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主欲减轻你们的负担;人是被造成怯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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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的儿子 Şehzade
يُرِيدُ ٱللَّهُ أَن يُخَفِّفَ عَنكُمۡۚ وَخُلِقَ ٱلۡإِنسَٰنُ ضَعِيفٗا
真主欲减轻你们的负担;人是被造成怯弱的。
妇女章 4:28
古兰经 قرآن
已经三个月了,穆斯塔法还是以卡法港口气候为借口换取超长午睡,每个温暖的午后都只懒在庭院的地毯上。他用散沫花染红的头发垂在靠垫后,阿尔沙德跪靠在另一边,捋着他的发梢编着辫子。阿尔沙德本想用这段时间背下老师刚讲过的经,但是穆斯塔法的倦意也影响了他,几个哈欠以后他也干脆在毯子上躺下,无所事事地玩着他哥哥的头发。
他们说先知的妻子、信士们的母亲艾依莎,愿真主保佑她,也曾这样染红头发编成辫子。不过穆斯塔法心血来潮要染头发,大概只是在港口看见了太多异族人,来来往往的克里米亚人、切尔克斯人、希腊人和库尔德人中都不乏红发,让初次离开托普卡帕宫的两个小孩兴奋不已。起初穆斯塔法要拉上阿尔沙德一起染,但散沫花染剂只让穆斯塔法的浅棕发泛了暗红,对阿尔沙德丝毫不起作用。
阿尔沙德的头发真的好黑呢,穆斯塔法一边在庭院的喷泉里冲着头发,一边心不在焉地感叹。
像妈妈了,阿尔沙德也把小腿放进水池摇晃着脚解释,她是伊朗人嘛。
伊朗在哪里呀?穆斯塔法从水里抬起头来,问他。
在我们更往东的地方。阿尔沙德踢着浪花,向后仰头望着天空说道,翻过亚美尼亚高原,南至底格里斯河东部,最近那里不太平,新生的萨法维教团刚刚推翻白羊王朝的统治。
嗯呢。
阿尔沙德见穆斯塔法没有回应,正过身来看向他,突然发现穆斯塔法正专注地盯着自己,被打湿的红发紧紧贴在脸上。阿尔沙德一阵脸红。
哥哥?
阿尔沙德总是好聪明啊。穆斯塔法笑起来,从喷泉里蹦出来,用毛巾擦干腿和脚,递给阿尔沙德。回去吃饭啦,今天应该有酥饼烤肉派,你总是埋头学习都不好好吃东西。
阿尔沙德嗯了一声,接过毛巾擦干净,跟上穆斯塔法跑回前厅。他们暂居于克里米亚半岛的卡法港口,穆斯塔法的母亲、克里米亚可汗明里·格来之女那什巴公主的家乡。他和阿尔沙德被安置在这座离海不远的林间小楼,几个熟悉的禁卫军服侍着他们起居,每天跟着老师学经、数学、地理和剑术,闲时去码头前看看。克里米亚汗国早已对奥斯曼人俯首称臣,卡法港口承担起了大部分黑海的贸易,矿产、农产和奴隶被一船一船地运走。
这是伊历917年、公历1511年。苏丹巴耶济德二世领着火药军队大片蚕食着欧洲,正在与威尼斯人交战。安达卢西亚的穆斯林和犹太人正遭受着基督徒的屠杀,被重新安置在伊斯坦布尔。萨法维教团正在伊朗飞速扩张,马上就要控制西亚美尼亚高原,一步步逼近奥斯曼人的东部领土。而苏丹巴耶济德二世最小的儿子塞利姆,正利用着他和克里米亚人的关系逃匿于卡法,准备发动政变推翻他父亲及其青睐的儿子艾哈迈德的统治。
而十二岁的穆斯塔法和十一岁的阿尔沙德在卡法港口海边的沙滩上跑着,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
阿尔沙德背靠着墙,身着黑色长袍和丝绸头巾,衣领和袖口都有暗金色刺绣。他微垂着头,注视着塞利姆苏丹穿上驼色里衣、纯白长袍、金边腰带、牛皮马靴、红丝绒外套,最后缠上昭示王权的巨大白头巾,仆人们在旁边来来往往,空气中鸦雀无声。
等仆人们都完成了工作陆续离开,塞利姆苏丹叉开腿坐在长椅上,一手支上左边膝盖,头也没回说道,“我以为你是那个更懂礼貌的孩子。”
阿尔沙德平缓地压低声音,“父亲。”
塞利姆苏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向阿尔沙德,“你也确实一直是那个更固执的。”
塞利姆苏丹已穿戴完毕,应去托普卡帕宫前院主持庆功了。东征的军队刚刚回到伊斯坦布尔,正在把成车的战利品和奴隶搬进宫中,禁卫军和六列骑兵正在前院集结。过几天就是新一届禁卫军的毕业仪式,他们将被分配入东征军队的重要军职,马上要南下向伊拉克进发。
“他醒了吗?”塞利姆苏丹向后仰靠上靠垫,问道。
阿尔沙德依然站在墙边,垂着眼睛不愿直视他的父亲,“刚刚醒,昏迷了将近一周。他的伤口开裂了四次,我每天给他换三次药。下手真狠啊。”
塞利姆苏丹嗤笑了一声。若是换任何一人这样对他说话,此时已经人头落地了。但这是他的儿子阿尔沙德,九岁背下来了整本经,十二岁以高超剑术加入了军队,如今二十一岁已经领导着出征的禁卫军。真是可爱的阿尔沙德,即使如此,还是会亲自屈身做换膏药这样奴仆的工作。
塞利姆苏丹站起身来,走向架着多把名贵长刀的展示柜,“阿尔沙德,你一直是我所有的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你的头发和眉眼像极了你的母亲,来自大不里士的宝石、我的唯一正妻、皇后扎赫拉苏丹。在登基的当天,我便娶了她。你应该还记得。”
阿尔沙德当然记得。那一天,奴隶和仆人在宫中来来往往地准备着仪式,十一岁的他却怎么都找不到穆斯塔法,慌张地在每个房间乱窜,最后才想起来他们曾偷偷跑上的托普卡帕宫侧翼的正义之塔。他在几百节台阶顶端找到了趴在窗沿的哥哥,哥哥却猛地躲开他,像看见了灾祸的精灵。然后他看向了窗外,突然明白了穆斯塔法的恐惧。
阿尔沙德当然记得,那一天他看见了另七具尸体被抬出托普卡帕宫。阿尔沙德当然也记得,那一天他对穆斯塔法许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誓言。
塞利姆苏丹放平了语气,“苏丹穆罕默德花了八年和他的兄弟内战,而我的父亲、苏丹巴耶济德不惜和基督徒联手对付我的叔父。而我登基那天,仅用了七条命,便换来了奥斯曼人的和平繁荣。”
阿尔沙德想要反驳,他亲眼看着父亲在克里米亚汗国召集军队,他的堂兄穆拉德戴上了萨法维教团的红帽子,成千上万的穆斯林因苏丹的一声令下被处决,鲜血染红了底格里斯河。塞利姆苏丹仍背对着他,或许即使他知道阿尔沙德所想,也根本不在乎。
“父亲,”阿尔沙德抬起眼睛,喉结动了动,“我一会要回屋养伤,不会出席庆功宴了。”
他在马拉什擅自救活了穆斯塔法,亲自做换药这奴仆的工作,只为等穆斯塔法在他身边醒来,听他昏迷时呼唤着阿尔沙德名字的小声哭泣,摸着他的棕红头发安慰他。
塞利姆苏丹整理完衣装,手停在了刀柄上,“阿尔沙德,你将成为东方领土的省长,你将成为伊斯坦布尔的总督,你将守护两圣城和耶路撒冷,你将率领着千军万马踏平欧洲。你将成为五海三洲的苏丹,你的道路就是奥斯曼人的道路。这是我们的祖先、埃尔图鲁尔加齐之子奥斯曼加齐接到神谕指示的正道。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唯一的正道只有真主的道路,”阿尔沙德手扶着帘子,转身准备离去,“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过分,因为真主必定不喜爱过分者。1”
塞利姆苏丹一言不发。
“圣书的黄牛章,我今天晨祷时主的启示。”阿尔沙德拉开帘子,射入的阳光让他的身形在室内投下长影。
“那我也祝愿你走在真主指出的正道上,”塞利姆苏丹取了一把最华贵的玉石刀柄、象牙刀鞘的长刀,佩于腰间,“我的孩子。”
苏巴克醒时,眼前先是绘制着暗红色壁画的房梁和头顶垂下的丝绸床帐。他猛地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被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按回床上。阿兹亚跪在他身上,把包扎着他额头的纱布缠上最后一圈,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
“他醒了。”阿兹亚卷起纱布,扭头对着窗户方向汇报。苏巴克试着转过头,却发现脖子痛得扭不过去。他被套上了一件青色丝绸袍子,身上盖着染着土库曼部落纹样的细羊毛呢毯子。阿兹亚见状把他扶起来,摆正靠在他身后的枕头,把他的脸转像左边。
阿尔沙德靠在窗边支着腿坐着,低头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叫阿兹亚吗?我听穆斯塔法提起过。你可以退下了。谢谢你。”
听说穆斯塔法提起过他,阿兹亚快活地从床上跳起,敬了个不标准的礼后走出门外。屋里只剩下了苏巴克和阿尔沙德。
阿尔沙德理了理袖口,慢腾腾地转过身从窗台上爬下来。他只穿着素色里衣和阔腿裤子,甚至都没扎起来的黑发垂在肩后,赤足踩在地毯上。苏巴克听说过他虔诚到滴酒不沾,但他现在眼神疏离像是宿醉。
苏巴克曾见过的阿尔沙德,就像宫中任何一人所说的那样:苏丹最宠爱的儿子,统领着东征的禁卫军部队。苏丹是真主在地上的影子,而他是苏丹的影子,由他的主人雕刻成他想要的姿态,一刀不差的精美造物,即将被摆在奥斯曼人的王座上。
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苏巴克才发现他和塞利姆苏丹大不相同。头发太黑太卷了,肤色更深,下颌有点蒙古人的圆,比起伊斯坦布尔人,他倒更像东边的土库曼人。他似乎是想要坐在床沿,想了想还是站在了一边,靠着墙,依然半对着苏巴克。
“是我让阿兹亚送你来的,你的伤好之前可以就住在这里。”他的声音也一点也不像他父亲,更低更轻,“我要先替穆斯塔法向你道歉。”
苏巴克下意识地回,“王的儿子,不必给一个奴隶道歉。”话一出口,他发觉他接得太快,听起来反而很无礼。但他刚醒来昏沉的脑子实在没听懂阿尔沙德是什么意思。好在阿尔沙德没在意。他看着心事重重,虽然看向他,灰蓝色眼睛却蒙着阴霾。
“我给穆斯塔法说过很多次了,不要以他人生死为乐。但是你原谅他吧。都是我的错。”
苏巴克沉默地注视着阿尔沙德从墙边起身走回窗边,窗下有一排绸缎覆盖的沙发,那本是苏菲诗人吟诗作乐的地方,此时他一个人坐在上面看着有些落寞。他望着房梁停顿了一会,低下头看着苏巴克,声音平稳下来,继续说道,“作为补偿,我想向你提出一个请求。奥斯曼人已经稳定了东部领土,伊朗人曾一直试图收买土库曼和库尔德部落以引发叛乱,但伊朗最近内政动荡,那些部落都已经向我们投诚,阿拉拉特山正式成为界山。苏丹派去了掌控重火器的禁卫军以重兵保守,但他们并不直接听命于我,我还不够信任他们。”
他果然还是带着那种奥斯曼人的高傲,苏巴克的家乡在他口中也只是需要被平定的边疆。本应高高在上的皇子腾出了房间给他养伤,把军事机密告诉他,再平等地和他谈话,若不是他要来告知他的死期,那就只能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备获取信任,为了——
“你愿意成为我的刀吗?”阿尔沙德说,这本应气势磅礴的发问却被他轻轻地念出,“即使是为此与苏丹为敌。”
穆斯塔法一直以为他父亲讨厌卡法。
他和阿尔沙德都生长于伊斯坦布尔,从富丽堂皇的托普卡帕宫望着窗外的海浪和来往的人群。位于帝国边陲的卡法像是天堂般温暖舒适。那时候穆斯塔法还不知道,对于塞利姆来说,被其父巴耶济德任命为远离伊斯坦布尔的克里米亚的总督,就等同于苏丹直接通报了自己最小儿子的死期。十二岁的穆斯塔法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怎么看他。他只能看见父亲的背影,他勇敢而虔诚,瞧不起克里米亚人耽于享乐。他们说穆斯塔法笑着的样子很像他父亲。
他的父亲转过了身来,先是一巴掌扇到他脸上,然后揪住他的头发,提着他穿过整个前厅,把他的头按在庭院水池里。穆斯塔法胡乱挥舞着手臂,呜咽求助着,他的头被提起来几秒钟,趁他大口喘气时,他的父亲又把他的头撞上池边的地砖,直到他的额头上流下的血浸没了半边脸,再提起他,瞪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染红头发?他的父亲、还未成为苏丹的塞利姆,只是这么问。
穆斯塔法还喘不过来气,喉咙里都是水和血腥味。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算了。父亲突然把他放下来,放在地上,叹了口气。红发很漂亮,很适合你。
穆斯塔法理解不了。阿尔沙德曾说过现世的痛苦全都是真主的考验,“我必以些微的恐怖和饥馑,以及资产、生命、收获等的损失,试验你们,你当向坚忍的人报喜2”,他在午后一遍遍抄着黄牛章。穆斯塔法对着水池清洗伤口,一边想着他最近确实没认真学习,大概是老师告诉了父亲。
一周后,他的努力换来了腰腹和大腿上的一片青紫。两周后,父亲回来甚至没正视过他一眼。三周后,父亲进门时带着胸口和右臂一大片伤,直奔里屋掐起穆斯塔法的脖子,提着他往后院走。穆斯塔法的眼前一片昏沉,突然那只手松开了一点,他用力掰开了上面两个指节,得到一点喘息机会。
“父亲,”阿尔沙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还喘着气。
塞利姆头都没回,“嗯?”
穆斯塔法试图转过头去,被塞利姆狠狠地握住脖子扭过来,缺氧造成的恶心快让他把午饭都吐出来。
“太过分了,父亲,”阿尔沙德的喘气平缓了一些,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声,然后是刀刃划出刀柄的声音。穆斯塔法在心中大叫不好,阿尔沙德,你拔刀面向的可是你的父亲,穆斯塔法蹬着被提在空中的腿,快放他下来,千万不能让阿尔沙德——
阿尔沙德的语气那么冷静,“放哥哥下来。”
“现在的小孩,”塞利姆轻笑着叹气,“回你的屋里去。”
“父亲,”阿尔沙德压低了声音,“这刀不是要挥向您的。”
突然眼前一片白光晃过穆斯塔法的眼睛,阿尔沙德砍断了门帘的桅杆,午后的阳光直射入屋里,趁塞利姆苏丹被分心的一瞬,跳起来撞上父亲负伤的右臂,让穆斯塔法掉在地上,猛烈喘着气。阿尔沙德认真收起刀,赞美了一句真主,然后抬起头,和他父亲对视。
塞利姆只是说,“你真的很固执,阿尔沙德。”
穆斯塔法拔腿就跑。
“穆斯塔法?”阿尔沙德叫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穆斯塔法抱膝缩在墙角,突然屏住呼吸,想让阿尔沙德快点离开。过了一会他又觉得这可笑,一把大声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头巾下啜泣着。
“穆斯塔法!”门突然被打开了,亮光猛得照进屋里,阿尔沙德径直跑来,碰了碰穆斯塔法被扯得乱成一团的头巾。
糟糕,被阿尔沙德看见了。穆斯塔法以为这会是自己的第一反应,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哭得更大声了,不,他甚至连羞耻心都不剩了,他只想颤抖着对阿尔沙德伸出手,
阿尔沙德抱住了他,把他的头置于胸前,帮他把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塞回头巾里。“哥哥,都没事了,”他轻柔的声音在穆斯塔法听来那么刺耳,“真主是无求于人的。”
阿尔沙德突然被掐紧手腕撞到地上,穆斯塔法在他身上瞪着他,紧紧压着他的双臂,刚被理好的头发又散开垂下,在他的脖颈上蹭着,“你在说什么啊,阿尔沙德,”穆斯塔法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像他父亲,阿尔沙德想着,像是在嘲笑这天下都是一出荒诞喜剧,然而泪痕还在他脸上,他的眼中依然那么悲伤,“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遭受这个?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他能原谅你?为什么啊?”
“我怎么会知道!”阿尔沙德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哥哥,他没在说谎,穆斯塔法突然屏住呼吸,阿尔沙德从不会说谎,“我不知道,我会找他问清楚的,”阿尔沙德抽出手臂,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我们回去好吗,哥哥?我去给你换药。即使他是我们的父亲,也必须由真主审判。”
穆斯塔法望着他,眼中又盈满泪水,他缓缓松开手,屈下身来,抱着他的弟弟,“是的,真主是无求于人的,”穆斯塔法埋在阿尔沙德的颈窝,一遍遍念着,“真主是至赦的,是至慈的,”要是他们的老师在肯定会教训他不能这么念,他想要好好学习了,像阿尔沙德那样把真主的话都铭记于心,穆斯塔法一边抽噎着,一边感到阿尔沙德的身体也在发抖。他也哭了吗,他因他流了泪,穆斯塔法咽下口水,更抱紧了他的弟弟。
他想要保护他。他必须保护他。
“没有一个禁卫军出手保护穆斯塔法。”阿尔沙德双手撑在沙发上,绣着蔓藤花纹的绸缎被他紧紧攥着,“他们已经尽到了他们的本职,听命于他们的义父、塞利姆苏丹。即使命令是刺杀他们的皇子。”
苏巴克眯起眼睛,明白了。穆斯塔法在已经被奥斯曼人收服的领土受了重伤,只能是出自埋伏于内部的刺客。不愧是塞利姆苏丹,在苏巴克在伊斯坦布尔的短短七年中,都已经听闻他杀了不知多少个宰相,“愿你成为塞利姆苏丹的宰相”都成了一句诅咒。
“被奴隶贩子掠夺来的基督徒孤儿,被迫成为了穆斯林,组成了军队,撑起了奥斯曼人的天下。”阿尔沙德压低了声音,他说话一直带点鼻音,“先知穆罕默德,愿真主祝福他,赋予了他的奴隶以自由。他们以忠诚作为谢礼,组成了他最早征战的军队。千年后他的后人们,手握着本应受保护的基督徒的命,还以为自己被当作正道者尊重。真是可笑。”
苏巴克依然不解阿尔沙德要说什么。那些奥斯曼人擅长这种问话,以含糊其辞装出理解,等你表现出一点反叛的势头,手起刀落便让你身首分离。这是塞利姆苏丹最喜欢的手段。
他沉静地回答,“阿尔沙德。我不是你的奴隶,我是苏丹的奴隶。”
“你不必再做奴隶了。”
阿尔沙德撑着窗台站起来,对难免露出震惊之色的苏巴克说道,“这不是我父亲手上第一条血亲之命。我的两个叔父、我的堂兄们、我的两个弟弟,都死于他手。这次他甚至就在我眼前展示他的力量。他骂伊朗沙阿伊斯玛仪是在世的查哈克和阿夫拉昔亚卜,倒不知现世最大的暴君在哪里呢。”
他向苏巴克靠着的床铺走来,“你要你的自由,而我要我的军队。你将成为亚美尼亚六省的总督,回到你的家乡,和你的家人团聚。而我要像我的父亲在克里米亚召集军队并向他的生父、苏丹巴耶济德二世宣战那样,向塞利姆苏丹宣战。”
真是从小被父亲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才有的天真。
“那要是我不答应呢?”苏巴克用能动的一只手挪了挪靠垫,缓缓说道,“即使是苏丹的儿子,被走漏了造反的风声,也不会太好吧?”他瞥了一眼门外,“那样我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吧。已经负伤的奴隶,只需一点借口就足够处理掉。”
阿尔沙德停下了,“你真是想要寻死啊。”他静静地说,“那样只是苏丹又多了一个不忠的奴隶罢了。”
漫长的安静后,苏巴克问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穆斯塔法吗?”
阿尔沙德没有回话。
纯白棉布包裹边缘散开,滑出来一只手。
穆斯塔法记得那只手。戴满玛瑙和绿松石,还有洗不掉的墨渍,把他抱在怀中,陈年厚茧穿过他的棕红头发;握着玉石刀柄,长刀刻满经文,分开两边嘶鸣的尸体,划过月下本应的宁静;然后被亲弟弟砍断头颅,逐渐僵硬青紫,裹进朴素的棉布,从托普卡帕宫的后门运出城。唯一稍有体面的是还有六具尸体为他陪葬,每一具手上都戴着王族的戒指。
他十三岁的那天明白了这一切。奥斯曼皇子登基那天,便是其所有兄弟的忌日。这世上只容得下一人拥有这条血脉。他的叔父沙赫扎德·艾哈迈德和沙赫扎德·科尔库特和他所有的堂兄弟,在塞利姆苏丹登基的那一瞬,便被从历史上抹消了存在资格。穆斯塔法膝盖瘫软,扶着高高的正义之塔的窗沿向下偷望。他本不应该来这里。他从来都不是那个听话的孩子,阿尔沙德才是,年仅十二岁就在马背上挥动长刀的阿尔沙德,眼睛像灰蓝色绿松石的阿尔沙德,即使看见他背地偷偷在抄经手稿上乱涂乱画也会平静原谅他的阿尔沙德,用那双眼睛望着他,目光好像穿透他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什么东西。
该死的阿尔沙德。穆斯塔法幻想着那双眼睛逐渐丧失光彩,像那只从裹尸布里滑出的手。但是他想象不出来。阿尔沙德的手也戴满了宝石、沾上的墨渍还新鲜、握刀的茧还稚嫩、柔软地攥紧了他的哥哥。穆斯塔法的手上没有那么多的墨渍和茧,还有一个戒指是刚从阿尔沙德的母亲那里偷来的,他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他再也没有把那个红玛瑙戒指还回去。他们说红玛瑙是石榴籽、先知的戒指、爱人的唇,但此时它被他指甲下的血染成深红,血顺着指缝滴入大理石窗沿。他看见了自己的血不断流干,躯体僵硬,像那只手一样垂下,连搬运尸体的仆人都没能注意到将其塞回去。
奥斯曼皇子登基那天,便是其所有兄弟的忌日。
他看见了自己的尸体。那不是阿尔沙德。那一直是穆斯塔法。阿尔沙德的异母哥哥,塞利姆苏丹和他的侧室、克里米亚汗国公主那什巴的儿子。正是克里米亚人给了塞利姆庇护,让他战胜了他的哥哥艾哈迈德而踏上王位。如今苏丹为掌握克里米亚汗国控制奴隶贸易的通婚不用持久,只需等到克里米亚被彻底吞并的那天,而为此碰巧生成长子的废物也不必久留。
他猛然把那戒指上的红玛瑙抠了出来,从高塔上扔了下去。
穆斯塔法恨着阿尔沙德。
他恨着那对灰蓝眼睛看着他,无比认真,“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我不会毁约。你从不会好好听讲经,在这四处是小偷和伪善者的时代,也鲜有人还能践行不毁约这点。但是我不相信堂堂奥斯曼人的天下容不下我的血亲的命。我不相信杀害血亲的肮脏行为是我们的先知,愿真主保佑他,教导我们的正道。”
穆斯塔法想骂他也不过是另一个小偷和伪善者,但他说不出来;阿尔沙德的双眼那样温柔明亮,他从不是穆斯塔法这样配不上他自己名字的小人。阿尔沙德是那么契合他的名字,引领正道的人。他会成为这个帝国最优秀的统治者,不,连先知在世都不配拥有这般美貌和智慧吧?他明明应当为此自大,为此轻蔑其他所有凡人,为此一眼都不会施舍给他那懦弱愚蠢的哥哥。可他只是阿尔沙德,那么虔诚地相信着他口中的每个词汇。
穆斯塔法感到恶心。他只剩下转身逃走。年幼的双腿磕磕绊绊地从一节一节台阶上跳下,他时不时惊恐地回头,像是在看着诅咒的精灵。阿尔沙德没有追上来。或许他试着追上来了。或许他还望着他。阿尔沙德当然永远从他头顶上望着他,浓密的睫毛因看见他双腿遍布青紫而担忧地颤抖。他宁可摔断全身骨头也不想再被阿尔沙德的目光触碰一下。
第二章 完
1. وَقَـٰتِلُوا۟ فِى سَبِيلِ ٱللَّهِ ٱلَّذِينَ يُقَـٰتِلُونَكُمْ وَلَا تَعْتَدُوٓا۟ ۚ إِنَّ ٱللَّهَ لَا يُحِبُّ ٱلْمُعْتَدِينَ(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过分,因为真主必定不喜爱过分者。)黄牛章 2:190,古兰经 قرآن
2. وَلَنَبْلُوَنَّكُم بِشَىْءٍ مِّنَ ٱلْخَوْفِ وَٱلْجُوعِ وَنَقْصٍ مِّنَ ٱلْأَمْوَٰلِ وَٱلْأَنفُسِ وَٱلثَّمَرَٰتِ ۗ وَبَشِّرِ ٱلصَّـٰبِرِينَ (我必以些微的恐怖和饥馑,以及资产、生命、收获等的损失,试验你们,你当向坚忍的人报喜。)黄牛章 2:155,古兰经 قرآ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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