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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皇后 Sul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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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们不晓得真主是知道他们的隐情和密谋的,是深知一切幽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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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皇后 Sultan

اَلَمۡ يَعۡلَمُوۡۤا اَنَّ اللّٰهَ يَعۡلَمُ سِرَّهُمۡ وَنَجۡوٰٮهُمۡ وَاَنَّ اللّٰهَ عَلَّامُ الۡغُيُوۡبِ ۚ‏

难道他们不晓得真主是知道他们的隐情和密谋的,是深知一切幽玄的吗?难道他们不晓得吗?

讨白章 9:78

古兰经 قرآن

他第三天来的时候,地牢里空无一人。

阿尔沙德放下提着油灯的右手,倒是舒了一口气。他早已料到地牢根本关不住那个伊朗刺客,专门没叫禁卫军看着他,就是为了等他自己越狱。那个刺客却在牢里等他等了大半个月,任自己被饿得瘦削憔悴。他如今总算是拿出来了一点本事越狱了。在这三千禁卫军把守的托普卡帕宫,阿尔沙德倒是不介意陪他玩玩。

“勾走我的心的人来到我面前,莫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见我可怜?1”

轻快的声音在阿尔沙德耳后响起。他猛地转过头去,法尔露哈还裹着那条阉人随手扔给他的粗布,颤颤巍巍地靠墙站在台阶上。阿尔沙德刚刚没有察觉到一点他的气息。

“法尔露哈。”阿尔沙德半侧过身看向他,把手中的羊毛呢毯子扔给他。

法尔露哈愣了一下,接过来披在身上,从散乱的黑发下笑着,“快到开斋节了,王的儿子。邀请穷人吃斋饭也是天课的一部分啊。”

“我叫阿尔沙德。”他把油灯换了只手,对法尔露哈伸出右手,“皇宫前会举行盛宴,你可以尽情享受。我要去陪母亲和妹妹。”

法尔露哈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盯着他的手。

“拉着你啊。”阿尔沙德歪了歪头示意。

“真主保佑你的好意,奥斯曼的子民,”法尔露哈绕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不过你也清楚,我在你身上寻求的不是好意。”他停顿了一会,伸出了左手拉住了阿尔沙德,紧抓着他的手掌。

阿尔沙德感到法尔露哈的指尖在他手中颤抖,放轻了声音说,“我在你身上寻求的也不是你现在所说的这些。”

他们已经走到了地牢的顶部,阳光一缕缕地射入。法尔露哈突然站定,转过头来,睁大了那已经难以聚焦的双眼,在阳光下阿尔沙德才看清了他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是和他母亲类似的深灰棕色,此刻已布满血丝,他的嘴唇动了动,

然后他在台阶上昏倒了过去。

门被推开的时候,苏巴克正撑着拐杖在床边缓慢地走着。伤患可以免于戒斋,即使是斋月,阿兹亚也每天按时给他送来三餐。看到他受伤的腿,阿兹亚立刻垂下头道歉,默默把餐盘放在床上,坐在床边。

“只是扭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你力气太大了。”苏巴克喝着茶,抬起头来对上阿兹亚盯着他的绿眼睛,对他摆了摆手,“你要喝点水吗?”

阿兹亚连连摇头。

“那就不要盯着我吃饭。”苏巴克把奶油千层饼掰成小块,鲜奶油流到他的手指上,“你破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是在看你,”阿兹亚还在专心盯着他,“你要离开我了。”

苏巴克嚼着奶油千层饼,没有回话。

阿兹亚靠在床头的靠垫上,手上搓着羊毛呢毯子的一角,“他好像很信任我,又扔给我了一个黑头发的奴隶让我照顾。”

“你要守在宫中,就总是这些琐事呢。”苏巴克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阿兹亚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蹭着靠苏巴克近了一点,“我不喜欢他。”

苏巴克把餐盘挪得离远阿兹亚,“奴隶对主人的命令无权抗拒,阿兹亚。”

“所以你也要听他的命令离开我吗?”

苏巴克转过头去,阿兹亚双臂交叠趴在枕头边看着他。

苏巴克低头摸了摸阿兹亚的头发,“他倒也没命令我。”他一只手撑在枕头上,俯下身去,垂下的黑发遮住了脸,“我被赋予了选择,我选了离自由最近的那个选项。”

阿兹亚直起身来,“苏巴克。”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刘海被摸得乱糟糟的,“活到下次见面,”

如果我们能在此世再见的话。苏巴克看着阿兹亚泛着浅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颤动,他浅绿眼睛里依然空无一物,平淡地说着,“那时候我会杀了你的。”

皇宫的花园变成了炼狱。法尔露哈脱下了粗布,洗净了身体,把头发扎成女眷才有的繁复造型,在上面戴了一顶红色小帽,披下一条绣着金边的淡青色薄纱。他和他们一样游荡于花园中,迅速获得了那些宫廷诗人的赏识,他们绕成一圈饮酒吟诗,称他的美貌胜过了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他被挂满了丝绸、白银、绿松石和红玛瑙,用面纱半遮住脸,露出墨粉勾勒的黑眼睛,举起盛着设拉子葡萄酒的酒杯,念着内扎米和哈菲兹。

他每夜来花园里找他,而他也每夜赴约。他在喷泉水道旁蹦蹦跳跳走着,时不时把脚趾伸进水里,对着自己的倒影笑出声,转过头来看他,唇下的黑痣如同月面瑕疵。

他对他说道:我恨死这个地方了,这伪善的暴君的宫殿,四处都是腐朽死尸。这里比索多玛和蛾摩拉更堕落,而你是被暴民拒绝的先知鲁特。我确实是计划着潜入皇宫杀了你们的苏丹,但对你的爱让我乱了方针。你每夜找我来,是在等什么呢?在等我杀了你父亲吗?可这宫中奢靡的生活,早已让我刺杀技艺不精。

他对他说道:但我却好奇起来,你杀了你父亲的样子如何呢?你嘴上抱怨他已背离正道,但我在你的眼中却看不见仇恨和杀意。你浑身都是死亡的味道,但你却不能下手杀人,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怪事呢?我越是这样想着,越想到要发疯。求求你来杀了我吧!让我像索多玛的暴民一样被石头砸死,我的头颅滚到你脚下,我的血染红你的脚踝,永世在火狱里遭受拷问。

一颗石子被投入水面,泛起的涟漪将盈凸月的倒影分成了千瓣银光,打碎了他的面容。喷泉水道逐渐被染红,行刑人挥下了手中的弯刀,被砍断的黑卷发垂落到地上。他低头看着双手,紧握着镀金的刀柄,刀刃上还刻着经文,此刻在往下滴着血,

他突然清醒过来,手中的短刀抵在穆斯塔法脖颈上,切断了他的一缕红发。

“你终于来了吗?”穆斯塔法微微抬起了下巴,脖颈离刀锋更近了一点,眼睛半闭着,目光在刀锋和房梁间散漫游移,“放下了你的大道理,决定来杀我了?”

阿尔沙德猛地收回手,刀柄脱手顺着枕头滑下去,落在丝绸床单上,“我为什么在这里?”

穆斯塔法坐起身来,慵懒地靠上床头的靠垫,理了理被揉皱的绸缎被单,“是你下午自己要跑来的。说什么我们小时候总是一起睡觉,然后不听我说话就自己睡着了。你总是这样。”

阿尔沙德翻了个身爬到床头,把短刀收到枕头下,摆正靠垫蜷腿靠在上面,“是我做噩梦了。”

穆斯塔法给他挪了挪位置,起身用油灯点上熏香,“斋月作息难免会睡不好,”他熄灭了油灯,“开斋节你要和我过吗?”

阿尔沙德把头发解开,抬起眼睛,“你邀请我?”

穆斯塔法仰面躺在床上,侧过头看他,“一起去巴扎上看看。你要是想去庆典就不用跟来了。”

阿尔沙德从床单上捡起那节被切断的红发,卷在手指间,“你的伤好了吗?”

“只是伤及皮肉,早就好了。”穆斯塔法转过身去背对他,望着窗外的月亮,“你要来吗?”

阿尔沙德轻轻嗯了一声。

“那早上早点起喔,一起去阿亚索菲亚。”

屋内安静了许久。穆斯塔法听着阿尔沙德平稳的呼吸,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耳边突然响起他叫他的名字,

“穆斯塔法?”

“嗯?”

“你能把熏香熄了吗?”

“不要在我的床上命令我啊。”穆斯塔法扭过头去,“叙利亚玫瑰精油,专门给你点上的。你不喜欢吗?”

“太熏了,”阿尔沙德的声音闷闷地从他颈后传来,“连后宫的女眷都不会点这么浓的。熏得我睡不着。”

“那就安静别动。以后下午不要睡了。”

法尔露哈坐在凉亭边,脚趾伸进喷泉的水池,无聊地来回晃着。他今夜没来,昨夜也没有。明晚如果出了新月就是开斋节,估计他也不会来了。

他对他说,为了我杀了我父亲,然后我便回应你。他的目光甚至没看向他,望着月亮和星象。过了一会,他又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那样你大概没法活着走出这间皇宫了。

他想回他,王的儿子啊,你可真是傲慢。你这样可像你父亲一样,也很像你的母亲。你这样被爱着的孩子,大概不知道人对他们不爱的人会多残忍吧?火狱也比不上我现在痛苦的分毫。

他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从见你那一面起,我就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了。

于是此刻,他靠在即将新月的月下,口中小声唱着,

“甜美的爱人啊,我的心在荒野中哭泣着呼唤你,

它日日夜夜为渴求而叹息,我将如何安慰它?2”

一个红衣的禁卫军走到凉亭下,站在栏杆的另一边。法尔露哈停下了唱诗,问他,“是他叫我吗?”

那个禁卫军也用很轻的声音回话,却是用亚美尼亚语,“你为什么会我们的语言?”

法尔露哈猛地转过头去。

他虽然穿着禁卫军的红裤子,上身却只是简单的白衬衫,没戴头巾或帽子,“我叫苏巴克。”

“我… 我曾在乌尔法呆过。”法尔露哈用生涩的亚美尼亚语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同于他说突厥语的样子,睁大眼睛双颊通红,“你这样长相的人我很熟悉。伊朗人敬佩基督徒的匠艺,邀请亚美尼亚建筑师、医师和工匠来大不里士,他们也带来了颂词和诗歌。”

苏巴克还靠在栏杆上,垂下黑眼睛望着他,语气平静,“那乌尔法呢?”

法尔露哈顿了顿,“是个很美的城市。”

“是先知亚伯拉罕的故乡,”苏巴克也在凉亭边坐下,和法尔露哈隔着一个栏杆,“基督徒第一次被称作基督徒的地方,也是亚美尼亚字母第一次抄下圣经的地方。”

“也是亚美尼亚叛徒第一次给十字军打开了城门的地方,”法尔露哈打断了他,换回了突厥语,“是萨法维人失于奥斯曼人的领地,还是我母亲和我被脱光衣服挂在奴隶市场上出售的地方。”

苏巴克侧着脸望着他,初秋的风把他的黑发吹到遮住半边脸,他微微眯起眼睛。

法尔露哈站起来,背对着他,“奥斯曼人的奴隶,一个个都虚有其表。”他起身走开,把手伸到里衣,摸到了那把他随身带着的刀,玉石刀柄上以白银刻着阿里的名字,“没有一个中用的。”

开斋节的庆祝持续了三天三夜。人们涌去皇宫前参加盛宴,剧院上演着戏剧、摔跤和皮影戏,巴扎每家店铺都挂起了新月的挂饰,身着新衣的小孩在街上来回奔跑。成队的奴隶被送往塞利姆苏丹的寝宫中,为他表演乐器、歌唱、舞蹈、讲述史诗。宫中的官员和诗人们用酒杯撞着桌角,争夺着舞妓们的注意,无声地喊出高价。

他吻着他耳后的皮肤,解开了他头上的红色小帽和淡青色薄纱,漆黑卷发从他肩膀上滑下。他顺着他的脖颈往下吻,手握住他的腰把他放在大腿上,他仰起头发出细声呻吟,一缕发卷被汗水黏在他的脸颊上。

刀突然掉在了丝绸床单上,更沉的玉石刀柄先着落,弹起来了两下,而后静静地躺在了地上。几滴血滴落下来,滴在床单上,然后突然一汩血顺着流下来。

法尔露哈的右手仍在半空中,一片鲜红。

“别动,我很喜欢你这个表情。”塞利姆苏丹笑着仰头看着他,指头绕着他垂下的一缕发丝,“这样才比较配你的脸。”

法尔露哈眯着眼睛,怒视着塞利姆。‍‌‎‌阴‌‍‌茎‍‎还插在他的体内,他小腹上被溅满了‎‍‌‌‎精‌‎液‎‍‌‎‍。

苏丹的寝宫四面被丝绸窗纱半遮掩着,其中一个角的丝绸窗纱被气流掀了起来,又迅速垂下。窗纱后把守的阿兹亚跪在地上,滑膛枪的火门盖上冒着烟。

法尔露哈低下头,低笑着咒骂了两声,“奥斯曼人的火枪。真是疼死我了。”他的手被打烂到露出了白骨,好在这发枪内装的是碎石和铁砂,要是火药他这只手已经废掉了。他跪坐起身,从他体内滑出的‍‌‎‌阴‌‍‌茎‍‎带出一汩‎‍‌‌‎精‌‎液‎‍‌‎‍顺着他的大腿流下,他随手捡起来被扔在床上的白薄纱里衣擦了擦,仍在淌血的右手流下一行血迹。

卧房三个角的禁卫军都从窗纱后走了出来,走上前去包围着床帐。法尔露哈仍跪在床上,冷眼扫视他们一圈。

塞利姆苏丹倒是笑着直起身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命令禁卫军,“别再开枪惊动宫里,坏了这开斋节的气氛。”他看着法尔露哈把白纱里衣扎在腰间,撕下一条扎住还在淌血的右手,“胆子挺大,只身一人闯入三千禁卫军把守的皇宫。这可比任何表演都精彩多了。”

法尔露哈护着右手,缓慢从床上下来,用左手捡起在地上的短刀。床侧两个手持长刀的禁卫军立刻走上前去,被塞利姆苏丹示意退下后又站到一边,仍然架着刀面向他。

法尔露哈缓缓抬起身,“我本来不想换左手的。那样一定会被苏丹认出来的。”他猛然出腿踢上一个禁卫军的小腹,用右臂手肘撑在地上,踢掉了他手上的长刀,一个翻身跳起,左手的短刀刺入了他的脖颈。另一个禁卫军试图上前,法尔露哈抢来那把长刀,把重心压低,转身一刀刺穿了他的胸口。

法尔露哈扔掉了长刀,握住被他抛向空中落下的短刀,弯下腰跪爬回床上,反手甩出那把刀,刺中了房间另一角的禁卫军的眼睛。他用左手把垂到眼前的黑卷发捋到耳后,垂下头坐回塞利姆的大腿上,“现在只剩两千九百九十七个了呢。”

阿兹亚仍然抱着枪,站在丝绸窗纱后待命,看着房间里刚发生的动荡。他有点不解那几个禁卫军为何不听命令。塞利姆苏丹全程连笑容都没消去,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

法尔露哈的架势塞利姆再熟悉不过。世界上少有左手持刀的穆斯林,他此生也只见过两次。上一次是在大不里士。

“不,我不是王的儿子,”法尔露哈的呼吸打在他的颈间,唇下的黑痣随着嘴唇颤动着,“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王的奴隶。”

“我名叫法尔露哈,来自大不里士。自记事起,我就被父母抛弃,一直作为奴隶服侍着我的主人。”他的手伸到身后,握住了他半软的‍‌‎‌阴‌‍‌茎‍‎,缓慢撸动着,“好在我的主人和您不同。他也像您一样自大、残暴、目中无人,但他可是有名的‍‌‌美‍‎‌人‍‌‌‎呢。”

“你讨生活的时候大概当过说书人吧,”塞利姆忍不住嘲讽他,扶住他的大腿帮他坐下去,法尔露哈发出一声轻吟,右手在他前胸留下一串颤抖的血迹,“他上次露面都不知道是几年前了,伊朗人都早就忘了他了吧?”

法尔露哈扭动着纤细的腰,侧头靠在肩上,用手指卷着鬓角垂下的黑发,“您还这么讨厌他吗?”

屋外突然传来了奔跑声,紧接着寝宫门被推开。

来者意外是个女人,身后跟着阉人主管和禁卫军护卫。她身形高挑,全身都被掩在黑袍下,扶着门喘着气。

“扎赫拉,”塞利姆抬起头来,无奈地笑道,“急着找我也不要这时候来啊。”

“塞利姆,”扎赫拉苏丹的语气中仍有些喘不上气,却抬高了声音,“放开他。”

塞利姆皱了皱眉。法尔露哈不过是个寻欢用的娈童,根本不用被皇后放在眼里。他居然记住了法尔露哈的名字,他一向记不住奴隶名字的。

法尔露哈侧仰过头,黑卷发被他甩到肩后,“这可是您的丈夫的寝宫。不摘下面纱吗?”他仍然坐在塞利姆苏丹身上,手撑在他的胸前,“即使是我,也想再见一次我的母亲的面容啊。”

法尔露哈猛然被抓住脖颈甩到床头,头狠狠撞上了木板。他睁开眼睛,塞利姆苏丹的短刀就抵在他耳下。

法尔露哈抬起下巴,“您现在的表情我也很喜欢。”

塞利姆的刀刃已经扎进了他的皮肤。

他的身后传来了扎赫拉苏丹的命令,语气已经平缓而威严,“放开他。”

塞利姆苏丹没有回她,命令着禁卫军,“皇后在此,不方便禁卫军在场。你们都退下。”

“扎赫拉苏丹,”法尔露哈仍然被抓着脖颈,艰难地侧过头看着扎赫拉苏丹,“既然您现在已经来了,就说明在您初见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吧?”

扎赫拉苏丹一眼都没看向他,直直注视着塞利姆苏丹。

塞利姆苏丹缓缓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刀刃仍然没离开。法尔露哈扭了扭脖子,长呼出一口气。

扎赫拉苏丹解下了面纱,然后连头巾也一并解开,漆黑的卷发散开垂下。黑袍落在地上,她身上的金饰和宝石闪闪发光。塞利姆苏丹屏住了呼吸,刀锋又切进法尔露哈的皮肤一点。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美。”法尔露哈望着扎赫拉苏丹,轻声说道,“可您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塔吉莉皇后曾给我讲起您。她温柔而高贵,也有一头乌黑的秀发,但她连您的一半美貌都不如。”

屋内鸦雀无声。塔吉莉是伊朗沙阿伊斯玛仪的皇后,为他孕育两子。

“我由奴隶扎赫拉所生,也因此一世为奴。”法尔露哈用左手抓住塞利姆苏丹握着刀的手,塞利姆的手意外跟着松动了,被他掰着一点点离开脖颈,直到法尔露哈能完全直起身。

“法尔露哈。”扎赫拉苏丹轻声呼唤着他。

法尔露哈走下床,走到那个倒下的禁卫军身前,从他的眼眶里拔出短刀,在里衣里摸着,把刀收了回去,连头都懒得转过去,“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呢。”

塞利姆苏丹坐在床边,气得牙根颤动,仍握着刀柄的手也发着抖。直到法尔露哈走了回来,一条膝盖骑上了他的大腿,“塞利姆苏丹,谢谢您。如主所愿,我再次见到了我的生母。”他俯下身体笑着,头发从肩后垂下,“现在惩罚我的罪行吧。杀了我吧?”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揪住法尔露哈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又突然松开手,他一个踉跄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

他转过身来,看见扎赫拉苏丹的手还在半空中,也瞪大眼睛望着他,杏仁形的深棕色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

“法尔露哈,”她缓缓开口,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样,也猛然后退几步。

一个禁卫军狠狠拍了法尔露哈一下,强迫他转过身去。他微微低着头,紧咬着牙,瞪着扎赫拉。

扎赫拉苏丹伸出袍子下的手,“法尔露哈,我是要来交予你一样东西。我手上戴着的红玛瑙戒指来自塔吉莉的耳坠,七年前她以两颗红玛瑙赎回了自由身,我把它们做成了戒指。但是只剩一只了,另一只找不到了。”她摘下了戒指,继续说道,“请你把它带回给塔吉莉。”

法尔露哈低声嗤笑了一声,“夫人,您看我像是回得了伊朗的样子吗?”

扎赫拉苏丹招手示意禁卫军,两个禁卫军对视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抓紧了法尔露哈的双手腕,另一个走上前领走了戒指,她随即转过身去,“那我愿这只戒指能陪伴你左右吧。”

“扎赫拉苏丹,”法尔露哈在她身后用沙哑的声音喊着,她停下了脚步,“有些智者一生谦虚虔信,而有些庸人自诩为救世主。尘世间的人要有多自大才能笃信死后迎接自己的一定是天堂呢?通往天堂的道路比针尖还窄,大部分人只会从此面对火狱中日复一日的审判。您的罪不过只值皮肉刑,去给那还爱着您的苏丹说说情,继续享受这皇宫中亮丽的生活。”

“因为此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扎赫拉仍未转身,低下头对他说道,“我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

“就是让您别做这些无用功。塞利姆还是会处决我,花园喷泉下不知有多少无辜冤魂,自从我踏进这间皇宫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去,您不过是搭上自己一条命。”法尔露哈越说越激动,身后拉着他的禁卫军不得不加‍‎‌‍大‎‌‍‎力‌‍‍‌‎气拽着他,他往后跌了两步。

扎赫拉苏丹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小时候的你从不会大哭大闹呢。”

“真不错啊,还记得小时候的我,”法尔露哈喉咙哽着什么东西让他又想笑又想吐,“我可是一点都记不起来您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幻想着您的相貌。她给我讲您美貌、高贵、虔诚而智慧,她那样看着我,好像还在看着您。可您这样被真主祝福的人,为何连我的一面都不愿相见?我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您一定相当恨着我啊!在战乱中沦为奴隶,祖国被异教徒刀口的鲜血玷污,被所爱的人背叛,我站立于这之中困扰着您,您不得已只能将我们一刀斩断。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奥斯曼人的皇宫,这是您的盛世,您的孩子都漂亮又聪明。只有我,一个奴隶,在史书的空白处痛苦地幻想着您的恨,独自咒骂这一切。”

“法尔露哈?”扎赫拉转过头来。

法尔露哈停下了发言,已经满脸泪水,看着扎赫拉。

“没什么,只是想最后看你一眼。”扎赫拉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擦掉你的眼泪,然后理一理头发吧。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她似乎是微笑着,但脸在面纱下模糊不清,“我愿真主保佑你和平。”

她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停下了步子,对他说道,“如果你看见了他,也请帮我转达。我会为他祷告,也请他让我从此活在他的祷告中。”

他问她,“你早就认出来这是你的儿子了吗?”

她回答,“不可能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他问她,“你早就料到他会来刺杀我了吗?”

她回答,“是的。”

他问她,“你是要以死赎罪吗?”

她回答,“真主在上,所有的罪都应归于我。”

他问她,“你知道我随时都能杀了他。”

她回答,“请您宽恕他,把他交与真主审判。”

法尔露哈直直站在那里,低着头睁大了眼睛。地毯上他刚落下的泪珠还未干,他浑身冷汗直流。

扎赫拉苏丹口中的他,是那个此时不在场的男人。他早在那一晚就已察觉他是个刺客,扎赫拉苏丹也读懂了她的儿子的意思。而既然他明知来者是刺客,却放着他在宫中这么久,甚至让他差点刺杀苏丹,只能是在他授意之下。她都看明白了。

阿尔沙德。王的儿子,阿尔沙德。你的母亲可真是爱你。她这哪里是为了我而死,她是为了你而死啊。她以为我听命于你,只要问罪我,便可能牵扯出你。她那样迅速接受了她的儿子在策划谋反她的丈夫,并选择了保全她的儿子,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也真是天真,相信着塞利姆苏丹一定会遵从约定,赦免我的罪过。

阿尔沙德,一切都是因为你。这宫里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你。连让我带着你的罪死去都不允许吗?

法尔露哈发着抖,清了清嗓子,对押送他的禁卫军发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那个禁卫军开口了,他的声音非常熟悉,“去迷宫,奥斯曼人的监狱。”

法尔露哈转过头,对上了他的黑眼睛。

“可以请医师帮我看一下吗?”法尔露哈轻声问道,“我的右手好疼啊。”

穆斯塔法感到他的裤角被拽了一下,他转身低头,看见一个身着花衣的男孩,捧着糖果和点心,怯生生地望着他。阿尔沙德也转过身,把手中提着的袋子交给穆斯塔法,蹲下平视着那个男孩,“真主保佑你平安。你叫什么名字?”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点心,“也祝你平安。我叫奥尔罕。”

“穆斯塔法,”阿尔沙德抬起头喊着他,“是你喜欢的核桃仁酥饼,接一下啊。”

“我又不喜欢小孩子。”穆斯塔法小声抱怨道,屈下身接过来装在纸盒里的酥饼,吻了他的脸颊,“开斋节快乐,奥尔罕。”他站起来把酥饼掰成两半,塞进嘴里一半,把另一半递给阿尔沙德,“你再收我们就拿不动了。”

烟花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炸开,奥尔罕突然瞪大了眼睛仰起头,紧紧抓住阿尔沙德的袖口。

阿尔沙德接过酥饼嚼着,扭头望着天空,“今年的烟花比去年更漂亮呢。火药技术越来越发达了。”

穆斯塔法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站起来。阿尔沙德从腰间摸出了装着银币的小包,交与奥尔罕手里,“开斋节快乐,孩子。别回家太晚了。”他站起来,握住了穆斯塔法的手,“有什么事吗?”

穆斯塔法拽着他跑了几步,直到他们跑回了主道上,往北可以直接看到金角湾。他放慢了脚步,说道,“明明是满月,却总有不详的感觉。”

阿尔沙德侧头望着他,浅蓝色眼睛反射着月光。他伸出手,把穆斯塔法鬓角散下来的头发捋到一边,吻上他耳下的皮肤,“好点了吗?”

穆斯塔法没回话,拉着他朝北方慢慢走着,直到他们走到了海边。开斋节晚上的码头也人头攒动,渔夫们领客人渡过金角湾,去对面加拉达的基督徒和犹太人的酒馆寻乐子。

阿尔沙德双臂交叠靠在岸边的栏杆上,侧头笑着,“带我回卡法吧?”

穆斯塔法帮他把被海风追乱的头巾一角塞回去,“怎么突然想起卡法了?”

“想念卡法的气候,”阿尔沙德转过头去,望着加拉达石塔顶闪烁的灯光,“搭日出启程的商船,从这里到卡法花不了几个银币。”

“冬天再回去吧。”穆斯塔法背靠在栏杆上,从包里拿出一小包的柠檬软糖,拿出一块塞进嘴里,“纵穿黑海至少要一周,至少要准备像样的船再带上禁卫军。”

“都听你的。”阿尔沙德也从他手里拿了一块软糖,“也算你邀请我。”

“阿尔沙德,”穆斯塔法推开他,收起来软糖包裹,“我想回去了。”

阿尔沙德还趴在栏杆上,头都没回,“还早着呢。”

穆斯塔法欲言又止。

阿尔沙德转过身来,倾身靠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手指揉着他的手掌安慰他,“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总在担心。不会发生什么的。即使发生了也都是真主的意愿。”

穆斯塔法拉紧了他的手,“都是真主的意愿。”

“慢慢走回去吧。”阿尔沙德直起身,手伸进了包裹拿出来了那一包软糖,“早点休息也好。”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扎赫拉苏丹双手捧在胸前,仿佛亚伯拉罕等着主把牛奶倒入他手中。她轻轻念着祷词,手微微分开,牛奶从中流出来。

她跪在祷告毯上,仰着头面对阿亚索菲亚的穹顶,“至仁至慈的真主啊,求您宽恕我的罪过。”她环视着头顶挂着的书法,写着先知和四位哈里发的名字,她的语气逐渐弱了下去,被细微的哭泣压过,

“求您保佑奥斯曼的子民们,求您庇护已经在天堂的奥尔罕和科尔库特,求您祝福还年轻的阿尔沙德、法蒂玛、哈蒂彻、泽依乃卜,求您拯救法尔露哈... 我太过懦弱无能,此生有愧于他,只有您能拯救他于那地上的恶魔、伊朗的暴君沙阿伊斯玛仪,将他引入正道上。”

她低下头,泪珠顺着脖颈流下,染湿了袍子的领口,“还有塔吉莉... 至高的造物主啊,您对她安排的一定是最好的,但我还不够能理解其含义。我始终不明白... ”

她哭得泣不成声。

过了许久,她安静了下去,调整了一会呼吸,开口念道,

“我见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

她在口中一遍遍默念着,走出阿亚索菲亚清真寺,理了理黑袍,跟着押送的禁卫军走回了皇宫前院。

皇宫门口围满了人,从巴扎和清真寺走出的人们聚在刚举办完庆典的大院花园里。穆斯塔法往人群瞅了一眼,拽了拽阿尔沙德,示意他上前看看。阿尔沙德把最后一块奶油饼咽下去,抬起头看向人群空出来的花园中央喷泉。

他突然松开穆斯塔法的手,跑到人群间。一个身着黑袍的女人站在喷泉池台边。

人群中传出来了窃窃私语。他们几年内已经在这座喷泉边见证了无数宰相和大官被斩杀,这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物,要专门动用皇宫的行刑人。

行刑人挥起了长刀,一刀砍断了她的脖颈。鲜血顺着水池流入水道,乌黑的秀发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人们突然安静下来,注视着那缕头发。阉人主管前来收拾,用朴素的棉布裹起尸体架走,那缕黑发就被留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动。直到人群缓缓散开,才听见有人感叹。那是多么美的黑发啊。

阿尔沙德在一边看着,突然扭头拔腿就跑。他直跑到了宫墙的一角,弯下腰靠在墙边,捂住了嘴。

这是斋月过后的第三天。胃酸一股股往上涌,他瞪大了眼睛,扶着墙吐了出来。

那位女子站在他面前。她身着粗羊毛呢,背着同材质的包袱,米白色粗布遮住了面容,隐约露出扎成辫子的黑发。塞利姆叫停了马,转过身来看向她。她只身一人,手腕脚腕都有挣扎的伤痕,马蹄掀起的尘土弄脏了她简陋的布鞋和脚踝。

“真主保佑您平安,奥斯曼的子民,”她大声向他发问,“我在朝觐道路上遭遇了土匪,丢掉了全身行装。请问您能捎我一程吗?”

“也祝您平安。”塞利姆对着日落的西方抬了抬下巴示意,“这里都快到摩苏尔了,离圣城远着呢,连方向都错了。”

她答,“我来自大不里士,摩苏尔正在我们朝觐的道路上。”

塞利姆逆着光打量着她。她确实讲着大不里士口音突厥语,东方的山区也确实有不少土匪,但她面纱下的深棕色眼睛澄澈明亮,被浓密的眉毛和睫毛装点着,抬头望着马上高大的塞利姆。他突然想起来,是真主在俗世里创造了‍‌‌美‍‎‌人‍‌‌‎,以提醒人们祂的美貌和伟大。这是那些他所不齿的宫廷诗人最爱念叨的东西,塞利姆本来从不听信。他已经远离宫中生活太久了,自从偏心的父亲把他发配到远在边疆的卡法,把伊斯坦布尔总督的位置留给备受宠爱的哥哥。塞利姆在每个深夜咬着牙咒骂他们,他筹备军队,深入亚美尼亚高原和库尔德斯坦打探敌情,要从这乱世中的边疆杀入首都,杀了他的父亲和哥哥,抢回奥斯曼人的王座。他根本没有心思应付一个路上偶遇的出逃女奴。

塞利姆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答,“我名为扎赫拉。”

再常见不过的名字,出自先知女儿的雅称。这很可能都不是这个女奴的真名。她身上的粗羊毛呢已经泛黄松落,说话也已因饥渴而沙哑,仍能听出一点波斯语的柔和尾音。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于风尘中,头巾一角被风扬起,露出漆黑的辫子。那一瞬间塞利姆想要对她俯首称臣。

塞利姆问,“你也是奴隶吗?”

扎赫拉答,“是的。我也是一名真主的奴仆。”

第四章 完

1. 出自13世纪伊朗诗人萨迪(Saadi)的《蔷薇园(Gulistan)》,这句话出处是一个年轻人爱上了王子并因爱而亡的故事。

2. 出自十六世纪亚美尼亚诗人Nahapet Kouchak的诗,他开创了亚美尼亚吟游诗人(ashugh)传统。他生于西亚美尼亚高原的凡城(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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