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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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第一次来到阳谷县,他十九岁。
在阳谷县,他遇见了他哥哥的妻子,二十岁的潘金莲。
少时的爱恋突如其来而又不可抗拒。仿佛是天公在他沉睡时开的一个恶作剧,在他和潘金莲的手腕系上红绳,如此才他在翌日醒来时沦陷得无可救药。
武松极力否认,说自己对潘金莲的好感只是对美貌的欣赏,而潘金莲的任何举动都超不出叔嫂的关心。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他们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举动。然而他们每一次不经意间接触的眼神、每一抹隐蔽的微笑都在宣告爱情的到来。
寒冬腊月,武松、武大郎和潘金莲围炉取暖。房屋外面是无尽的黑。寒风把柴门吹得吱呀作响,屋内是温暖的。火光把潘金莲的脸照得红彤彤的,潘金莲眉飞色舞说大冬天晚上鬼怪最喜欢出来吸人魂魄,好几家小孩都是这么没的。武松看着炉火,嘴角挂着傻笑,潘金莲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做着白日梦。他想着要是每天晚上都有火,火边都有潘金莲,就算他不能和潘金莲在一起,只要他能陪伴在潘金莲的身边,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渐渐地,人们看武松的眼神变了。人们看见武松走过来,用袖子捂住嘴,在武松背后悄悄交换着暧昧的笑容。一天,武松砍柴回来,听见潘金莲在哭。武松去看潘金莲,发现潘金莲眼睛肿着,脸上还有被殴打过的淤青。
晚上的时候,武大郎对武松冷着脸。武松故意找些话题,武大郎也不接茬。武大郎让潘金莲先回房,炉火边只有武松和武大郎二人,兄弟二人静静地烤火,柴火噼啪烧着。武大郎把手上的茶盏一放,定定看着武松,说:“二郎,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
武松心里一惊,说:“那是自然,自父母去世后,武松都是大哥拉扯长大。没有大哥就没有武松。”
“那好,你告诉大哥。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大哥!”武松跪下了,“武松从未做过背叛大哥的事,若是大哥生气,武松任大哥责罚。”
武大郎冷笑,“你若是从未做错,大哥为什么要责罚你。”
武松跪着,想自己和潘金莲难道真的做了什么招人口舌的事吗?其实也没有。他见到潘金莲会开心,不见到她会难过,可也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事呀。
武大郎也没叫武松起来,过了许久,武大郎说:“听说清河县县衙给了你个职位,你什么时候去上任?”
武松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必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了,承蒙大哥的照顾。”
“二郎起来吧。”武大郎扶起武松,“想你年纪不小了,县衙上任之后,在清河县成个家才是要紧事。”
“大哥说的是。”
“你可常要回来看看大哥。”武大郎笑说。
武松扯出一个笑容。
两兄弟又寒暄了一会儿,各自回房间了。武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觉得难过,一直在想潘金莲的伤怎么样了,又在想自己要怎么开口,告诉潘金莲他要走了。他隐隐约约他听见潘金莲在哭,也不知是不是风声。
第二天早上,武松收拾着东西,潘金莲找了过来。潘金莲的眼睛肿的比昨天更厉害了,她说:“你带我走。”
武松摇摇头。
潘金莲拉住武松的袖子,“你不带我走,他会打死我。”
武松对潘金莲说,“我走了,他就不会打你了。”
“可是我根本不爱他。”
“这与爱无关,你已经嫁给他了。”
“是别人逼我嫁的。”
“武大郎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
潘金莲执拗地看着武松,“你觉得我会幸福吗?”
武松不答话,只是收拾着行李。
潘金莲哭了一会儿,说,“你不带我走,我就自己跟过去。”
武松低头,再抬起头时,眼睛红了。
潘金莲也低头,看到了自己一双畸形的小脚。
武松刚刚在想,如果他带着潘金莲私奔呢?清河县的差事他不要了,他和潘金莲跑到野山上去,谁也找不到他们。可是武大郎呢?他要怎么去面对他的哥哥?就算谁也找不到他和潘金莲,他的良心会放过自己吗?武松抬起头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所以他看向潘金莲时,眼睛是红的。
武松在第三天的凌晨离开了阳谷县。潘金莲醒来,她找不到武松。她看向窗外的马路,只看到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白色的大地上没有丝毫人来过的痕迹。
自从武松离开,潘金莲时不时向窗外看去。也许武松会回来吧?会不会带着他的妻子?武松的妻子长什么样子?潘金莲坐在窗前缝着针黹,有一搭没一搭瞎想着。有时,她的心里饱含怨恨,有时心里落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一个冬天的冰雪融化了,春寒料峭时,潘金莲没有等来武松,她等来一个叫西门庆的人。比起武松的沉默与晦暗不明,西门庆的爱是活泼和热烈的。西门庆的笑话逗得潘金莲前仰后合,西门庆给潘金莲送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西门庆看潘金莲带上他送的珍珠项链,笑说些肉麻的情话。潘金莲痛骂他油嘴滑舌,西门庆发毒誓说自己的情话发自真心。西门庆每天睡觉前都在想,遇见潘金莲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事。
西门庆的朋友问他,城中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子,为什么偏偏喜欢一个有夫之妇。西门庆的嘴角挂着傻瓜般的笑容,说他也不知道,他就是喜欢潘金莲。城中青楼少了一个老主顾,老鸨叫苦不迭。老鸨问西门庆在哪里,西门庆的狐朋狗友大笑道,“当然是在武大郎家里。”老鸨跺脚惋惜金钱的损失,笑骂道:“好你个西门庆,我咒你再也不要到咱们藏花楼里来。”老鸨叫骂的声音中或许带着对西门庆的祝福,毕竟如此热烈的爱情一辈子能有几回呢。
阳谷县当地有个大家族,叫孙家。一天,西门庆的狐朋狗友和孙家发生口角。他们对孙家家丁说,“逞什么威风,等哪天西门庆成了你们主人,小心西门庆给你们板子吃。”孙家家丁顿时笑成一片,“西门庆早就不是孙家女婿啦!我们老爷才不稀罕把女儿嫁给奸夫。”原来,孙家听闻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事后,就要求退婚。西门老爷子险些把老命给气没了,西门庆被摁在祠堂前狠狠被打板子。“你跟姓潘那女的断了!”西门老爷命令道。西门庆梗着脖子,在被打板子的同时居然还有力气说“不行”。
西门庆理直气壮,“我连追求爱情都不行了吗!”
老爷子问,“你要命还是要爱情。”
西门庆想都不想,“要爱情。”
老爷子气得差点背过去。“去你娘的爱情!”老爷子说,“狠狠打!打到他不追求爱情为止!”一旁西门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不能打啦!再打就没啦——”
最后,这场闹剧以西门庆的胜利告终。西门庆趴在床上,一边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一边露出诡异的胜利微笑。胜利的理由其一是西门庆是西门家的独子,老爷子也真怕儿子被打死。况且,老爷子想,谁年轻时不被爱情冲昏头脑呢?也许过两年,他们的儿子会更加成熟,更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从而重新审视他和潘金莲的关系。如果过个五年七年,西门庆还是想和潘金莲在一起呢?那没有办法,西门老爷子只好去和武大郎说理,重新给武大郎找个好对象,他们把潘金莲迎娶进门啦。
西门庆的朋友想了想,确实有一段日子,西门庆是不出门的,原来是被打烂了屁股。然而,武大郎那边,西门家是怎么搞定的呢?西门庆偷偷告诉他们,每个月西门家都会给武大郎一笔钱,钱是专门给武大郎的,美其名曰给武大郎改善生活环境。武大郎收了钱,没说什么,在城西边买了个宅子。武大郎单独搬进新宅子,也默许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恋爱。
那几个月里,阳谷县充满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欢笑。他们大大方方在阳光下牵手,旁人看他们眼神揶揄,西门庆坦坦荡荡看回去。阳谷县的日子是幸福的,燕子搬回了巢,野鹿狍子生了崽,不时在树林里走动。
有天晚上,潘金莲先回到住处,看见武大郎在里面。潘金莲吓了一跳。武大郎面色和和气气的,说是回来拿些东西。潘金莲也稍微放了心,说要去给武大郎端茶喝。武大郎四处打量着房子,把玩着柜子上的青花瓷瓶子,说房子和以前看起来不一样,西门庆给房子添了不少东西吧。潘金莲讪讪笑道,说是不少。武大郎看潘金莲要进厨房,赶忙让潘金莲坐下,说不麻烦潘金莲给他端茶,他自己去吧。武大郎去到厨房里,随手抄了把菜刀。出来就对潘金莲砍去,潘金莲被吓得直跌到了地上。这时,西门庆回来了,手上还拎了一两包子。
武大郎气得双眼通红,“你知道我卖烧饼,你非要买包子——你存心和我过不去!”
武大郎说着,一下把菜刀向西门庆扔了过去。西门庆也是点背,菜刀一下子就没入他胸口。武大郎走近西门庆,从他胸口上拔起刀,一边砍西门庆一边咬牙切齿说:“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吗?如果我今天不杀你们这奸夫淫妇,我枉为男人!”
西门庆吐着血沫,越过西门庆的头顶看去,原来,潘金莲举着柜子上的花瓶,一下就对武大郎的头顶砸去。武大郎惨叫一声,花瓶四分五裂,潘金莲举着破碎的半截瓶子对武大郎的后脑勺一下一下砸去,砸得武大郎的头血肉模糊,伏在西门庆的身上不动了。
犬吠声从周边响起,同样响起的还有差役的呼喊声。
潘金莲跌跌撞撞扶起西门庆。西门庆伤得很重,他艰难的说,“你别管我了,快一个人去逃命吧。”
潘金莲执意拉着西门庆说,“我跟你好,从来不是为了活着。”
潘金莲扶着西门庆走了一会儿,一路跟西门庆说了些话。渐渐地,西门庆越来越重,然后没有声音了。潘金莲看过去,西门庆已经死了,死在春天一个温暖的夜晚,死在爱人的怀抱里。到死时,西门庆嘴角还挂着傻笑。
潘金莲没走多远就被官兵抓住了,潘金莲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按照宋朝律例,谋杀亲夫者,判处凌迟。得知判决的这一天晚上,在清河县担任衙役的武松打开潘金莲的牢门。武松的样子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哀伤。
武松说,“你杀了我哥哥,我做不到放你走。但是我又不想看到你痛苦,杀你是我唯一能做的。”
潘金莲像是看见老朋友一样释然地笑了。她把脖颈放到武松的刀前。她对武松道谢。
潘金莲死了,大家都知道是武松干的。人们称赞武松的义气,感叹这对奸夫淫妇真是死得活该,并把武松的英勇用纸笔记录下来。
武松却没有人们想象中大仇已报的开心。他一个人在酒馆里喝闷酒,他哥哥死了,潘金莲也死了,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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