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是更有主见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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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芝被人抬上担架的时候,感觉乘上了宇宙飞船。霓虹灯光在眼前画出一幅Cy Twombly的无题,她伸手触碰,失去重力似的,在这无垠浩瀚的宇宙中漂浮了起来。
“手放好!”急救护士轻声呵斥,把静芝的手放回她身旁,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将担架推上了救护车。
半夜,在医院急诊科病床上,静芝恢复了意识。她喜欢喝酒,有时控住不住量,也会喝到吐,但没想过有天会把自己喝进医院。
酒吧门口,静芝蹲在地上哭,后来有人来搭话,发现她腹绞痛。急救电话是那个陌生人打的,现在静芝一个人在医院,身边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
她的朋友都不在这儿,男朋友也不在这儿。该叫前男友,他们已经分手了。
她有些自怨自哀地想,如果男朋友在身边,她就不会像间歇性精神病一样把情绪晾晒在网络上,供人评论投足了吧。
但这和男朋友有什么关系,这种时候,一定要在情感上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吗?一定要获得安慰的抱抱吗?可是她连拥抱的内在力量都感觉不出了。
写作,静芝只剩下写作了。
有时候,静芝看着自己写的东西想呕吐。过会儿横向对比一下儿,宽慰自己,网路上垃圾这么多,不多你的。少数某些瞬间,静芝很珍视那些篇章,应该有人和她一样吧?因为那里面还有些真实的,足以代表她这个人的东西。
打完最后一袋点滴,静芝揣起谢天谢地没有弄丢的手机和电子烟离开了医院。
天已经亮了。准确来说七点四十五分,阴沉沉的,一会儿就下雨了。
静芝打车回家,头发肩膀湿了。她想洗个热水澡,但她很疲倦。何况在文本上,这些事情太琐碎啰嗦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和真正的作家一样,透过这些生活细节将人物描绘得淋漓尽致。
静芝还是洗了澡,也点了外卖,宿醉之后人总是饥肠辘辘。她想收拾屋子,又不想了。
她躺下了,一开始没什么感觉,疲倦并未减退,渐渐情绪伴随更深的疲倦涌了上来。
静芝在电视剧里看到一个词叫“悲伤五阶段”,她觉得自己的五阶段是一齐来的,像拳击K.O一击,五个手指握成拳的情绪体砰地砸在脸上,然后她倒下了。
比腹绞痛还要命,心脏仿佛被锁链裹紧了。
他们也有这么痛苦的时候吗?静芝想,即使在这时候,也在想,为什么就我这样呢,我不能快乐一些吗?
静芝觉得她应该自救,于是看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文章。有篇文章说,人人心里都有个内在小孩,如果这个小孩没长大、不被爱,人就会出现问题。
静芝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两三个月过去了,深秋的美术馆意外有种淡奶黄的暖意。静芝和面前这个男人约会已有三次,他姓吴,尽管男人一再强调不要叫他老师,静芝还是这么称呼。公开地,她几乎这么称呼所有人,包括好朋友和前男友。
静芝和老师谈论的是展馆中一件大型雕塑,静芝问他怎么去看这件作品,他轻声说:“感受比思考更直接啊。”
“静芝?”
“啊,哦。”愣怔中的静芝回神,笑笑,“你说得对。”
清缘将视线在静芝脸上停留了几秒,再转向别处,他缓缓往展厅前方迈步,静芝也跟在旁边。
逛展览的整个过程气氛很轻松,清缘不是那种一直宣讲自己的知识和见地的人,但他会在静芝讲到某处问题的时候表露一些。他说话很有趣,尤其是偶尔不经意的冷笑话,旁人听了或许没什么反应,却惹得静芝大笑。
下午的阳光变得柔和,呈现出一点粉红调,他们走出了美术馆。
清缘忽然说:“其实……”
静芝在这时回过头去,带着微笑。
“我以为你会是更有主见的女孩子。”
这句话莫名将静芝击倒了,她在床上度过了周末剩下一天半。本来,很可能会和清缘在床上度过的。
她以为只要她想,就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和一个男人产生亲密联结。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他太傲慢了!静芝想,他凭什么这么要求她?
更有主见?她礼貌附和,竟被视作没主见——说回来,她凭什么要符合他的期望?
静芝就在这两种思虑中拉扯自我,皮肤、肌肉像是记得那些熟悉的情绪,过了这么些时日,又来了。心脏每跳动一下,静芝都感到不舒服。
除了愤怒、难过,还有种情绪叫悲哀。静芝和文字语言打交道,却发现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悲哀。但她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种情绪还弥留在她心里。
也许,弥留的其实是她本身。她假装一切都过去了,若无其事,为了向大家表示她过得很好,还发出清脆的笑声。有时她是开心而大笑的,有时只是为了笑而笑。
就像和清缘在一起的时候,她嘴角总是扬起浅浅的弧度。男人们喜欢那样的她,优雅,甜蜜,一个有良好教养的淑女。静芝确信清缘其实也无法拒绝那样的她,否则不会在两个人推推拉较量中有主动的表现——逛展览,正是他邀约的。
然而他最终揭穿了她。看起来有无心成分,可静芝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毫不留情。
静芝有点讨厌他了。可暧昧到底是一种让人雀跃又委屈,舍不得丢下的存在。中午,安静了一个周末的聊天框出现了红点提示,静芝已读,犹豫着回不回,这种犹豫里带点儿她不太想承认的得意。
清缘说约了朋友晚上去喝酒,问她要不要去。
酒吧是静芝的朋友开的,和清缘第一次见面就在那。
静芝装作很忙的样子,忍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复:周一哦。意思是周一就开始喝酒?
过了半小时,清缘回复,朋友出差过来,顺便见个面。
静芝他们经常带人到朋友店里,朋友再带朋友,这很正常。和“那个男人带你见他朋友”无关,静芝也没多想。
她说看吧,今天有点事。
七八点钟,该下班的都下班了,该吃完饭的也都吃完了。清缘没来消息,静芝等着。
这回她没等住,点开对话框敲键盘。顶上显示对方也正在输入,静芝想这下好了,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清缘肯定看见了。
两边输入状态都不见了,静芝就看清缘发不发消息。他没发,她渐而暴躁了。
“?”静芝先发出了。
“……”清缘回复。
快到十点的时候,静芝和清缘、清缘的朋友在酒吧见了面。
静芝的取向很固定,长发帅哥,搞艺术,或者假装搞艺术。清缘和静芝以往约会的男人不太一样,他搞商业艺术,头发长度到下巴,但不是帅哥。
毕竟像前男友那样,搞不知道什么艺术,且有钱生活的帅哥是稀有品种。清缘靠第二份工作维持生活,做艺考指导老师。
他的职业的确是老师,所以清缘不太想静芝这么称呼他。
清缘的朋友是一个先锋摄影师,正儿八经上大刊封面那种。他们坐在靠玻璃窗的位置,静芝从店前走过去,一晃眼还以为看错了人。
进了店,清缘招呼她,静芝走过去坐下,先矜持了一下,等清缘介绍了,才说话。
静芝虽然喜欢这些具有边缘气息的男人,实际内心深处也有点嫌恶。她太知道这些男人什么样了。
于是,雀跃了两秒,静芝转头就和酒吧老板打招呼,点了她要喝的白葡萄酒——她承认有那么点装腔的成分,在两个男人面前。
清缘说他朋友来参加一个活动,静芝说她知道,她关注了他微博。很快聊开了。
从展览谈到异质性,摄影师话锋陡转,开始说艺术圈子的女孩,搞艺术的,被艺术搞的,groupie, 艺术果儿,他语言极其刻薄。
确实也有点好笑,静芝笑了会儿。接着不说话了。
时间有点晚了,虽然对于大都会青年来说,夜才刚刚开始,但清缘还是说,送静芝回去吧。两个男人都觉得她不说话是因为喝多了。
一杯白葡萄酒之后,她连喝了两杯金汤力和一杯威士忌酸。
“我很讨厌把情绪公开的行为,可是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虽然那些篇章里可能是有一点黑暗的东西,但跳脱出来,面对读者的情况,我想传递积极的、快乐的。事与愿违。”
“你知道人有时候就像上帝一样看着自己,我那样看自己,莫名只会想到可怜这个词。可怜、可悲到不忍看的。可悲到令人感叹,怎么成了这样?”
“有责任感的人是很可怜的,不管做什么,玩游戏也要去背负一种责任。我觉得很对不起读者,尤其是她们对我说,放弃也没关系啊。有关系啊,有关系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做真的东西,你一定懂的,就像你,每个人其实都想做赚钱的东西。虽然这不是我本来在做的事情,也就是因为不是我本来在做的事情,我觉得好玩来着,觉得好玩,一个游戏,所以我没想过去写真的,文学什么的。我做不到,我不敢。那会看到自己是多么匮乏,没有天赋。我不敢投入那个精力去验证。”
出租车里,静芝不停地说话。她知道该停下了,可停不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很少有人知道她在网络上cosplay作家的事情,这很羞耻,上不得台面,何况她远不到作家的分量,仅仅一个无足轻重、寂寂无名的写手。然而这个身份经历的事情,带给了静芝太多想象不到的压力。
“既然是这样,你感到痛苦,放弃这个游戏,把这部分精力放在你本来在做的事情上不就好了?”
清缘缓缓抚摸静芝的长卷发,另一只手拉住静芝习惯性去做手势的手。他企图用肢体语言使静芝情绪缓和下来。
静芝稍稍平缓了些许,“我没想过获得太多的,只是在这种玩乐般的过程中,我发现,书写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我建议每个人都尝试去写作,人是可以在书写中认识自己,找到自己的,书写是会让人更好的。那些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一篇一篇删掉它们的时候,就像一次一次杀死了我自己——这些当然不是什么值得传世的篇章,可以说糟糕透了,可是。”
静芝忽然停下了。清缘等待着静芝,在透过一半车窗玻璃,流动的高架桥灯光中,他安静地注视静芝的脸庞。
静芝不很漂亮,略有一些好看的角度,比如当明媚的阳光照进她眼睛的时候,瞳孔会变成浅棕色,像琥珀。而夜色中,清缘看见的只有一张眼妆完全晕开了的脸庞。
不知道为什么,清缘对静芝不具有冲动感情,却一次次将耐心给她。他觉得这份耐心,许是为此刻而生的,他看见了一个脆弱的她,比以往几次都更真实。虽然他觉得她讲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能够理解她情绪的来源,却觉得这样的她很生动、鲜活,糟糕得甚至有些可爱。
静芝深吸了一口气,坐起来,朝向另一边窗户,然后回头,颇有些郑重地说:“抱歉,我不该说这些。我喝多了,实在太不好了。”
“没关系。静芝,你说吧,都说出来吧。”
“我一直反思,把他们当做生活中的人去理解。现在不想理解了,我恨他们,我恨这一切。本来觉得,丢掉这个笔名,以后想再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换别的就好了,可是我不想了,也只有身处这个系统,他们才可以做这些,轻易地。且等着吧,我会写更好的,好到他们根本够不着。”静芝说着又像负气的小孩了。
“静芝,到了。”清缘轻声说,“下车吧。”
出租车开走了,两个人站在弄堂口的铁门前。有点黯淡的白光将静芝影子拖长,长过了清缘的。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些。静芝,但我想说,”清缘有点犹豫,“你说那天晚上你撑不下去了,你——不管怎么样,现在不会比那时更糟糕了。”
静芝静默了很久,抬眼去看清缘。
马路对面,矮墙将建筑围起来,法国梧桐的枝叶被风吹动,影在墙上浮游。
“真的吗?”
“你为了这些事这么难过,是因为你有所求,你有目标,有要去到的地方。否则只是游戏的话,不好玩,不玩了,你很快就会忘记。”
“我没办法忘记。”静芝垂眸,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之所以出离愤怒,哭泣,破碎,都是因为那时她和辛立分开了,企图把写作当做安定药片,却遭遇一出不知道来自哪的攻讦闹剧,持续两个月之久,比静芝思考分手这件事都还长,还要折磨人。
剥落耻感、拿出勇气的结果,是被教导主任和一群丑陋的同学拽走,大声呵斥:你好可笑,你大错特错,你以为就你特别吗?你所做的都是无意义的。
写作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
(虚假的其实是真实,真实的荒诞如虚幻。)
“老师,你还要上去吗?”静芝暗自呼吸着,把这些过于繁杂的情绪收敛起来。
清缘笑了一声。静芝抬头,却已看不见他的笑意。
“早点休息。”
静芝过了会儿才“哦”了一声。她有些仓促地转身,跨过铁门。
“静芝。”
静芝顿住,听见清缘讲“我收回说你没主见那话”才转头。
“都会好的,静芝。”清缘的样子有些模糊,隔着铁门渐渐连实感都消失了。
静芝忽然有了久违的勇气,眼神那么坚定,“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有一点你错了,我在做真的东西,我们都在做真的东西,你呢?你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外面就只剩下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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