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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以利亚·里希特死了。
这并不是什么重磅消息,毕竟可怜的以利亚只是个住在福仪街上的穷鬼,最近甚至连房子都没了,谁都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活下去的。
当然,这并不重要——帕尔维什每天都死人,贫民的尸体出现在街头巷口,或是威尔斯桥下再正常不过了。
而在平安夜,愚蠢的以利亚·里希特也成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他死亡的那个小时,路边的城管正巡逻着灯红酒绿的城市街道,在大雪纷飞的帕尔维什市里穿梭。他眉头紧皱着,显然是不满意因排班而失去了和家人在这欢庆的日子里团聚的机会。
城管的皮鞋跟不断敲击地面,发出“哒哒”的暗响声。
突然,匆忙的声音戛然而止,变得缓慢、犹疑起来。
他停下脚步,余光在路过的巷角处瞥见了一个昏睡的男人。
城管悄悄地、慢慢地靠近了那个男人——男人坐在地上,看上去穷酸的、皱巴巴的西裤被雪水浸透了,身体靠在墙根,脑袋低垂着,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城管抬手摘下警帽,抖掉了上面的雪,雪花落在了男人的身上。他狠狠地踢了男人一脚,男人身上的雪花散落在地上,脑袋因此而重重地撞上一旁的垃圾桶,发出一声极大的声响。
又是这些贫民,怎么不全死光了?这样才好。
城管嫌恶地看着地上的男人,例行公务般地用笔在原本用胳膊夹着的夹板上记录着,语气居高临下地说:“请尽快离开,不要在此妨碍公务。”
地上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城管皱起眉心,低声嘀咕:“死了?”
实际上,城管先生的确说中了部分事实——
以利亚·里希特的肉体早已死亡于一个小时之前,但他的意识却仍然残留着:
他感受到城管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
什么情况?
以利亚·里希特脸上的濡湿感仍然停留着,他听见城管的话,妄图挣扎着起立向对方解释,但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以利亚·里希特跳动的思绪在此刻有一瞬间的怔愣。
也许现在我是鬼魂也说不准,以利亚·里希特暗自想道。
“前面的清洁工!过来。”以利亚听见城管大声朝巷外喊着。
另一个人的脚步渐近,声音沉闷,听上去远不如城管那尊贵的皮鞋清脆,应当只是制式最普通的平底帆布鞋。
以利亚听见那人逐渐清晰的声音。
“先生,什么事?”那位被城管叫过来的保洁员语气恭敬地问,以利亚猜他现在正忙着对城管点头哈腰地鞠躬。
城管说:“这里躺着的,抬去回收站烧了。”
“好的,好的先生。”
然后,以利亚又听见他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渐渐远去了。
保洁员也离开了一阵子,回来时和他的同事有说有笑的。以利亚仔细听着他的声音,莫名感到十分熟悉——
这似乎是曾经住在他对面的邻居。
印象中,这位邻居尖酸刻薄,对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我抬前面——等等,”保洁员刚要动作,却在看到以利亚的脸时顿住,用手揪起以利亚的头发,上下打量着他的脸,“老天,让我好好看看,这不是以利亚那个傻子吗?”
显而易见,以利亚想,他的恶意在自己死后也分毫不减。
说完保洁员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拖起了以利亚的头,对面前正在抬尸体的脚的同事议论起来。
“以利亚?住405的那个蠢驴?”同事问。
“噢噢,你说的太难听了。”保洁员一边抬起尸体向前走,一边尖声尖气地说,“他可称呼自己为‘作家’。”
同事跟着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之前说,你追求的那个富家千金看上他了?”同事问。
保洁员愤慨地说:“我真不明白,以利亚·里希特这个傻子连工作都没有——但公主一打听他在街里当作家,就跑的远远的哩。”
同事点了点头,接着问:“你们为什么叫他傻子?”
“因为他脑子早就不清醒了。尊贵的福尔曼先生曾经赐予他工作的机会,他居然拒绝了!他说他要当什么,作家,还到处宣扬他的作品。”保洁员大声耻笑着。
“作家?”同事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语气上扬,显然在对这个事实表达困惑,“这不是有钱老爷们闲着没事用来玩的职业吗?”
“因此才说他是个不切实际的傻子。”保洁员冷笑了一声,顿住了脚步。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巨大的废弃回收站前,因生锈而变成棕红色的、围成回收站的铁片,因时间久远而长满了绿色的蔓生植物,回收站并没有门板,保洁员可以很轻松地将垃圾抬进回收站。他用了些力气将尸体抬上了身后顺坡而上的台阶,和同事一起将以利亚·里希特抬到了巨大的、发出轰鸣声的金属焚化机前——本质上就是个高温熔炉——他们奋力将尸体搬在昼夜不停歇的橡胶质传送带上,保洁员松开手,脸上的眉毛不满地拧在一起,一脸嫌恶地在一旁脏污的水池里晃了晃刚触碰过尸体的双手。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保洁员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被传送带送到机器内的尸体,油光满面地笑了,他招呼同事,离开了回收站。
周遭渐渐安静了下来,以利亚·里希特的头顶盖过一层层的热浪,他残余的神识望向远处的星空,在这濒临死亡的时刻,平静慢慢地弥漫进他的内心,充斥着他的脑海。
以利亚曾经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可能是指着该死的贵族阶级呵斥他们的罪行——这幻想依然被所有听说它的人所嘲弄,但以利亚并不在乎,他一直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总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太糟糕的,以后……
但在这一刻,死亡的现实证明,他和那个保洁员领居说得分毫不差,蠢透了。
有的时候以利亚在想,不合群是否就意味着错误,亦或是拥有理想就应该放弃现实?
以利亚·里希特没有思考出答案。
他转而想起了他这荒诞不经的一生,在生命消散的前几分钟,他的眼前闪过了不同的画面,如同回忆的走马灯在他眼前播放着。
他看到了小时候在风雪里收留了他的温德森太太,暗地打骂他的范迪·温德森,以及被范迪折磨致死的玛丽·温德森;
以及冷漠自私的伯亚·温德森,范迪最疼爱的长子,坐在椅子上吸食大麻,当着他的面抬手枪毙了自己的父亲,在阻止他的以利亚腿上连开三枪,即使这条腿曾经救过他的命;
还有福仪305号街的居民们冷眼望向他的眼睛,诬陷他杀人让他去坐牢的保洁员送他进了棺材,撕了他自传手稿的房东在平安夜把他赶了出去……
在下颚被高温岩浆浸没前,以利亚停止了回忆,感受着热的浪潮将他吞噬。
在这死亡到来的最后一刻,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辈子都没搞懂的道理——良知和理想,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他的思考湮没在了世界的海洋中,但总有些事情开始变化——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提前透支一部分小小的情节——这位先生将要进行他人生的重大转折。
命运的齿轮将要开始转动,而我们的主角以利亚先生,也要开始他新的旅程、拥有一个新的身份了。
——
深秋傍晚时的安塞达尔酒馆,落日的余晖散落在后院种植着的红色枫叶上,半吊着挂在树梢摇摇欲坠。飘落在地的残枝败叶被秋风刮起,深红色的叶片似乎被地上的血迹染得更加红了些。
血迹的主人浅蓝色的眼睛圆瞪着,看上去颇有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几枚子弹深深的扎进他左胸口的皮肤,原本洁白的侦探制式衬衫被血迹浸染得面目全非。
秋叶被刮起,寂静诡异的后院只剩下落叶间摩擦时发出的“沙沙”的声响。
突然,躺在地上的男人颀长劲瘦的手轻微地挪动了一下。
男人无光圆瞪着的眼睛,在此刻像是被填满了灵魂。他浅蓝色的瞳孔微缩了一下,紧接着舒张开来。
他挣扎着用手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略微踉跄了一下。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扎进胸口的子弹和衬衫上沥干的血迹,擦了一下从重新跳动的心脏口不断汩汩溢出的血液。
男人用了点力气将胸口的子弹拔了出来,指尖裹住那枚子弹,逆着落日的余光仔细观察着它被照射出的、熠熠生辉的光。
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
“赫伯特,赫伯特——”远处传来几声呼喊,声音的主人气喘吁吁地跑着,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他身上灰棕色的马甲和男人在地下被血浸透的那件制式相同,手上拿着还未抽尽的烟斗。
他环绕四周看了好几圈,最终目光在男人的方向停顿了好几秒,狐疑地走近了,看到男人后放心的叹了口气。
“我终于找到你了,赫伯……”拿着烟斗的男人在看清赫伯特身上还在不断往外渗出的浑身血迹后,声音僵硬地顿住,张着嘴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
名为赫伯特的男人眼神落在他身上,慢悠悠地把胸口的子弹头拔了出来,并没有理会对方憋屈的表情,嘴角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缓缓地开口。
很显然,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甚至可以称之惊悚的事情——人死无法复生——但面前这个男人在经受了致命的伤害后仍然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
“晚上好,先生,虽然一见面就这么说不太好,但请原谅,我有个问题想问……”
赫伯特蓝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咧开的嘴角上灿烂的微笑看得他毛骨悚然。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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