白花。于是我想起那场灾难中,跪在倒塌的工厂里唱歌的女孩儿。她葬在哪儿呢?

“快来啦!”Lynn在远处向我招手。

我们背靠着栏杆,望着陆陆续续涌进核工业大楼的上班族。零零散散的人环坐在大楼底部的遮雪棚,麻木地吞吃着早餐。我,失业多年的无业游民。她,元老级反叛党成员。我们就这样一人一杯咖啡,在八点过的并没有晨光的清晨,望着那些人带着黑眼圈拖着死鱼眼和不听使唤的沉重身躯爬进大楼。偶有几个神采奕奕目光凌厉的人走过,威严地扫视过疲惫的众人,然后向某个可怜虫追问起昨天的项目进度。一个女人向下属问完话,凶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也许她的大脑无法理解把末世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联系起来,她的生活是如此紧迫,命运的齿轮急速地转动着发出咯吱的响声,于是我们成了她生存逻辑中的悖论,成了难以容忍的污点。总之,Lynn回敬给她修长白皙、光洁如玉的中指。

楼底的人流量慢慢归零,所有人都回到自己水泥盒子中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换了个方向,趴在栏杆上。不间断作业的发射场上,方舟十四号已经被拆解得只剩下骨架。我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把这堆金属零件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在工程方面我的确是个存粹的外行。

除了在某些特定的理论计算方面。这让我回想起我还在研究所的岁月。

“你在反叛什么?”想到这里,我问Lynn。“我是说……你是为什么加入反叛组织的?”

“我们组织的宣传工作应该做得还好吧?有那么多理由。”

“你是说那些流言?我想想……三大集团根本不打算给普通民众乘上方舟的资格。他们会在启航时带走所有的核心设施和资源……他们会炸毁核电站……大灾变本来就是三大集团引发的,目的就是掌控世界,只是意外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呃,还有什么来着?”

她哈哈地笑起来。“负责宣传的那帮人放的都是什么老旧的陈年俗套狗屁。当然不是这种狗屁理由。”

“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她说。“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她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呢喃。“谁知道呢……这种事谁说得清楚呢?也不是和那些狗屁理由就一点关系都没有。谁知道掌控着这座城市的集团们究竟想做什么呢?不过更多的……也许只是厌烦了废墟般的生活……”她对着夜空挥挥手,“也许赌上生命的疯狂……也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打发空虚的理由。谁知道呢?”她拍拍腰间的枪,“你去做了,然后你的身体认可了它。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做它的理由存在于你的神经和肌肉反射之中,无法付诸言辞。”

“嘛,也许那些理由也不是什么狗屁,”我说。

“什么意思?”

我已经脱离了研究所,所以我随便讲点什么也不算违反保密协定,对吧?也没人知道是我讲的。

“按照我们当时建立的理论模型推算,现有的资源绝对无法生产出能带走所有人口的飞船。最乐观的估计连总人口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算上后面这一系列测试用方舟上的损耗,恐怕这个数字已经掉到了二十分之一以下。”

“所以,那些阴谋论其实猜对了?”

我挠挠头。“我倒觉得,这样的事实每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确证的手段,所以不把它讲明而已。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相信我们能成功星际移民?就算真的能,又有多少人有抛弃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苟延残喘的生活、踏上一片未知的勇气呢?”

“你说的对,”她说,“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她指指那些在发射场上忙碌的工作人员,“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打了十年的工,也许换来的只是目送火箭离开的尾焰。有点像那些给帝王修建陵墓的工人啊。可是大家还是就这么干下去,因为习惯,因为理智明知不存在的希望,因为说不出来的理由。”

我耸耸肩。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组织的基地看看?”

“改天吧,”我说,“等我疯了的时候。”

“你可不像没疯的样子。”她笑道。

我回报以沉默的微笑。

“那我走了,”她说,“改天聊。”

她放下手,拍拍风衣,潇洒地转身,向着外面踏步而去。

一丝淡淡的不舍涌上来,我忽然想出声留住她。她住哪里?她的联系方式是什么?她什么时候有空?我能请她喝一杯吗?

但是麻木卡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白色的路灯光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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