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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的欲望若过分扭曲,便会诞生出虚幻的形体,寄宿于物件之上,引来恶魔的低吟。
“身负血仇的囚徒啊,用这尖刀刺向背叛者的心脏吧,通往失落之地的大门将向你敞开。”
“野心磅礴的枭雄啊,用这长鞭挥向低贱者的肩胛吧,通往高塔之座的台阶将为你铺开。”
“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啊,用你内心的嫉恨与不甘割开得意者的咽喉吧,财富、地位、名望,你渴求的一切都在猩红的血液中,伸手去取吧。”
没人能拒绝恶魔的诱惑。
自寰宇初显于一场混沌起,自生灵初生在一粒尘埃时,我便活在恒星背面的阴影处,等待被唤醒,恶魔没有自己的系统时,我们存活在人的心灵中。
我的某任主人无意中发现了我们这族幽灵,从此陷入了狂热,他翻遍了每一本陈旧的羊皮书卷,走遍了每一处脚力所能达的土地,他在地下室里关了许多自称被恶魔附身的同类,每日用他们的鲜血沐浴,终于唤来了真正的恶魔。
我从他用来抄写咒语的黄金笔上飘出,这是我数不清第几次的新生。
“真有意思。”几乎是瞬时我便理解了他的欲望,不存在的鼻尖都萦绕着浓稠的铁腥味,“你比我还像恶魔。”
可惜直到咽气,他对恶魔的研究也不比这一刻更深远,久病之人陷在床榻之上,呼出腐朽的老人气,埋下数千枯骨的地下室如今是他阴暗潮湿的坟墓,愤怒的骑士不断撞击反锁的大门,铁甲与沉木相撞出震慑心灵的丧钟。
前来讨伐的人与死神都已在门口,不知谁点燃了火焰,就像地狱的业火。呛鼻的烟雾从缝隙中溢出,他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我,徒劳地伸出手,但就连空气也抓不住。
“你到底是什么。”他向我祈求,想要得到追随了一生的答案。
我还是几十年前的那副模样,翘着腿坐在画满了法阵的桌上,看着他咽气,消失在火光之中,说了最后一句俏皮话——尽管他从来没发笑过,“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啊...割错了喉咙,找错了血液,恶魔可没说过一定会让你如愿。”
我愉悦地同我的主人一同消散,又被欢迎去下一场人生,乐此不疲,不过偶尔也有例外。
最后一次,我被唤醒于罪恶筑成的奴隶市场,闷在酸臭口袋的黄金首饰上,鲜血透过劣质的粗布衣浸到我身上,有我新主人的,也有与他搏杀的恶徒的。
我打了个哈欠,飘到他眼前,好心指导,“再往上一寸,他就再没法再向你龇牙。”
“啧,又偏了,还是你有折磨猎物的爱好,要划上几刀,再看他流血而亡。”
他不理我,挨着拳,挑了对手的脚筋,直到他跪地求饶,才喘着气往台下挪去。
这是他第一次站上死斗场,还心存着幻想,不知这圆台由冤魂堆砌而成,只有唯一的幸运儿能活着离开。
果不其然,他被假意投降的对手扑到在台沿,自由的红线离他金色的发尾只差半寸,他被扼住咽喉,拼尽力气举刀,从后背刺进对手的心脏,血液喷溅而出,浸湿他握刀的手。
我凑近观察,“卡进骨头了,拔出来有点费劲。”
他是被抬下台的,两个身量壮实的黑衣人提着他瘦弱的肩膀,把他扔进满是尘埃的狭窄牢笼。
他躺在地上,我便无处落脚,只能飘在空中。
新的主人并不欢迎我,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即便是愚钝的傻子,见到我的这一刻也明白我的价值,我能带来无上的力量,能满足所有的诉愿——如果我愿意的话。
他视我如无物,任凭我耗尽口舌也不搭腔,从杀了第一个人开始,他便麻木地半阖着眼,靠在硌人的石墙上。
分不清日夜的日子里,会有人从牢笼缝里扔进一瓶水与半块坚硬的发霉面包,再拽着他脖子上系着的锁链,将他拉到死斗场上。
他乘着伤出门,浴着血归来,若不是见过他与富商对峙的模样,我倒真会以为他是个被现状击垮的软骨头。
“十六场。”他垂着头,凝结在一块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伤口,“这一周,我为你带来了十六场胜利,远超六十枚塔安巴的价值。”
那人笑得脸上的横纹皱成一堆,“你是为自己带来的胜利,为苟活下来的一天庆幸吧,卑贱的孤儿。”
陋室里,我蹲在半死不活的他面前,在我新生之前,他就已经死过了一次,如今又死了一次。
“你找他,还不如找我,比起来,恶魔的交易还要更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号吗?曾经有人耗尽一生想要知道我的来历,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我现在告诉你,我是金钱、名利,你一切的渴求...”
他侧过脸,避开我的靠近,“离开我的项链。”
“喂喂,如果不是我附身在它身上,你以为能从那些贪婪的人手里保下它?”
他又不说话了。
我学着在观众席听来的话语,“你这是不负责,管生不管养,我又不是自愿来的。”我绕着他飘来飘去,“真稀奇,你欲望强烈到唤来我,但又不愿意面对我,你居然会恐惧自己的渴求。”
“但你碰上我真的撞大运了,我是最好心的恶魔,即便你没有一点敬畏,也吝啬地不给任何好处,我也愿意先帮你一个小忙,克服你的心理毛病,来吧,我们联手,逃出这里。”
我激情演讲了半天,不知道哪个字眼戳中了他,他头一次正眼看我。
“我会赢到最后。”
这次新生总算是有点乐子了,说真的,这种无聊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尽管他总是视我为空气,但以怨报德的我还是教了他如何捕猎,他是一个羸弱但聪明的孩子,在死亡的督促下,倒是将猎杀的技巧学了个十成十,初见时那个徒有一颗圣母心的人迅速蜕变。
偶尔,他还会朝我搭腔,“灵魂也需要走路吗。”
只可惜他说冷笑话的本事不到我的万分之一,“我可不是灵魂,这只是便于你理解的一种形态。”
自与他达成合作,我便生出双脚,同他一样站在地上,双脚落于实处与飘在空中的感觉很是不同,这片土地如同吸满了血水的海绵,踩上一脚都能渗出鲜血,粘腻又污浊,是恶魔最喜欢的土壤。
十天之后,我也是这样走在他身旁,沿着满地的鲜血,穿过阴影。他砍下富商臃肿的脑袋,站在审讯庭前,仰着头,直直对着名为翡翠的女性。
他的气息不安且激荡,心脏跳得很急,如果有人在此时划开他的血管,流淌出的液体必然是热的。
与沸腾的内心不同,他维持着一副镇定自若,还略带戏谑的神情,我不久前才见过这样的面孔,就在高高在上的观众席位上,在华贵宝石砌成的座椅上,在那些富商、权贵、能够决定他人命运的上位者脸上。
他脖子上的锁链终于被解开,得以离开牢笼,脱下奴隶服饰。他洗去污垢与不堪,唯一留下的只有脖子上的编号,他像换了个人,唯一不变的只有口袋里的金色项链。
他穿着一双不甚合脚的皮鞋,站在光洁的白砖上,房间方正矮小得像个单人棺材,但也比堆满刍秣的牢笼要好太多,他站着不动,我不客气地躺上床,舒服地喟叹。
“让我们谈谈报酬的事情。”他道。
手机铃声响起,我指向他的口袋,“你还是先想想新工作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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